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让我变成一个谋杀罪的共犯,我依你,可是,我不会一个人离开这间屋子。」
「出、去!」
「他不值得的。」柯纳柔声说。
她的痛苦狂乱,让他的心也跟著情痛如绞。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对我们做了什麽。」她陡然哭了出来,声音因为哀泣而破碎。
「无论他对你们做了什麽,都不值得你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他小心地接近她,尽量不做出会惊动她的大动作。
沙如雪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紧合的双睫间缓缓沁出来,滴落在地板上,混进汽油里。
「他们说,我们姊妹俩是外姓人,更方便掩护他们做事……还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轮到我们报答杨家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她无力地掩著双眸,浑身颤抖地泣诉。「他们……把我们两个人,绑在两张椅子上,我们如何都挣脱不开……二舅一直打我们,都打在看不到外伤的地方……我们姊妹俩被折磨得快死了,还是不肯答应……」
「好,没事了,没事了。」接近她之後,他缓缓探出长臂,将她拥进怀里,亲吻她的头顶心。
「後来他们拿了两罐汽油来,淋在我们身上,二舅还点了打火机,在四面八方不断晃著……不是姊姊嫁,就是妹妹嫁,总之非有一个人出阁不可……我怕了,我说好,不要伤害她,我嫁就是了。他们全笑了起来。
「二舅又甩了我们几巴掌,笑我们不识好歹,早一点答应不就没事了……我求他们放开她,她和我都被吓坏了……有人想松开我们,二舅突然说,要在我们两人之一的身上做个记号,以後才方便认人……他是天生的邪恶,和他老子一样,唯有看人受苦才能得到快感!
「他拿了打火机,要去烧她的手臂,她好害怕,拚命尖叫,不断尖叫……我像发了狂一样,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连人带椅地扑过去,撞开他!
「打火机掉到地上,点燃了几摊汽油……火势突然窜起来,越烧越猛,越来越热……他们每个人都像懦夫一样,尖叫地冲出去,把我们姊妹俩丢在里面。」她埋进他的怀里,发出小动物受伤的低鸣。
「乖,没事了,你安全了。」他粗哑的说,收拢双臂,几乎想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揉掉她所有可怖的记忆。
她停不下来,强自压抑六年,一旦松口就必须全数发泄出来。「我的椅子因为那一扑而撞坏了……我赶快松了绑缚,想回头去救她,可是……火一路住她身上烧过去。我三番两次要扑上前,把她从火堆里拉出来。
「她只是不断地号叫:『快走!救你自己!活下去替我报仇!』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不是你的错。」他吻著她的眼,她的眉,她的泪痕。
「我们出自同一个娘胎,从小相依为命,没想到,最後我只能眼睁睁看她在我面前,活活烧死……火烧在她身上,却烧在我心上,我好痛……好痛好痛……」她失声痛哭,禁忍了六年的感情终於完全崩溃了。
她的同胞手足,就在她眼前被活生生的痛死、烧死……她的心也在那一瞬间死去了一半。
这六年来,她只有半个人还活著,另一半早就被阴邪鬼魅占据,无时无刻想伺机报复。
动不到杨老头无所谓,起码她要让当年那个亲自点火的人也尝尝烈火灼身的滋味,她要看见他临死之前的表情,看他发现另一半的她站在幽冥深处,等著勾走他魂魄的惊恐。
她要让他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人不值得你为了他们而毁灭自己。」
「值得的!他们疯了!杨家人都疯了!那栋大园子是一个人间炼狱,发生过无数你所能想像最肮脏、最邪恶的事情。在那里面,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男不是男,女不是女……任何人一踏进那块土地,死活便由不得自己。那只老鬼有钱有势,只手遮天,便以为自己真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那里是全世界最邪恶秽乱之处,猛鬼横行……」
「嘘……没事了,没事了。」他抱起她,将她带往门外。
「不,我不走!」她激烈地挣扎。「我要替她报仇!」
「她不要你报仇,她只要你活下去。」
「她要的,她要的。她口口声声交代我……」她哭到嘶哑。
「那是因为她要把你骗出火场去,不要你白白陪她死去。」他的语音像催眠一般的徐缓平稳。「她和我一样爱你,要你好好的活著,你懂吗?」
她怔怔望著他,任泪水奔洒。
「我爱你,如雪。」他吻住她。「别再说,也别再想了!我们到一个他们无法干涉的地方去,杨家的秽臭永远不会再飘进你的梦里。」
「走不掉的。」她疲倦地瘫软在他怀里。「他们不会放过我这个叛徒,我必须先毁了他们……」
「走得掉。」一束清脆的少女声音突然加入战局。「只要你真的想走。」
杨真莲。
她一袭丝质白衣,裙裾飘飘,平静地站在门口,面对如此凄冽的场面,平静如常的脸上没有一丝惧懦。
方才的一顿发作似乎抽去了沙如雪所有精力,她虚弱地瘫在他怀里,无以为继。
柯纳如护子的猛虎,全身凝起一股狂猛的张力。「你想要做什麽?」
三个人僵在屋子出入口,空气迟缓不动。
「你带她走吧!」杨真莲面无表情。
「你怎麽会突然善心大发?」他冷笑。之前吃过她一次暗亏,他半丝不敢松懈。虽然不知道这小女孩在家族中是什麽地位,但想必不同凡响。
杨真莲看向另一方,好半晌才回头。
「就当是报恩吧!两个雪姑姑好歹教养过我,此後两方再无瓜葛,一笔勾消。」
柯纳深呼吸了一下。「杨家人那里呢?你如何回话?」
「我会处理。」她的神情沉稳。
「你处理得来?」他不是有意质疑,只是,这样的小女孩……实在让人有些不放心。
她突然一笑,笑中却无任何喜色。「我是血统最纯正的接班人。除了我,还真没有人处理得来。」
他不再多间,简短地点了点头。
「是莲儿来了?」沙如雪忽然抬头轻唤。
两个女人四目交对,沉默不语。许多复杂的感觉在彼此的眼神中交换、流去。
「去吧,雪姑姑。」杨真莲微微一笑,眼中却盈满了悲哀。「总有人该得到自由的。」
泪水再次从沙如雪眼角滑落,她别开脸,不再看她。
莲儿曾经是一种「责任」,只是让她们姊妹俩在杨家有个名正言顺住下来的藉口,彼此之间并不见得有多深厚的感情。这就是这家人可悲的地方,他们不信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信任,於是,她们姊妹俩只能悲凉地选择变成同一种人。
她想,她是真的倦了……
「你们别再回杨家了,直接走。」杨真莲回开眼神,让开一条路。
「如雪的证件一定没有带出来,怎麽走?」对她们家务事插不上手的安公子突然出声。
她太疲惫,无法去想太多。
柯纳却突然咧嘴笑了。
「她的护照,我有。」六年来不曾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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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前顷刻间走得一乾二净,只剩杨真莲,及细倒在地上的老翁。
「唔!唔!」老翁如释重负,努力发出声音博取侄孙女的注意力。杨真莲怔仲的眼神从远行的车影上收回来,投注在他身上。
「唔,唔唔!」还不快放开我,扶我起来。
「唉……伯公呀伯公。」她站在门口,幽幽叹息了。
老翁蓦地瞪大眼睛。
杨真莲灿然微笑,眼神明亮,整个人明艳如一朵绽放的白莲。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唔!唔唔,唔——」老翁凄厉地号叫。
「再见了,伯公,我会想念你的。」一根火柴划燃,飘落地板。
轰!
度假小屋转瞬间陷入火海。
第十章
美国 堪萨斯市郊
回到美国之後,柯纳在郊区购置了一处幽静的住所,让沙如雪静养。
从搬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便足不出户。
柯纳花了很多时间在陪她,甚至把其中一个房间辟成办公室,公事往来一律靠电传和网路处理,除非必要绝不出门。
和安家的运输契约,他细思之後主动放弃。少了这笔生意还不至於对公司造成太大影响,却可以还他们平静的生活。
安君崇曾经语带玄机的透露,她二舅最後还是被火烧死了,可是他们两人都没有什麽反应。从一些侧面资料,他隐约得知,杨家在东南亚地区贩毒、走私、替黑道洗钱,许多肮脏事都有他们的一份,当初坚持她们两姊妹之一出嫁,成立那个基金会,八成也有见不得光的必要理由。
可是这家人的一切已经离他们两人太远,将来这些人想继续干什麽勾当,会不会有任何报应,都与他们无关了。
不是每个屠龙故事里,恶龙都会死亡;有时候,英勇的武士必须接受天下也有打不死的恶龙,并且学会如何接受事实,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此後,他和雪过著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连妮莉兄妹也只知道他搬了家,没有他新家的住址。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如雪的事,包括他母亲。
在她的精神未复原之前,他不要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喔,别误会,如雪并未失去神智或发疯之类的,她仍然是那个正正常常的沙如雪。她只是……不再说话了。
她生命中的前半段都在思索著,如何在阴暗的世界里明哲保身,後半段则在思索如何脱离那个地方,无论她愿意与否,杨家都成了她生命里唯一的重心。
然後,有一天,那些人不见了,她再不必受制於人,再不必谨言慎行、压抑自己,世界翻天覆地的改变。
然而,她的重心也不见了。
她是如此的茫然,没有安全感,以致於她不知道该说什麽。於是,沉默成了面对新生活最好的策略。
柯纳也不逼她,更不再探问当年丧生火场的人是谁,眼前的这个她又是谁。
其实,她的身分,他们两人都心里有数,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抵美的前半年,沙如雪怔忡出神的时间很多,有时候不知道想到什麽事情,下意识地咬牙切齿,他总是会及时介入,把她引导到其他目标上。有时是一个人暗暗垂泪,被他听见了,夜里便清醒地抱著她,如同抱著一个小婴儿一般,摇著晃著,直到她倦极睡去为止。
随著时间流逝,她忿恨与哭泣的次数逐渐减少,只偶尔会出神一下子,又回到他身边来。
他有一种感觉,仿佛经过多年的压抑之後,真正的她渐渐回来了。他也开始去认识一个全新的沙如雪。
她的情绪起伏波动不大,会对他微笑,会对他薄恼,会瞪他,会不理人,可是一切都是淡淡的,不久之後就恢复平静。
她其实有点闷骚,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偏偏喜爱看热热闹闹的竞赛节目。
她的个性非常不乾脆,简直可以套上「别扭」两字,他却觉得她撒赖的样子好可爱。
她是一个沉钦爱静的人,以前那副腼腆羞怯的模样,或多或少有几分真实反映。
最後,她极度缺乏母性情操,尽管曾经教养杨真莲多年!
有一回,他怕自己外出时,她一个人在家会闷,便突发奇想,「我们来养一只小猫或小狗好不好?」
他永远忘不了她脸上那种恐怖的表情,仿佛他提议的是杀人放火焚尸的事似的,喔不,即使杀人放火焚尸的事也不会让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她用力摇头,一脸「你敢抓那种毛茸茸的东西回来,你就死定了」的意味。
这是不是代表雪也不喜欢小孩?那可糟了,他很喜爱孩子呢!尤其是她替他生的小孩更好。
看来等她精神恢复健旺之後,得想法子拐她替他生一个了。
平时他们住在家中,中文的资讯不多,柯纳怕她思乡——虽然可能性很低——偶尔遇到东方留学生来公司打工时,会请他们帮忙到唐人街买些中文的流行乐CD,回家送给她。
她很少主动放片子,但是如果他放了,她也不拒绝。偶尔播到她喜欢的歌手或歌曲,她会停下来,神色柔和地聆赏。
某个周末午後,他赋闲在家,两个人相互依偎,坐在视听室的地板上,整个房间都铺满了长毛地毯,盘腿坐上去很舒服。
最近几天,她彷佛在考虑些什麽事,常若有所思地打量他,问她又不肯说。
像现在,背景放著一位华人女歌手的CD,柯纳把她夹在胸前腿间,两手摊开报纸,聚精会神地读著,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纸张边缘,发呆出神。
女声轻柔优雅的嗓音回荡著——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
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这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
让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浓,
我却只能把你,把你放在我心中。
他没有去注意怀中的人在做什麽,直到一颗颗泪珠滴落报纸,他才恍然察觉,不知何时她竟然哭了起来。
「雪,宝贝,怎麽了?」他惊慌失措地拥紧她。「身体不舒服吗?」
她埋进他怀里,摇摇头。他想抬起她的脸问个仔细,她却固执地不肯如他意。
「心情不好?想到讨厌的事了?肚子饿?头痛?」
每间一样,她都摇头一次,柯纳被她哭得六神无主。
「唉!你心里不痛快要跟我说,别让我担心。」他只能吻著她的发心。
沙如雪脸压在他胸坎里,突然低低地说了句话。
咦?他没听错,她真的说话了?
他将她的下巴抬起来,紧紧望进她的眼底。
「雪,你刚才说什麽,再说一次。」
「我说,」她微弱,但是清晰地应观众要求。「成天待在家里好闷,带我出去走走。」
「Yes!」他狂喜地欢呼一声,把她抱起来转圈圈,只差没将她吻得昏过去。
「柯纳!柯纳我快吐了,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永远不放!」
经过整整一年的沉淀,他的雪,终於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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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
「都已经来了。」
「我没有说要来这里。」
「都来到门前了嘛!」
「谁教你事前不跟我说。」
「不管,我要敲门了。」
「柯纳·葛瑞,你敢——」
叩叩。
「敲了。」
「你……你……放开我,快放开我。」
「嗨,妈。」柯纳笑吟吟的,一手扯住躲到身後的小女人,免得被她临阵脱逃,一面愉悦地向来应门的母亲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