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鸣凤的眼是湿润的,宁琦却是望著她笑,「怎么了,娘是那个脾气,你可不要介意。说了你什么,可怎么出来了变得眼泪汪汪的?有什么委屈和我说。」
鸣凤看著他,心里倒觉得是个安慰,总是想著,嫁的人脾气是好的,对自己也是好的。想著又温温柔柔的笑了。宁琦倒笑她,「你身上可是真香。」
鸣凤觉得不好意思,刚才是才明白了做人妻的意思,听著这话觉得是调笑,脸也红了。
两人回了房,宁琦又夸她,说了陪嫁鸣凤绣的绣品都是最精致的,就是华府里最好的绣娘也赶不上。鸣凤也有些得意,又有些心酸,她有记忆便开始刺绣,可不是就是为了嫁到华府来吗?但老太太的意思可不是指著自己家里是攀著这门亲事?
那宁琦拿了好几件绣品出来分了她的神,绣的花样却似外面看不到的,鸣凤聪明,看懂了一些,猜著一些,加上宁琦也从边上指点,两人一屋子的和气。
鸣凤绣的吉祥物件多,心里想这就是举案齐眉,琴瑟合鸣。
鸣凤嫁予宁琦後一晃几月,却是更残酷的学刺绣的生涯。华家不少的刺绣手法是传媳不传女,也不教予那些小工。鸣凤很是怕老太太,偏偏老太太又是严格,一点点小错就是要责怪半天。鸣凤只觉得自己的神经时时绷得紧紧的,生怕是出了一点纰漏,带顶针的把手指处都磨了茧。
老太太的目光看著就像是觉得鸣凤是赤裸的,总是若有若无地审视著她。鸣凤连夜晚入睡也经常感觉到那凌厉的目光,时时从梦中惊醒。偏偏那白白的绢布夜夜都铺在床上,白天的时候,又有人整理好了摆在盘子里放在屋里醒目的地方。只要那布还是白的,老太太说话便不留情面,说到狠处就问鸣凤是不是个女人。
鸣凤的委曲不知道怎么和宁琦说,连带也觉得怀疑自己,是自己不够美,自己像个小孩子,让宁琦动不了念头?宁琦日日见了,难道心里一点也没觉得她难为,也没觉得她可怜?她恨不能跪下去求求宁琦。可是宁琦却从来没有碰她,对她却又极好,也爱采些花儿朵儿的送她,就连梳头,描眉的事,也多是亲手来做。
他一个男人家,不知道怎么地,对些女人的事却比女人还熟悉。鸣凤的心越来越硬起来,只觉得自己宛如一件精美的绣品,只是被打扮的细细亭亭地让宁琦收藏著。对宁琦慢慢滋生的情绪是一种恨。便不再像原来一样地顺著宁琦,恨不得和宁琦大吵一架,把自己的委屈、不安都倒出来。
宁琦是一向的好脾气。从来不与她斗气。就算是有时听到鸣凤的讽刺也只是一笑而过。若是要说,不过是说老太太天生的脾气不好,听听也就算了。他身子不好,日日在屋子里坐著,始终如一地挂著微笑,让鸣凤看著又是可怜又是厌恶。
到了有一日,鸣凤看那白白的绢布,手去取了针,针在手上扎了,血滴下来。
鸣凤木然地看著那白布上溅了血,身後有人惊呼,回头去看,却是宁琦。
宁琦是心痛的,「怎么想起这个法子来了?合著要刺了流血,也是应该我来。」
将鸣凤的手放入嘴中小心地吮著。
鸣凤用力抽回了手,连抬眼的心思都没了。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第二天早上,鸣凤请了安回屋里,那一向放著白绢布的盘子没了。一个丫鬟进来说,「少奶奶,老太太说,您辛苦了,让您今天歇著。」鸣凤的心里有泪,可是却流不出来,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
***
过了这天往後,有一两天鸣凤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人,但老太太转而换成常常盯著她的肚子,一盯就是三年,鸣凤的脸已经变成如石头一样,再很少看得到表情。
纳妾的事情提了也三年,宁琦是倔著一个性子不愿意纳妾。在房子里宁琦悄声说,「外面那些女人哪里比得过你,你这么美。」鸣凤听了,只是回他一个後脊梁。
鸣凤有时听到小丫鬟说著「大少爷真是个少有重情义的」,这一类话就好像只是面上刮过了一丝风,也不在心里起什么波浪。对宁琦她连话也不想说,也不想问。听过说有男人是不能人道的,心里居然涌出一股冷笑,也不说,便看这华府以後还怎么有後。
十九岁的时候,鸣凤第一次见到叔成。
这个时候,鸣凤已经在华府里开始管事,虽然没有给华府里添丁,但是却是华府里唯一的媳妇,唯一的大少奶奶,她要开始坐在这个位置上学习著将来怎么掌管著华府。她那石头一样的脸,凝重的,让人望一眼就心寒,她知道,私下里,怕她的人太多了。
见到叔成,是陪著宁琦一起见的,那个时候她几乎对叔成是没有印象的。
宁琦回了屋和她说,「还是讨厌男人,都是些俗物,都比不得女人家,就是这孩子还长得清秀,还会刺绣,若是不会长大成为男人就是最好。」说著皱著眉头。
鸣凤只当没听见,也不答话。
宁琦是过来又称赞她身上的香,「这香男人是没有呢,我只可惜是没有生为个女人家。」
鸣凤轻轻地梳头,这样的话,三年里经常听著,听著心已经麻木了。
老太太喜欢叔成这孩子,觉得他实在,加上家里女人多,总是阴气多,总是想著多了个男孩子,有了阳气,没准会添上孙子。一口气答应了下来。
鸣凤在铺子里见过几次叔成,是个默不作声踏实做活的孩子。有次和宁琦一起去看戏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提起来说,让叔成跟著,那孩子好歹学著了几天武,可比大少爷和几个不顶事的丫鬓好。鸣凤看看叔成,只是留意到这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却比身边的男人更像男人。
到了有一年,叔成的娘听说眼睛快瞎了,叔成来求自己说想跟著大少奶奶学绣花,想做的是比一般绣娘更高级的绣品。
鸣凤是乐了,可怎么就这么多人喜欢女人的玩艺,要做女人的事。口里面答应著,心里却是一股子发泄和报复的想法。把老太太当年教她时的折磨法子都拿出来使。
恰又是冬天学刺绣,屋子里冷,鸣凤藉口说煤炉子烧的把屋里的绣品弄出了味来,又说毛料子上染了油灰,不好处理,不让在屋子里升炉子。叔成衣衫本来就不多,刺绣的时候要讲究心静,手也不能抖,做一件大绣品要好几个时辰不动,便是连热壶也没有一杯暖手的。
到了後来每每见叔成绣完一件作品,手指冰冷,红红肿肿的显是冻得伤了,偏偏就从来没见他叫一声苦。但绣出来的绣品却件件看得出来是动过脑子的,不像一般的女工只是单纯的做活。叔成绣功上底子也不差,又是天生沉稳的性子,肯坐下来,又肯出新样子。又或者是在铺子里做过的,便是对市面上流行和太太小姐们喜欢什么了解得多。相处久了,鸣凤倒觉得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心里慢慢收了恨念,联想起自己小时学绣的经历,觉得有种不一样的亲近。
偶尔有见叔成笑了,觉得叔成的笑和宁琦的十分不同,是那种真正的冰雪消融了感觉,看著他笑,心里都升起了暖意。便总是盼著能和叔成多亲近。就连性格也和宁琦不同,宁琦是那种自以为是地对著人好,和叔成真正留意为他著想完全不同。若是鸣凤说过一次的事情,叔成便真正放在心上,下次再不会错。
後来,叔成是看著大了,个子高了,脸上的轮廓也越来越分明,那双眼总是低著的,只是那不经意间抬起来,却让鸣凤心动。有一年夏天的时候,宁琦和鸣凤又去看戏,看了半路,一时想起要吃翠香楼的的酸梅汤,一时又要叔成去买香瓜。叔成跑来跑去折腾好大一会。等到叔成跑著回来的时候走过鸣凤身边,鸣凤就觉得是周围的风里带著强烈的男人气息,便是坐也坐不稳了,心里小鹿乱撞。
坐在轿子里,宁琦是皱著眉说了句,「臭男人。」
鸣凤却是打了窗帘,看著叔成的背影,在轿头前走,背影是强壮又坚定的,觉得自己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居然爱著这个比自己小的男人。
华府在吵著要给宁琦纳妾,鸣凤已经不管了,纳就纳吧,最好是让宁琦离自己远远的,她憎恨看到那张不知道愁的脸。偏偏宁琦总是一遍遍地在自己身边说:「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别的女人都没有你好。」鸣凤没来由的想著叔成说这话是什么样子,身子也热了,心也热了,晚上再睡不好。
对叔成多加拉拢,也是叔成做生意上和她想法接近。
守著原来的祖业和那几项祖上所传的技巧,再怎么做也是有限,还不如藉著华家现在的能耐,开上分店,能把技巧都放开,接的活计可以更多,家业也可以越做越大。
老太太是不同意,毕竟是祖上规矩,也怕技巧就此传开了去,以後华家能做的,家家都能做了。叔成提了个法子,一个屋里的女工只学一个法子,只专门做那一种活计,做了再转给另一批女工,就是把绣花的工序全拆开了。一个女工只学一个法子,又是常年做,自然热能生巧,但每一个女工离开了华家却是单独做不出一件活。
老太太知了是大大的称赞。
鸣凤听了老太太的称赞是比赞了自己还开心的。若是有个自己的孩子也好,如果这个孩子是自己和叔成的,不知道为什么鸣凤心里老是转著这个念头。二十岁的自己懂得事情多了,乡间也听说过借腹生子的事,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家就是真正的站住了脚,而老太太总要死的,宁琦的性子也是压不住自己的,那也好,若是叔成真的能对自己有心……就只是不能和他正式做夫妻,可是私底下不是也有了情义,到时候这个家不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吗?鸣凤心里有了这个女人的梦,对叔成越发的好了。
家乡里的远房亲戚送来了个丫头,取了名叫阿缧,模样长得乖巧。鸣凤说,「叔成也是府里的,掌管这么大的铺子,身边没个服侍的,倒叫外人笑话我们华府待人刻薄了,不如给了服侍叔成。」鸣凤知道府里不少女人觉得妒嫉,可是这样一来也算是断了别人的念头。阿缧单纯,也可由得自己掌握。她年龄还小,叔成不管收不收她进房,都是很好的一个避人耳目的方式,鸣凤的心里慢慢有了主意。喜欢一个人是不是总是想靠近他呢?心里若有了个愿望是不是总是想著实现它?
鸣凤越来越爱打扮,自己有没有老?这大著一点,别人看不看得出来?叔成是不是会在意?他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心事?但是二十出头的自己,最是像花一样饱满盛开,叔成也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他怎么会不动心?
鸣凤叫了几次藉口谈铺子的事情,单独和叔成在一起。有一次没人的时候,看叔成忙得满头大汗的,递了个帕子,叔成不要,她大著胆子去握著叔成的手,笑著,「我给的,收下吧,也不要还了,小心留著。」
叔成的眼伤了她,那是错愕的,随即变成了警惕,静静地抽回手,那帕子就那么飘在地上,鸣凤回过神来,已没了叔成的影。之後的再难见到叔成的人,鸣凤是明白的,叔成是躲著自己呢。
鸣凤还不死心,还想著叔成怎么这么迂呀,许是年纪轻,面子薄。
叔成的娘病了,接著又去世了,家里死了人,这人沾了晦气,是不吉利的。
老太太发了话,便是活计也不能让他接,店里给了假,让他回去歇著。
再回来见著,叔成的脸上腊黄黄的,没了笑,也没了精神。鸣凤急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关心他才好,才来没几天,便听说又病了鸣凤偷偷地去看他时,是发著烧躺在屋子里。阿缧大概是抓药去了,也不在。鸣凤的心跳得厉害,手也轻轻去抚摸他合著的眼,皱著的眉。叔成轻喃了一声,「娘。」温顺地躺著。
鸣凤的唇哆嗦地去吻他,若是让他觉得是既定的事实了,是不是会认命?是不是会遂了自己的愿?叔成的呼吸很热,有著不寻常的温度,但那描摩著的唇下轻轻吐出了一声,「北真。」叔成的嘴角勾起了丝笑,淡淡的有些宠溺的样子。
鸣凤的动作停了,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心里面一片苦涩,原来是心里有人了?这名字听著奇怪。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像是女孩子家的名字,但是叔成又哪里认识了这一号人物的?
才想著,屋外听著动静,慌忙坐正。
是阿缧进来了,「大少奶奶,您来了?」
鸣凤冷哼了一声,对这个大少奶奶的称呼觉得刺耳。「是,来看看秦爷,你小心招呼著。」起身向屋外走去,阿缧在後面只说了一句:「大少奶奶好走,不送了。」
鸣凤已经迈步出屋就听到阿缧的声音,「秦爷你醒了?」鸣凤不知道为什么留住了脚步想听。里面叔成含糊的答应了一声。阿缧活泼的声音又响起来,「秦爷一定是做了美梦了,看您笑得好甜。」鸣凤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小孩子懂什么,哪里可以用甜来形容笑的。」
「那是……」阿缧继续在说,「总之呀,就是那种美梦,看著你笑,也想梦一梦的那一种了。」
鸣凤扯了下袖口,再听不下去了,「为什么自己的梦就不能用美来形容呢。」
有一次,鸣凤突然问起叔成,「北真是谁?」
叔成错愕,只是淡淡地回了声,「不是什么相干的人。」
「不是什么相干的人,你不是还作梦梦到她了吗?」鸣凤并不放过他。
「只是小时候一个朋友,已经多年都没有联系了。」叔成回答得无可挑剔,鸣凤反而更不舒服,叔成越是说的轻淡,越说明这个人被放在心里越深。看叔成就觉得介意,自此对他的态度变得很怪。
大家都说,华家最难伺候的不是老太太,而是古怪的大少奶奶。
她从来不给叔成台阶下,若是说有什么差错,第一个拿来是问的一定是叔成,就算是做了大买卖,也好像是叔成应该做成的。叔成是隐隐有所察觉,听到阿缧问自己,「大少奶奶是不是担心你功高盖主呀?」也只能苦笑。
叔成想走,也知道自己羽翼并不丰满,只怕还没有飞高,翅膀就已折断。唯有忍字当头,就是被骂了,被教训了,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也不改色。鸣凤对他爱恨交加,到了有一年春节,阿缧回家,她偷偷堵上叔成,没有说话,突然把自己的衣衫扯了开去,渴望地望著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