一定是这样。等他梦醒了,他会发觉自己还躺在办公室的沙发里,身旁搁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个和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的梦境,会渐渐飘散。
仿佛从极这极远之处,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嘶鸣。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发现,原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
沙如雪没有办法立刻开口。她看著窗外,用尽全身力量压抑回流过无数次的泪。
「火灾。」勉强吐出来的两个字,与他一样低哑。
「何时发生的?」
「她失踪了三个月之後,突然出现在台湾杨宅。老人家稍微说了她几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後来家里开始替她准备婚事,可是,在婚礼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栋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这不是真的!不是!他迷乱的脑里只知道不断地否认。
「她的身体从小就比我健康,动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为她逃出来了,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她埋进双手间,强装出来的勇气再也维持不下去。「我想回头去找她,可是火势已经太大了……进不去……她在里面,一个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麽可能?在他设想的各种情境里,她有可能变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处等待他找到她,各种可能性都浮现过,唯独缺少这一种。
她已经不在这个地球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没有唤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麽?有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没有办法想这些!他脸色苍白地瘫进座椅里,胸口紧揪的感觉,几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几下,拭去一颗滑出的泪珠。
「谢谢你。」她试著温柔微笑。「谢谢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时光,带给她如此纯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乐……我感觉得到……」
柯纳的眼光转向窗外去,捂揉著下巴,指关节都泛白了。
忽然之间,他无法忍受看到一张和雪毫无二致的五官脸孔,却,不属於她。
「不必谢我。」他简单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与我姊姊只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牵念当真这麽深吗?」她的眼眸徐柔如秋水。
「你要如何决定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知深与不深呢?」他回头反问。「以时间,或者以空间来计量?」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倾著头,望著他。
「一般上班族夫妇,每天庸庸碌碌忙於工作,回到家已经晚上七、八点,洗完澡看个电视,十二点要睡了,他们每天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四个小时。而我和雪,我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当你和某个人每分每秒都封闭在独处的空间里,你会变得与她非常非常亲近,能从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麽、需要什麽。
「雪确实是瞒著我许多事,尤其是与她背景有关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对我全然坦诚以对,我也对她毫不设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轻微的起床气、绝对不喝咖啡、心情好时反而不爱说话,而她也知道我最细微的生活小节。比起那每日相聚四个小时的夫妻,我们等於把一天当成别人的六天来用。如果三个月的感情不算长,那麽十八个月,一年半的感情总够长了吧?可是,这些数字上的换算,真的代表任何意义吗?」
沙如雪垂下娇容,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下去,胸口涨满了一种激烈的情绪,只能籍著不断的说话来抒发。
「我爱雪,只是爱她而已!没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个特殊的女人,单纯地爱著她,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我不能。」她惘然而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能,这样,你的痛苦起码会少一些。」
「该痛苦的—过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拢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来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杨家的墓园里,台湾北部的山区。」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惊讶过去之後,缓缓点头。
「可以,让我来安排。」
第六章
台湾 台北近郊
「环山墓园」里,幽冥与人间共存,山风啸来一丝不属於夏季的幽冷。
一座富丽气派的墓殿背山而坐,处於墓园区的最高点,两侧山臂呈左青龙、右白虎的去向,环抱下走的山势。
墓殿的正厅皆是杨氏列祖列宗的灵寝牌碑,左侧倒是零寥多了,一片大理石墙上分隔成数个碑铭,这些都是生前客宿於杨家的外姓亲友。
一场明曦薄雨,洗净了空明苍翠的山色。
现在已过了扫墓季节,又不是假日期间,即使是大白天里,整片墓园区也显得安静沉穆。
柯纳凝立在最左方的石碑前,手指顺著碑上的文字,一笔一画慢慢滑过。
墓碑上还有其他文字,说明立碑人及墓中人的身分,但是他的视线早已直了,落在正中央那五个大字——
沙宜雪之墓
沙宜雪。他的手指一笔一画的写著。沙。宜。雪。
墓碑上方印著一方小照。相中人长发如瀑,眉宇间有著他熟悉的隐隐轻郁。
这是他的雪,此起她当年留给他的大学照,以及沙如雪出示给他看的生活照,都还要像他的雪。
他终於找到她了。
当他在努力找寻她之时,甚至在经济能力许可之後开始雇请私家侦探寻访她之际,雪一直躺在这里,静静躺了六年……
柯纳茫然环视一圈。
这座墓殿阔达百馀坪,外围有石桥流水,亭台小阁,无一不缺,更外层则立著一座巍峨的牌匾,雕上「杨氏墓园」四个大字,一望即知是大富人家的手笔。然而,那又如何呢?雪已经辞世了,她的墓区再如何豪华堂皇,对於躺在棺木里的人,再也没有差别了。
柯纳蹲下来,直视著照片上的美目。雪知道他来看她了吗?
「柯纳,再待下去,就要下雨了。」温柔的语声在他身後轻轻提醒。
他动也不动,恍若耒闻。
「柯纳?」沙如雪浅步接近他。一位随行的中年仆妇和司机站在庭园外候著。
从早上十点在中正国际机场接到他之後,车子一路直趋墓园,直到现在,他已经呆立了两个多小时。
墓中之人,真的让这男人如此伤感怀念吗?
沙如雪望著碑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几乎要产生羡妒之意了。
「千金难买亡人笔,姊姊生前,三番两次的留讯给你,对你也是情深意重,§现在知道你来看她,地下有知也更开心。」她柔声劝说。「忧能伤人,你不要太往心里放去。」
「我想再留一会儿。」他沉声说,头也不回。
无法忍受回头。
无法忍受看见一张与雪一模一样、却不属於她的脸孔。
沙如雪显然是两姊妹之中,较为内向胆怯的那一个。他一放硬了嗓门,她就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开去,带著一脸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可以了,我们走吧!」
「你的饭店订好了吗?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湾停留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问。
「请直接载我到机场去,我要返回美国了。」
她一怔。「难得来一趟,你不多盘桓几日?」
「有什麽意义呢?」高大的身影终於转过来,神色寂寥。
「君崇或许想见见你,毕竟你们以後多有合作之处。」
「我这趟来台湾,不是为了商务目的。」
沙如雪缓缓点头。「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两个人低默不语,一齐往外行去。
「小姐。」司机和仆妇一起迎上来。
「送葛瑞先生到机场去!」她简单交代。
「是。」司机跑在前头,先去暖车。
沙如雪才刚经过牌匾下,猛然一阵大风吹来。她为了按住裙摆,没注意到脚下有一颗突起的石块。一个绊跌,险些狼狈地摔趴在地上。
柯纳手长脚长,下意识地伸手一环,搂住她前扑的娇躯,及时解救她免於吃进一嘴草泥。
从後方看她两只耳壳,就可以知道她现在绝对是窘得面红耳赤。她努力撑起身体,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发拨回身後。
「对……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释几句。
柯纳只是静望著她。
沙如雪又拂拂头发,带头走开来。
顺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後那双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司机已然发动引擎,拉开後座车门恭候主子和客人上车。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处?」柯纳站在车门边,突然发言。
她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话,吓了一跳。
「在杨家大园里。」
「我能过去看看吗?」
「去杨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吗?」此起方才的冷淡,现刻的他显得格外的彬彬有礼。
让他进入杨家的领域,是不太方便,但……她猫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点多,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里午睡小憩,带他过去她和姊姊独住的小屋,应该不会引来太大关注。
「好的。」她勉强笑了一下,主动钻进後座里。
他也进来,庞大的身躯立刻将宾士宽敞的後座填得满满的。
仆妇和司机坐在前座,中间有升降玻璃隔开来。车子发动之後,他们两人仿佛独处在一个私密的空间里,现场立刻陷入一片沉默的尴尬。
「你说,雪当年回台湾准备结婚?」他忽然开口,沙如雪又吓了一跳。「我不会咬人,你别这麽紧张好吗?」
柯纳好笑地望著她。
「抱歉,因为你实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体格很……」
她窘得脸红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响吧!我有些怕你。」
「雪从来没有怕过我。」他突然说。
「姊姊向来是比较外放大胆的。」她神色略显黯然。
「雪当年的对象是谁?」他又问。
沙如雪迟疑了一下,「就是我现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著她,眼神莫测高深。
「当年发生火灾,姊姊丧生之後,我太过伤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立刻垮了下来,君崇觉得自己虽然没能成为我的姊夫,终究和姊姊也算有缘,就常常来医院探访我,久而久之……我们便产生了感情。这一、两年以来,我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两人决定在今年结婚。」她轻声解释。
「嗯。」他不置可否,还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沙如雪暗暗苦恼。
她从来不是一个善於聊天的人,要和他独处在车子里,面对他深难见底的目光,还得想办法找个话题来解除尴尬,实在是一种酷刑呵!回家的路途恁地这般长?
「你爱他吗?」他接著问。
「当……当然啊。」她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方才不是说了,她和君崇是日久生情吗?
「不是和你姊姊当年被迫下嫁的原因一样,商业联姻?」他的幽眸闪了闪。
「当然不是,我非常相信君崇对我的感情,如同我也相信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样。」她的丽颜蒙上一层柔和的神采。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真是怪人一个!沙如雪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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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来,柯纳也算是见过风浪的男人了,但是初见到杨家大宅的那一刻仍然让他吃了一惊。
这座「大宅」,竟然占据了半片山坡。
在前来的路上,车子不断往山上走,越走越荒僻,待停了车他才发现,车驾停在一遥控铁门前,而门内远远望去,从山坡到山顶为止,有一整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洒落了半片山坡地。
建筑物之间穿插著山林绿木,偶尔可以从上盘的树干间窥望透出的宫灯,说明了车道一路蜿蜒直上。
主要建筑物雄霸在山顶,属於传统的东方设计。屋顶是红色琉璃瓦,翘起的檐角隽著一些动物石雕,雪白的粉墙被灿阳染成金黄色,看在柯纳这外国人眼里就像一座庙一样。
其他散落在山腰间的小屋就比较「正常」一点,比较有现代居家别墅的感觉。
当然这是一处富丽堂皇的住宅,生活於其中的人过得想必也是锦衣玉食,然而,望著峰顶那自成一格的主屋,他不禁蹙起眉头。其他小房舍无时无刻处於它的鹰眼之下,住在里面的人,日子应该不会太舒坦吧?
「你从小生活在这个地方?」
「是的。」沙如雪横眸望著他。「有什麽问题吗?」
「没有。」想了想,他又补一句。「很漂亮。」
「我和姊姊贪静,住的是宅子里最偏远的一栋小屋,平时除了洒扫庭园的工人,很少有人出入,环境更清幽漂亮。」
拐了个弯,车子埋进了山野林间,看不见主屋,他的心头才觉得舒坦一些。
「你家人口真多。」如果每栋小屋都住著一户人家,从他方才所望,这片产业里起码住了十户人家以上。
「数代同堂在东方人社会里是很常见的事。」她浅浅一笑。
「美国是一个小家庭的社会,孩子们通常高中毕业就离家求学或找工作,很少有人在学业完成之後还赖在家里不走。」他难得心情还不错地闲谈起来。「我当初是因为工作居无定所,待在家中的时间也不多,所以才没有特别出外租间房子。後来成立公司之後,搬到堪萨斯去,才正式当起一个独居的单身汉,真难想像你家这种无论旁亲外戚全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感觉。」
他满口「你呀、你的」,话中的距离突然拉得非常近,再加上车内的空间有限,满满充塞著他的存在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车行顺著山路东蜿西蜒,树影昏暗,虫呜唧唧。再拐两、三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巧的庭园和水塘呈现眼前,水塘後则是一间两层楼的独栋小洋房,占地不大,顶多二十来坪吧!很适合一般小家庭居住。
车子绕过小水塘,停在门廊的台阶前。
「这里就是我和姊姊的住所。之前虽然发生过火灾,家中大人替我翻修过,之後还是一直住在此处。」
「姑姑。」两人下车之际,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突然打开大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柯纳望清了她的相貌,不禁在心头暗暗叫了一声好。他从未见过如此灵动剔透、像颗琉璃珠子般的玉人儿。长及腰际的溜发,莹亮的明眸,白皙若瓷的肌肤,玫瑰红的嫣颊与樱唇。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