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霏霏,窗内烛火明灭。
一连串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让人听来心疼。
“老爷,你……答应我……”一名气虚体弱的女人躺在床上,眼眶含泪,枯瘦的双手紧抓着守在病床旁的男人。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他激动的回握住妻子的手,几度哽咽。
“我这一生中……大半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所以才希望……咱们那……活泼的女儿,能……能够替我活得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着。
“我知道。”他强忍着泪,承诺道:“你放心,我会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女人闻言露出心疼又带着抱歉的表情,“我知道……我并不是个好妻子……”
“别说了……”一听到她的话,他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你……再娶吧,我不想你和女儿……没人照顾……”她说完又重重的咳了起来,这次咳出了几口鲜血。
“君儿!”他恐惧激动的喊出她的闺名。
“答应我……”她坚持的看着他,双眼晶亮得像是回光返照。
男人定定的凝望着病危的妻子,终于点了头,沙哑的道:“好,我会再娶。”
“这辈子……欠你的,君儿……来世再还你。”她伸出微颤的手,想拭去他颊上的泪; 他伸手盖住她覆在自己脸上的小手,心痛难忍。
“子真,谢谢你……”她声音越来越小,吐出了最后一个字,也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搁在他颊上的小手无力的垂落,他紧紧抓住,泪不停滑落,久久不能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本已疲累睡着的女娃儿醒了过来,她拉着亲爹的衣角,疑惑的间: “爹,你怎么哭了?娘为什么动也不动?爹,娘是不是睡着了?”
男人这时才从深沉的哀痛中清醒过来,他将妻子的小手放好,转而紧紧抱着女儿。
“爹,不哭、不哭。你是不是哪儿痛啊?小楼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女娃儿张着乌溜溜的眼,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擦去爹爹脸上的泪水,天真的说着。
女儿单纯的话语犹如一阵暖意流过心头,戚子真紧紧抱着乖女儿,下定决心,一定要照妻子的话,让她活得自在快乐!
花开花落,十五年过去了。
在这十五年中,戚子真升了官,还被封为太武侯。他娶了位贤淑的妻子,也做到了当年答应元配让女儿做自己想做的事,戚小楼在这十五年中也的确活得自在快乐。
但是——
十五年后的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做错了。
瞧瞧小楼那德行,哪像个千金大小姐?
本来养这女儿一辈子也没什么,但他至今未生个儿子,若哪天他和老妻一同走了,小楼这样子要怎么一个人活下去?
思前想后,最好的方法便是找个人来照顾她;偏偏因为她的特立独行,城里还有人传说小楼得了疯病!连她妹妹小雨都已在上个月嫁了出去,而小楼都已经十八岁了,至今还没一个人上门来提亲!
这教他怎能不担心?
就当此时,却惊闻长安身价最高的公子──风云阁的冷军爷,亲口向他提说要娶小楼,他立刻惊喜的答应了下来。
可是在告知小楼后,却得到她的强烈反对,说不嫁就不嫁,甚至逃家好几个月──虽然最后还是回来了,但可让他伤透了脑筋。
经过几番左思右想,他忽然觉得对不起女儿来,因为他答应过要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如今却又强迫她嫁人。
可是……唉!
太武侯戚子真坐在祠堂内,对着元配的牌位叹气。
“君儿,我这样做到底对是不对?”但若不如此,要是怕真的不行了,教小楼怎么办呢?
还是逼她嫁了吧。
就这一次,这一次就好了。
默默拿衣袖擦拭着牌位,戚子真又叹了口气。
我是为她好,你会原谅我吧?
心中的话才问完,屋外突起一阵清风,吹开了窗,飘进来了几片枫叶。
就那么刚好,其中一片枫叶飘到了他的脸上,竟然没掉下来。
戚子真一愣,拿下了脸上的枫叶,释怀的笑了。
第一章
小桥、流水、石亭垂柳。
备几样小菜,饮温酒入眠,难得休闲时候。
这种清静的日子,偶尔过过也还算不错。
一名男子懒散的躺在石亭屋顶上,一手枕着头,一手拿着酒,跷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满脸惬意优闲,连他嘴上的两撇八字胡看起来都一副幸福美满的模样。
温暖的午后冬阳,为冰冷的空气带入一丝暖意。这种安静的时刻,最适合睡个小觉了……
“哇──”像是要反驳他的想法,静谧的庭院中突地冒出婴孩宏亮的哭叫,响彻云霄。
男子被吓得差点从屋顶上掉下来,惊魂未定,就听见女子的叫喊。
“冷如风,看一下你儿子怎么了!”
听见嫂子的呼唤,他霎时哭丧着脸,重重的叹了口气。
唉,就知道没那么好命。
认命的向优闲的午后告别,他跳下石亭,去找他“儿子”,看看那小子这回又怎么了。
长安城中人人唤他“冷二爷”,皇宫内苑、皇亲国戚也尊他为“冷军爷”──要在一年前,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谁敢不给他面子?就连当今圣上都极为重视他的谏言。
偏偏在这短短一年之中,不给他面子的人,就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先是小嫂子秦冬月,后是疯婆子戚小楼,现在连那娃娃都骑到他头上了。
唉,孔老夫子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冷如风,长安风云阁的冷二爷。
为人风流不羁,嗜酒、爱美人!虽无师弟宋青云那般清逸俊帅,却也不难看。嘴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就一副精明能干、聪明狡桧的模样。
他自小遍读经史百家,兵书、阵法更是倒背如流,非但能纸上谈兵,若让他带兵出征,也是十拿九稳。
不过打仗这种麻烦事他可不干,通常都只是摸摸胡子、动动口,三两下便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还让那些接下战事的将军感佩他让贤的心胸,更让当今圣上相信自个儿真是知人善用。
不像魏大人的直谏明言,冷军爷可是懂得迂回使计,少有得罪人的时候!
这官场里上上下下,全让他一张嘴伺候得服服帖帖,怕是怕哪天若把人卖了,人家都还高高兴兴的替他数银两。
在长安城里,只要风云阁的冷二爷一开口,鲜少有事情搞不定的。
但现在、如今、此时、此刻,他那张嘴,可就一点用也没有了。
因为才几个月大的娃儿哪听得懂人言,纵使冷如风的安抚之言如长江黄河般滔滔不绝,他怀中的小子可是半点也不领情,硬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哭个不休。
震耳欲聋啊!
虽说他早有先见之明,用软布塞住两耳,但那恐怖的哭泣声还是源源不绝的钻入耳中。
“我的小祖宗啊,你别哭了行不行?”他一脸悲惨,抱着娃儿从庭院这头,晃荡到庭院那头。
近一年来,风云阁中最惨的就是这了!莫名其妙被人栽赃了个婴儿,他说不是,还得受众人白眼!这风云阁里的每个人都受了小嫂子的荼毒,认为他死没良心,自己的儿子都不认,所以没一个肯替他带这娃儿。
每次这小子一哭,他铁找不到一位有闲有空的下人,每个都一副忙到姥姥家去的模样,唯一能让他找到闲闲没事的人。便是那小嫂子秦冬月。但这女人什么事都精打细算,最善利用人,没有好处的事,她就不干。
要她照顾小子?可以,但是要交换条件。
这些个月,她就仗着这点,把他当个傀儡使过来、唤过去,一会儿要他去玉泉镇帮师妹,一会儿要他去洞庭潇湘竹轩游说鬼医白磊,好……青云能如愿娶回白晓月!这坏事都是他在扛,好人却是她在当。
要单只这样也就算了,毕竟这两件事是在帮自个儿的师弟和妹;问题是,她总有办法弄出一堆麻烦事来要他去收尾,弄得他欲哭无泪。
若是小嫂子秦冬月遇上疯婆子戚小楼,这两人在一起捅出的楼子就更大──偌大的长安城里,从相府到妓院,酒肆到茶楼,她们俩都要给它去逛上一逛、走上一回,偏生只要一开口,得罪的人就成百上千,而他就只得疲于奔命,靠着一张嘴安抚她俩招惹的各样人。
受过几次教训后,他是能不麻烦秦冬月,便尽量别去麻烦她;因为最后她惹的麻烦,铁比这小子制造出来的要大上好几倍!
想到小嫂子,就不免记起疯婆子。原本自玉泉镇回来时,他便打算去侯爷府退亲,却为了青云的事,他强挡白前辈一招,让他休养好些天。他内伤才好,小嫂子就拖着他直往洞庭去;好不容易打道回长安,他却成天忙着收拾两个女人制造出来的麻烦。
结果到现在,他这门亲事都还没去退。
他越想越不对,事情一拖几个月,若是让太武侯对外一说,到时他想退都退不成了。
一想到要娶那疯婆子戚小楼,冷如风就一个头两个大。当初是他自个儿向太武侯提亲的没错。原先他是想,这样做是一箭三鵰的美事,一来娶个娘子传宗接代安安娘亲的心;二来娶了这样的疯女人,他大可心安理得的继续花天酒地;三来像戚小楼这样没人要的大姑娘,他肯娶她,也算是功德一件。
纵然城里盛传此女不正常,做了不少惊世骇俗的事,无德无淑、思想怪异,但他想,不过小小一女子能惹出多大的事儿?岂难得倒他这风云阁冷二爷!
谁晓得,她惹出的事是没多大,却样样麻烦!
犹记得几个月前,他同她从玉泉镇回长安,一路上只见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只要是没见过的东西,她都要去摸上一摸、看上一看、学上一学,也不管人家要不要、想不想、愿不愿意教她,反正就是死皮赖脸的──非把事情给搞个明白不可。
从卖糕饼的摊子、流浪江湖的杂耍团、做店招大旗的商店,甚至是制刀造剑打铁铺子,光从这些被她凌虐的可怜人们中把她拉出来──就耗费了不少时间!
短短几天的路程,让她这么一拖,直走了一个月才回到长安。
走过这么一趟,他才了解为何长安人人对这小小姑娘避之唯恐不及;尤其当他们进城的那一天,最让他体会深刻。
就见这太武侯府的千金小姐一露脸,长安大街上的铺子,能关门的就先关门,不能关门的也让店小二或下人在门口严密看守,慎防这位大麻烦一时兴起便冲进自家铺子中,东看西瞧、问南问北的,妨碍做生意。
因为戚小楼是贵族千金,众商家不好得罪她,偏她要是一进门,便是一堆千间万间的怪问题,虽然没搞破坏,但那超级磨人的性子可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再者,几乎每家店铺都有独家的不传之秘,那么简单让人看去,他们还要混吗?
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疯女人,何况若真娶了这女子,到时堂堂一位风云阁二爷夫人,却老拉着人问东问西,甚至追着人家跑,那像什么话?
不行,他还得趁早退亲才是。
真没想到他聪明一世,却胡涂在这一时,和太武侯讨了这门亲事,揽上戚小楼这大麻烦。
下次他要再选妻,一定曾记得,要先亲眼看到人选,再下定论。
咦,小子不哭了。
没听见震耳欲聋的哭声,冷如风低头,只瞧怀中娃儿不知何时已哭累睡着。
呼!他松了口气,真是老天保佑啊。
官道上,黄土飞扬。风,又干又冷。
路旁的树也被覆上一层黄沙,没像南方那般有着青翠的绿叶,此处的树看起来是风尘仆仆的。
这是长安城外的官道,就像往常一样,有不少商旅来往经过,进城的有,出城回乡的也有。但不同于以往的,却是这官道上、大路旁今日却有人出了个小意外,而刚好这段官道上,此刻没半个人经过。
只见黄土地上独有一辆倒地牛车、一名受伤的老者,还有一位黄衫姑娘。
牛车上的麻袋掉落官道,有大半都破了口,其中的米粮有如点点雪花般散落黄土路上。
“对不起,对不起。”黄衫姑娘又慌又急的跪坐在地上,用手把米装回麻袋,还不忘频频道歉。
“这位老爷爷,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她也不怕衣衫脏了,只想将牛车扶正,却没啥力气。幸得老牛勉力站起,倒把车身翻了点回来,她抓了跟木棍,在底下垫了颗石头,然后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将尚处于倾斜状态的板车给翻了正。
“小姑娘,你怎地走路不看路?”老者不客气的漫骂边起身,发现自个儿的脚骨刚被牛车给压伤了,痛得他皱起了眉。
黄衫姑娘忙迎上前去扶他,嘴里还不住的道:“对不起,是我不好。老爷爷你还好吧?
你家在哪儿?我扶你回去!”
“你扶我回去,让这一地米粮散在地上不成?”他不爽的吹胡子瞪眼。
“那……那该怎么办?”她一脸无辜的问。
那老者倒也毫不客气的指使她,“这里离外廓城门不远,你去那儿找一位叫蓝石城的守门大兵,叫他过来帮忙……”
“哦,好。”她乖乖的点头,转身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间:“那你现在怎么办?”
“废话,当然是在这儿等你带那小子回来。还不快去!”老者双手一撑,整个人一屁股撑坐上牛车,一边气呼呼的骂她。
“是是是。”她被吼得吓了一跳,连连称是,二话不说便抓起裙摆,毫不淑女的跑去找人帮忙。
跑到城门口,黄衫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直拉着守门的大兵,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办法把事情完整的讲清楚。
也是巧,那么多个守门大兵,给她一拉就拉到那位姓蓝的。
蓝石城一听完事情经过,便向上级说明了原由,告了假去帮忙;原来这人便是那凶老人的儿子。亲爹摔断了腿,长官很快便准了他的假,还让几位兄弟一起过去帮忙。
在几位大汉的协助下,散落一地的米粮很快便被拾回麻袋中,一装袋抬回了牛车上。
黄衫姑娘从头到尾都在一旁帮忙、道谢,最后跟着回了老者的家,有人早请了大夫在屋里等着。
她担心的望着大夫帮老人医腿,幸好最后大夫说无大碍,只要休养一个月就行了。
她才要松口气,却听见老人激动的破口大骂。
“什么休养!我要是休养,这千里飘香谁来酿?不休!不休!”
“蓝老,你别和自个儿身子骨过不去。如今不比以往,你都已经五、六十岁了,这伤要是不好好休养,可难有复原的一天啊。”那大夫在旁劝他。
“哼,我若不酿酒,到时这各地酒南来提货,咱们拿什么给人家!”蓝老头张大了鼻孔,气哼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