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特地从堪萨斯市道道而来,就是为了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站在角落能济得了什麽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为了顾及颜面,早一脚朝他踹过去。
「新人自己会巡过来。」柯纳不耐地抽回手臂。
场中心有一团黑压压的人四处游动,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属在四处答谢,急什麽?
他的体格太高大,耸立在一群身材不高的东方人里,随便走动一、两步就会听见几声倒抽口气的惊呼,感觉实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晓得当初为什麽要拉著你来纽约!」
「你本来就该约罗杰一起来。」罗杰比他还长袖善舞,最爱凑这种热闹。
妮莉的唇轻蠕了一下,终究什麽也没说。
结果,他又得到一记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白眼。
「啊,你们也来观礼了。」一道带著口音的愉悦声腔从他背後响起。「安先生,我来介绍。这位是最近刚和『太安』签约的货运公司总裁——柯纳·葛瑞先生,以及他美丽的会计部经理。」
妮莉一听到「签约」两字,心花怒放。这算是正面允诺了吧?她迎上未婚夫妻俩,及替他们引荐介绍的中间人。
「哪里哪里,未来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时候,通常不会吝惜赞美另一个女人。「对不对,柯纳?」
没回应。
「对不对,柯纳?」
不作声。
「柯纳?」她的笑容开始发僵。
静悄悄。
「柯纳!」咬牙一握。
他全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麽呆?妮莉用眼神凌迟他。
柯纳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继续移回「未来的安夫人」脸上。他露骨的瞪视,已然近乎失态了。
「是,非常……美丽。」
女主角被他看得浑身不对劲,一抹淡淡的晕红浮上脸颊。她求救地望了未婚夫一眼,期盼他帮忙解除尴尬的气氛。
安公子放声大笑。「如雪能美到让葛瑞先生看花了眼,说来还是我这个未婚夫的荣幸。」
看到男主角对柯纳的失态不以为意,大家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请……」柯纳抬头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小姐跳一支舞?」
沙如雪显然有些被他吓到,鹿儿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动人的眸波,连妮莉也不禁要赞叹。
「只是一支舞而已,当然可以。」安公子倾身轻吻了未婚妻一下。
柯纳改为死瞪著他。
沙如雪轻垂下眼睫,再扬起时,眸中已盈满得体的温和礼貌。她依依走离未婚夫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们马上回……」
交代的话来不及说完,柯纳用力一揽,已经将她拥进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只能在旁边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别有兴致跳舞。」
风度翩翩、潇洒挺拔的安君崇当然尽起男主人的义务,邀约她一起步入舞池。
沙如雪被柯纳拥在怀里,转个两三圈就差点回不了气。
他的眼神,简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听说贵公司今年刚获选入『全美最有潜力新兴企业』的前百大?」她努力想找一些适当的话题,岔开他直莽的注目礼。
柯纳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红唇里,恍若未闻。
「……」
「嗯?」听见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头轻询。
「雪。」这次唤得更明确了。
「你怎麽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讶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紧她,两人之间不再存有一丝距离。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葛瑞先生,这太过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简直是公然性骚扰!
柯纳突然转了两、三个大圈,将她旋离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动。
「你……你慢一点,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惊慌地挂在他怀里。
他手长脚长,随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纳不由分说,旋进露台,反手把门推上。月亮与星光散落他们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著过去六年来让他寤寐难眠的容颜。
还是一模一样,娇媚绝美的五官,细致无瑕的肌肤,连身上的香味也毫无二致。这是他的雪呀!再无第二个人有如此撼动他心的迷人气质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来。
「雪。」他猛然低下头,深深吻住她。
「唔……嗯……」怀中人强烈地推打,挣扎。
柯纳恍若未觉,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气里。
「不要!放开我!」沙如雪终於挣得了自由。她惊吓万分,火速闪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浑身颤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过来!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纳愕然不解,急急趋向前去。「你忘了我吗?我是柯纳呀!」
「我不认识你。什麽柯纳?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你居然这样轻薄我!」她羞怒交加,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纳的受伤全写在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落泪。他的雪以前不会这麽爱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记得了?
「我没有忘了你。」见他露出喜色,她立刻坚定地打断他。「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何来的遗忘?」
「不可能!」他立刻反驳。「六年前,我们在内华达州五十号公路的『卡车小子』里相遇,你还记得吗?」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对。」柯纳大步上前,又将她楼进怀里。「之後你还陪著我跑了三个多月的车,我们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记!」
「像夫妻一样」的字眼让沙如雪娇颜一红。
「你别胡说八道。」斥责归斥责,激切的神色渐渐平弭下来。
「雪……」他轻轻把颊贴在她头顶,摩掌著如丝如缎的触感,语音低哑。「你承诺过,会水远记得我,难道连这最後一个诺言,你也守不住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这一次,沙如雪没有推开他。
沉默笼罩了两人,屋内的衣香鬓影,仿佛成了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浅浅叹息。
「叫我『柯纳』。」他补了一句。「你以前都这麽叫我。」
「柯纳。」她柔顺地依从了。「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可是,一切都太复杂了,三两下之间,我也说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还有,你为什麽会和那个小白脸订婚?他是谁?」他瞪著她。
「听我说,柯纳,我确实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谁。」沙如雪轻声说。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否认,但是我永远不会错认你!我甚至把你留给我的那束发随身带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什麽发?」
「就是你留在卡车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转交给我的头发,你还不肯认我吗?」
「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她咕哝抗辩。
「你……」柯纳又气又无奈。「你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你受过伤吗?失去过记忆吗?」
人陷入穷绝之处,连电影里的情节都搬出来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实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会不认得他。
沙如雪长叹了口气。「葛瑞先……柯纳,你明天有空吗?」
「做什麽?」他固执地收紧双臂不放。
「我要告诉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处。」沙如雪直直望进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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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纳的步伐停在咖啡厅的入口。
一模一样的地点,威灵顿饭店之内。一模一样的餐厅,白日供应午茶,晚上供应正式餐点。一模一样的布置,正式中带著温馨的气氛。
甚至,一模一样的人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六年前,从落地窗外洒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後,裹住她一身银芒的是午後煦阳。
她甚至连外形的变异都不大,只除了当年及腰的长发现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礼服改为舒适优雅的蓝灰色雪纺纱。
而她居然想说服他,她不是「雪」?
鬼才相信!
沙如雪发现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纳主动在小圆桌对面坐下。
「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努力想平抚震动的情绪,一双枭鹰似的眼神却紧紧盯住她,彷佛担心她下一秒钟就会从空气中蒸发。
服务生迅速迎上来,他连人家递上菜单也视而不见。
「葛……柯纳,你想喝点什麽?」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红,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静。
「和你一样。」他眼也不眨。
服务生立刻领命而去。
令人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沙如雪勉强给他一个温和的微笑。
她的手立刻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显一缩。
「我有样东西要拿给你看。」柯纳立刻打断她。「这是你六年前留给我的礼物。」
一个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这是雪当年托克里夫交给他的发束和照片。柯纳紧盯著她,密切注视她的反应。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发束一会儿,随即被那张护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来这张照片在你这里。」她的唇角跃上一抹淡淡的怀念。
「这是『你』交给我的照片!」他坚决的口吻不容她反对。
沙如雪轻轻摇首。
「这不是我的头发!我从来没有剪过头发送给任何人。」
「雪,这明明是你的头发和照片,你为什麽不肯承认呢?」
「你先别急,我也带了一样东西给你看。」她从身旁的皮包里抽出一个小信封袋。
柯纳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瞟她一眼。根据惯例,这位小姐传给他的讯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内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这也是一张照片,和他带来的那张,时间差不多;相异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个人,而手中的这一张……有两个「雪」!
「这……」他失声叫出来。
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一模一样的青春年华,只有服装样式不同而已。
她们是双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纳震愕的视线回到沙如雪脸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气,望向玻璃窗外。
「左边的人是我,右边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轻声叹息。「我们两个人都是『Snow』。」
「可是……」柯纳呆呆望著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应该是他的雪呀!
难道……真的不是吗?他的心里一团混乱。
「告诉我她的事!」他强烈要求。
「我们的父母亲过世得早,七岁那年就被母亲的外家——杨氏一族所收养。」沙如雪轻声解释。「杨家的产业非常庞大,涉足颇多领域,可是在台湾向来非常低调。我和姊姊在这偌大的家族里成长,又是外姓人的身分,当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杨家的大家长,也就是我叔公,对我们非常照顾,从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们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体弱一些,长年待在台湾求学和工作,姊姊却是高中一毕业就来到美国求学,你方才让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为大一新鲜人时,在校园里取的景。」
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鹰视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麽端倪。
他无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双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湾吗?嫁人了吗?」
沙如雪低头,轻轻搅动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颤的手指泄漏出她心情的复杂。
「柯纳,这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个细节!」他疾声说。「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雪会毫无理由地出现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迹天涯,又为什麽在三个月後,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再抬起头时,沙如雪的神情已经平静。
「六年前,我姊姊大学刚毕业,本来有意继续深造,然而台湾传来消息,杨家的族长已经替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她立刻回台湾结婚。」她的眼神渐渐陷入幽远之中。「姊姊心里当然不乐意,可是老人家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这桩商业联姻。为了延迟这无可避免的命运,她虽然同意回来台湾,却故意拖延时间,最後宁可从纽约开车回西岸与接她回国的人会面,也不肯搭飞机。
「谁知,西岸的亲友人没接到,却传来她半路失踪的消息,你可以想见整个家族有多慌乱,简直是鸡飞狗跳,每一个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後来我们追查到她租的那辆车,它被弃置在五十号公路的一处卡车休息站,之後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原来如此。所以,雪才会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忧郁难平的神色。她的命运被人决定了,她无法反抗,於是,与他短暂的出走,就是她最後一点微弱的叛逆。
「当然大家都担心得要命,我却一点也不。因为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我一直感应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乐,当时我不知道为了什麽,现在,我明白了。」沙如雪柔和地望著他。「谢谢你,柯纳。」
一切来得太迅速,让他反应不过来。
「那雪呢?她现在在哪里?她……她还是嫁人了?」最後一句话声音喑哑。
「这就是最让我难以启齿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隐隐泛著涩意。
不!柯纳下意识想避她即将说出来的讯息。
「你在说谎!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认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说的任何事,我只认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为什麽不承认呢?」沙如雪温柔地反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如果我有任何难言之隐,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会隐瞒你。」
她说得没错,但……
「我不知道!总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恳求了。
「其实你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
「我什麽都没感觉到!」
「你已经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经过世了!」
「我的雪!」
两人同时说完,同时停住。
她平静,他震慑。她秋眸含泪,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这一瞬间破裂了。碎片射进他体内,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又在刹那间把每片血肉缝补起来,让他成为一个外表完整,体内却划满创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不真实,和她一样。她就坐在阳光里,平静地扔给他一个炸弹,炸掉他过去六年的重心,还期望他立刻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