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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雪 page 7 作者:凌淑芬

  接下来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续恶化,终於在八个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将手中的股票全部转售给柯纳,变换成现金,移居到欧洲去。

  柯纳正式成为公司的主要股东,并将公司名称改回原先的「葛瑞货运股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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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纳人呢?」

  「没见到啊,早上他不是还在办公室里?」

  「他中午说要出去,之後便一直没有再进来。」

  「不会吧?赶快打他的手机联络看看!」

  「会不会回老家去了?」

  「伯母昨天就被我接来堪萨斯了,他老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手机呢?手机呢?」

  「手机不通!他好像关机了!」

  「哇靠,那现在怎麽办?」

  「亏大家辛辛苦苦弄了个什麽惊喜派对,这下子寿星跑了,果然是『惊喜』得有够彻底!」

  「你给我闭嘴!」

  「你们兄妹俩别吵了……」

  总公司办公室霎时闹成一团,看热闹的人看热闹,吆喝的人吆喝,寻找失踪人口的人继续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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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他的三十岁生日宴上逃脱的柯纳,人在何处呢?

  黄沙连天,苍茫的景致依旧。

  无论世界如何通坛,时势谁起谁落,五十号公路永远以它一贯的荒荡空寂来面对一切。

  长而直的公路上漫著薄薄的沙烟,无止无尽地通向天际,偶或有一两辆车呼啸而过,除了白烟之外,对这块化外之地不曾再多留下些什麽。

  「卡车小子」的招牌,多年如一日,在荒野中提供最後一丝文明,夜晚的霓虹招牌,也准时在六点半亮起。

  一部卡车缓缓驶进餐厅前的空位,与其他几部大车并肩而泊,驾驶座上的人熄了引擎,却没有立刻跨出车外,只是静静坐在车里,看著日头的最後一丝馀影。

  夹著沙尘的风缠绵在车身四周,不愿离去。

  黄沙如雪。

  雪……

  已经六年了,这个名字仍然会轻易地跳进他脑海。

  六年来,柯纳没有停止过寻找她的念头。

  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在执著什麽。找到她又有什麽用呢?她可能嫁人了,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离过两次婚,正处於第三次婚姻里。

  时间都已经过去如此之久,久到只怕雪也已经忘怀了他。

  可是,一颗心,就是不死。

  这些年来,他投注太多时间在学业及事业上,无心去经营一段认真的关系,身边虽然来来去去也有过几个人,却总是无法长久。或许因为如此,才使得曾经被他放进心底的她,更显得深挚而难忘吧?

  从起初只是执意的想寻回所爱,到後来的想得到一个解答,直至现在,「寻找雪」的念头已经成为一个迷咒、一种习惯,根植在他的灵魂底层,变成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达成的目标。

  即使找到她之後,於事无补,好歹总是有个结局。

  当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纸道别函啊,是他心中永远的隐疮。

  六年前,他在此地与心爱的女子相会了;六年後,在他满三十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只想著再回到此处,为过去画下一个正式的句点。

  他查看後视镜,六年後的柯纳,与六年前的柯纳并没有太大不同,只除了眉宇间少去了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多添了人世体验带来的风霜。

  这六年来,「卡车小子」也改变不多。

  推开店门,一样是油腻的汉堡味扑鼻而来。以前他常在这样的休息站里出入,没什麽感觉。这些年来生活环境好了许多,重新再回到卡车小子,除了那股怀念的感觉之外,他不得不承认,味道稍微呛鼻了点。

  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一整个下午,想想也真是难为了娇嫩嫩、消生生的雪了。

  「嘿,小柯,听说你现在成了大老板,发达了。」店主人克里夫发现,竟然是睽违已久的老客人,眼睛一亮,马上从吧台後迎上来。

  「别折煞我了,我还是以前那个『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旧的白衬衫和烂牛仔裤。

  「气势不一样了。」克里夫摇摇头。「来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进吧台前。「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克里夫吩咐下去,要厨房弄一个牛肉堡来,自己踱回吧台後和他闲聊。「你呢?结婚了吗?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东方小新娘怎麽没跟著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还记得她?」

  曾经,他怀疑自己其实是陷入某种迷离的幻境,梦醒了,一切回归到现实,梦里的物事自然都是虚假的。原来他不是唯一记得雪的人……

  「那样长相的女人,很难让人忘记。当初我记得你连一顿饭都不肯好好坐下来吃,非带回去车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们後来没有在一起。」

  克里夫瞪大眼睛。「那她还把东西寄放在我这里,是想做什麽?」

  柯纳一震。「什么东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个人开了车来,放了个包裹在我这里,说是等哪一天你亲自到来,再交给你。我还以为你们小俩口在玩什麽甜蜜的藏宝游戏,你知道的,就是那种沿路放纪念品、将来路过时再去找出来怀旧的把戏,有一阵子州际公路族们很流行玩这种游戏。」

  柯纳的心跳突然从平稳急遽加速到几乎发病的程度。雪为什麽会托放东西在克里夫这里?又为何不告诉他?後来他半工半读地开卡车时,虽然经过卡车小子无数次,可这里是他们初次相会的地方,他独独无法忍受一个人再度踏上原地,所以六年来再不曾停步伫足。

  如果他永远没再回来,岂不是错过了?

  克里夫消失在内里,窸窸窣窣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小盒子,盒口以透明胶带封住。

  「就是这个。不好意思,被我压了六年,外表有些脏了。」克里夫探头探脑的。「里面到底是什麽东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纸盒很轻,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写了一个小小的日期——那是雪离开他之後的第二天!

  原以为只是来凭吊过往的一段情,却万万料想不到得来一样出乎意外的礼物。

  他的脑中一团混乱,抱著盒子步伐不稳地奔出店门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车上,从杂物盒里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稳刀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胶带拆开。

  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淡淡飘出来,散漫在空气里。

  这丝香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柯纳呆呆捧著纸盒,突然生起一种近乎恐惧的期盼。

  他该看吗?如果看了之後,同当年那纸快递送来的短函一样,又是另一次的失望,他绝对会当场心血狂喷,奔进沙漠里把自己埋起来。

  但是,她的香味就在鼻端前,彷佛六年来的时空突然消失了,一回头又会看见她言笑盈盈的神情……又怎麽忍得住不看?

  心思激烈晃荡著,终於,他还是克服了极度的震惊,以颤抖的手掀开盒盖——

  那是一束黑亮如泉的秀发,以鲜红色的缎带缚著。

  她的发。

  他抖颤地执起发束,滑顺的丝感从他指间流过。一束被剪下来、留置六年的长发,怎麽可能还保留如此的生气?仿佛它本身有生命,一直努力活著,等待主人来迎走它。

  束发之下,枕著一张护贝小照。照片的周围经过裁剪,有些压痕,大小适合放在皮夹里。

  相中人,巧笑倩兮的回视著他。

  雪!

  照片中的雪,比他们相遇时更年轻一些,约莫十八、九岁,背景似乎是美国某间大学的校园。雪穿著无袖的鹅黄连身洋装,坐在碧绿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株树干,对著镜头勾起浅浅的笑。

  相中人看起来年稚而纯真,丝毫不见他们相识之後,时常出现在她眉眼间的隐隐阴郁。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雪。另一种生活里的她。

  柯纳一次又一次,以拇指抚著影中人的绝丽姿容,仿佛如此就能拉近千里万里的距离,真正触碰到她。

  一回眼,盒底还有一方白色的小纸条,适才被相片盖住,被他忽略了。

  This  is  the  only  thing  I  can  do  for  you  .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她留下这一束发、一方小照给他,然後告诉他,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他的视线愣愣移向远方。

  暮色渐渐垂落,星星月亮全爬上了最高点,神秘无比地对他眨眼。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只晓得自己再回过神时,仪表板的电子钟闪著凌晨两点的数字。

  「雪……你这个残忍的女人!」低暗的呢喃和夜风融成一气。

  最後,发束终於收回盒子里,也收进他心底最深层的角落。

  她总是在诓他!明明说她很快就回来,却未遵守约定;明明留言要他忘了她,却在他决定替过去画下一个句点的那一天,全然掀起他平息已久的渴望,又残忍地告诉他,这只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而他,他忘不掉,忘不掉……

  她故意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她的存在。她成功了。

  柯纳知道,从今以後,他还是会继续找她,一直找,不停找……

  第五章

  美国东岸  纽约市

  D大调卡农的曲调轻绕在梁间,与飘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凯悦饭店的宴客厅一改冰冷的调性,成为一处笑语款款的礼宴之所。大厅的一端设置了小型舞台,红白双色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样。粉色纱缦上缀饰著香槟色的玫瑰,制服笔挺的服务生源源不绝地供应香槟及美食,百来位宾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场内四处。

  柯纳指间夹著一只香槟杯,做贼似的,偷偷移往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计算错误,行进途中差点撞倒一个托著香槟的女服务生。

  「没……没关系。」吓死人了!好高大的个子啊!

  柯纳苦笑,索性闪进敞开的阳台门。

  显然他这种块头的人,不适合干偷偷摸摸的事。

  傍晚七点,都会区的街灯已经亮起。

  纽约的五月是全年气候最宜人的时期,温度已渐渐回暖,又不至於进入夏季的燠热,相形之下,堪萨斯市的气温就显得寒冽了一些。

  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待在自己的办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别别扭扭的西装和领带,赴这劳什子的订婚宴。

  天知道,订婚的小俩口他甚至还不认识呢!柯纳扯动领结,问声咕哝。

  应酬!身为公司负责人,这是他永远躲不掉的一项苦差,他只能认命。希望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能赶快结束,他好赶搭明天一早的飞机回到堪萨斯市。

  「柯纳?你居然给我躲在这里!」妮莉简直长了一双雷达眼,头一探马上抓住他的行藏。「亏我满场乱转,四处认识新朋友、拉交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来纳凉。」

  「这种社交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烦郁地喝掉香槟。

  妮莉也跨进小露台里,瞅了他一会儿。

  「算了。」她放弃。「典礼开始之前让你偷个懒。记得,待会儿安家公子和他未婚妻进场时,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个订婚典礼,我们特地跑来谈生意,不是很杀风景吗?主人也不见得会高兴吧?」他靠在石雕护栏上,懒懒应声。

  「你懂什麽,」妮莉白他一眼。「我早就打听过,想跟东方人做生意,先套套交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丧喜庆的场合。我们想要承包下『太安电子集团』的运输线,就非得过来凑凑趣不可。」

  「『太安』的合约不是已经拿到手了吗?」

  「大致是谈定了,只差最後一步签约仪式。没有真正落笔下款之前,都可能发生变数,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妮莉瞄了眼内厅。「我再进去绕绕,十分钟之内你自己进来,别让我出来抓人。」

  「不要,等观礼结束我再进去。」真是凶!他这个做老板的实在太没有威严了。「对了,妮莉,忘记跟你说,你今晚非常美丽。」

  虽然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适时赞美还是必须的。

  正要退进内厅的妮莉脚步一顿,灿然回过身。

  「真的?」她原地旋转一圈。「这套礼服是葛瑞妈妈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虽然是黑人,却是属於肤色很淡的一支,经过多代的混居繁衍,黑种人的特徵在他们身上已经不太明显了。

  以妮莉来说,她的肤色是淡淡的咖啡色,柳眉大眼,鼻梁挺直,身高一六五,曲线玲珑,从高中开始便长成一个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岁了,身边却没个固定的男伴。

  「你多进去绕绕,趁便替自己套只金龟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缠著我帮你介绍。」

  妮莉一听,娇脸霎时沉了下来,阴阴地瞪他一眼。

  柯纳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说错什麽?

  「白痴!」她甩头走人。

  十多分钟後,里头的场子忽然热了起来,现场钢琴演奏取代播放音乐,司仪清晰的颂念从窗扉间流泄出。

  新人入场了。

  「太安电子」一直以亚洲地区为发展版图,近几年将触角探向美洲大陆,以高科技产品的OEM厂为定位,产品运输线大多往返於美国几个城市,「葛瑞货运」这两年的发展趋於稳定,手边有几个大厂的长期合约,若再加上「太安」这一纸,无疑是替公司注入一剂更猛的强心针,难怪公司里每个高级干部摩拳擦掌,非要再三确认到口的鸭子不会飞掉。

  今晚订婚的男主角是企业家第二代,两年前刚拿到普林斯顿的博士学位,家族对他寄望颇深,美洲事务全交由他打理。而未来的新娘子听说也是来自於台湾一个古老的政商世家,总之不脱门当户对、商业联姻那套老剧码。

  柯纳摇摇头。他永远搞不懂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家」在想什麽,虽然他现在也有了充裕的金钱,已非吴下阿蒙,然而,穿西装、打领带只是改变了他的外表,本质里,他还是那个向往风沙和旷野的卡车小子,为了钱与权而结盟的事仍然距离他非常遥远。

  「喂!」妮莉沉著一张脸探出来。「你该进来了。主人翁已行完仪式,在会场里四处走动了。」

  果然得罪了女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柯纳瞄著她那张晚娘脸,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碍著她了,还是乖乖跟进去。

  抽个空得跟罗杰说说,他老妹这几年越来越阴阳怪气,八成是荷尔蒙失调,该找个壮男给她补一补了。

  宴客厅里,一半以上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东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数民族,会出现在现场的,除了是新人非常亲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这样,假观礼之名,行探生意门路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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