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车轮声吱嘎响着,突然混杂起奔腾急遽的马蹄声。似乎有几匹马从后方疾驰而来,有人猛力的拍打车厢,“大人,停车!大人!”
莫炎挑开窗帘,“小伍,怎么了?”
外面那名叫小伍的亲兵喘着气,急促的吐出五个字,“二皇子遇刺!”
第四章
“停车!”莫炎立刻喊道。
他迅速跳下马车,一把抓住刚跳下马的小伍的胸口,“你开什么玩笑?!”
“千真万确!这次……”小伍压低了声音,“这次是真的遇刺。”
低低说了几句,莫炎在外面吩咐道,“沿原路返回。”
事发的现场凌乱不堪。
殷红的血迹洒的地上到处都是。
涉孤刚刚来诊治过,伤口小心的包扎起来,敷上最上等的药,出血已经止住了。
莫极的脸色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苍白,面庞上失去了平日的轻松神情,嘴唇紧紧的抿起,眼睛里泛着阴狠的光芒。
望见莫炎推门进来,他靠在床上,摆了摆手,“大司马,你不必担心,不过是被养的狗反咬一口罢了。”
手指抚摸着胸口渗着血的纱布,他冷冷的笑了,
“本来以为养的乖巧了,没想到居然敢跟我来这手。等着吧。”
他喝道,“莫湛,行刺皇子,按律处该什么刑?”
管家上前走了一步,应声答道,“是凌迟之刑。”
莫极点了点头,懒懒的道,“就按这么办吧。”
我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传来的话语声,闭上了眼睛。
篱真,篱真。
记忆中那挺拔的身姿,锐利的眼神,雪莲般清冷的面容,此刻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如此的鲜活。
按住剑柄,我冲了出去。
“篱真在哪里?”随手抓住一个经过的侍从,我直接把剑架到他脖子上。
那个小侍从浑身抖得像筛糠般,颤抖着指向身后,“就……就锁在隔壁院子里面。”
我松开他,提着剑向后走去。
“侯爵大人,这里是禁地,请您止步——”
我不出声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几道剑芒闪过,拦在面前的几名侍卫不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我一脚踢开紧闭的院门。
篱真就在那里。几乎赤裸的身子吊在院子中央的大树下,满身的血污伤痕,长发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
在旁边看守的十几名王府侍卫惊的跳起来,“大人——”
抬起手,犹自滴着血的剑尖指着前方挡住的人,“滚开。”
首当其冲的那名侍卫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有人最先让出了路,很快就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我走过去,割断吊缚的绳索,把那个接近昏迷的人抱在怀里,解下外衣罩在他的身上。
“篱真……篱真表哥……”我在他耳边轻轻的唤着。
低垂的睫毛颤动着,露出那双寒玉般清澈的眼睛。
“他死了么?”篱真低声问道。
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没想到他居然笑了。“好……好极了。”
望见我吃惊的神色,他低低的道,“我故意不杀他。我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体会那种即将到手的东西转眼失去的感觉。”
抬起头,望着周围皇子府的布置,他扯动嘴角,冷冷的笑了。
“等了一年,我终于选了个最好的时机。易昭,你看着吧。”
关上的院门哗啦一声大敞开来。
莫都躺在卧榻上,由几个侍从抬着,出现在院门口。
看清院子里面的景象,卧榻上的莫都笑着回头,对身后的莫炎道,“你怎么搞的,多少天了,你这位美人殿下怎么还是这副倔脾气?”
莫炎盯着我,眼中的光芒危险的暗沉。
转眼之间,他却微笑着走上几步,若无其事的和莫都说起话来。
我低下头,搂紧怀里的人。“我动手好么?很快就解脱了。”
篱真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坚持,“让我有个堂堂正正的死法吧。”
只片刻之间,赶来的侍卫把我团团围住,把我围在中间,篱真被押了下去。
押走的时候,他凝视着我,带着些微伤感的神色。最后,化成全然的平静。
“再见了,易昭表弟。”
望着他那平静的表情,我说不出什么。说什么也都是多余。
或许这一刻,才是一直支撑着他活下来的目的吧……
卧榻被平稳的抬了进来,在三米之外放下。
莫都挥了挥手,让侍卫押着人退出去。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道,“大司马,你倒是说说看,你的美人殿下杀了我王府的四个侍卫,这下该怎么罚才好?”
莫炎不动声色的笑着,“请殿下放心。带回去之后,自然要好好的惩处。”
莫都盯着我,眼睛里光芒闪动。“要不要我帮你——”
没有任何预兆的,砰的一声大响,院门被人粗鲁的推开了。莫都脸上闪过不悦的神色,看清来人的时候,却倏然转成惊讶表情,
“图门?发生什么事了?”
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步疾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卧榻前,
“殿下!八百里军情急报,狄支大军入侵,前日已经攻下了剑门关!”
莫炎神色一惊,卧榻上的莫都霍然坐起!
“立即封锁消息!”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莫都立刻吩咐道,“无论用什么手段,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图门,去找太辅过来。”
“陛下……陛下已经知道了……”图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急促的道,“消息是先传到大殿下那里的。我们得知的时候,大殿下已经进宫半个时辰了。”
莫都的神色骤然变了。
他撑坐在卧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思忖了半日,猛地抬头盯住莫炎,“大司马,你觉得陛下会不会派你出兵?”
莫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莫都咬着牙,苍白的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手不知不觉的捏紧成拳。
“你确定?有办法推脱么?!”
“应该会派我去迎战。如果不去就是抗旨,剥夺兵权。再说……如今剑门关已失,如果不及时抵抗,等狄支军队过了洛河高地和映象山谷,后面都是一马平川,敌军就会长驱直入王都了。”莫炎沉吟着,道,“殿下,我只怕……不能在帝都了。”
莫都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他的嘴唇蠕动,不住的喃喃自语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撑着身体的手臂一软,突然倒了下去。
“殿下!”图门惊惶的大喊,急忙接住莫都软下去的身体。
“不要慌!不过是一时的气血攻心罢了。”莫炎喝道,“你们几个看着这里,图门,去叫涉先生来!”
一番忙乱,天色已经接近傍晚。我随莫炎告辞回府。
走出二皇子府邸大门的那一刻,他顿住了脚步。“你有什么打算?留在王都,还是随我去边关?”
我吸了口气,站在王府三十层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周围大地。
凝目望去,天上乌云翻滚,暮霭沉沉,整个临川城被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一阵旋风刮过身旁,卷起墙角的几片落叶,在风中飘来荡去。
“我要离开临川。”
沉默良久,我这样的回答。
※ ※ ※※ ※
第二日,皇帝御令下。二皇子莫都伤重不醒,由大皇子莫极监国。
大司马莫炎为元帅,统率三军。震林将军展云统率左军,协风将军风镇羽率右军,平虏将军霍平为先锋,平南侯易昭为偏将。点兵三十万,三日后出发。
※ ※ ※※ ※
出临川城的那一日是个晴天。
王都的大街小巷贴满了红榜,厥目国降臣篱真意图谋反,行刺二皇子,罪判凌迟,今日处刑。
高高竖起的刑架上,他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注视着台下指指点点的人群,神色带着说不出的清冷高傲。
午时三刻,最后一遍鼓响。
刽子手拿起了刀,走上高台。
“走吧。”莫炎驱马,几步走在前面。
我转过头,催动缰绳,“走罢。”
顶着“将军”的名号,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兵一卒。这个怪异的身份伴着我离开临川,这个繁华而肮脏的地方。
大军开拔,前锋探路,辎重缓行,连着十天急行军,穿过映象山谷,转眼就到了边关所在。
洛河就在眼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出现眼前的竟是如此一副景象。
宽阔的河道横亘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洛河从上游猛然拐了个几字形的大弯,加上河道因为丘陵地势变得狭窄,洛河高地这一带附近的水流非常汌急。正是初春时节,上游的冰川开始融化,夹杂着冰凌的河水奔腾着汹涌而过,声势惊人。
然而,比它的声势更为惊人的是河水的颜色。
河水,变成了红色。
尸体在汌急的水流中载浮载沉,不时的被浪卷上河岸,旋即被下一波的浪吞没。黑色的战旗折断成几截,顺着上游的河水漂流下来,旌旗的边角在水中时隐时现。
我远远看着。
不过片刻间,上游就冲下来几十具漂浮的尸体。看穿着打扮,显然都是兀兰的军士。
莫炎沿着河边查看了几十丈,勒住马,脸上看不出表情。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他顿了一下,继续吩咐道,“组织一个百人小队,把水中的尸体捞出来,集中掩埋了。”
北方的天黑的早,不过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熊熊的营火四处点燃起来,晚饭的香气飘散在军营中,周围来回走动的巡逻士兵严肃而安静。
中军大帐外面也点燃了一排篝火。
莫炎沉默着几口扒完一碗饭,吩咐亲兵又盛了一碗端过来,吃了几口,望着我,“怎么不吃?还吃不惯兀兰的军粮?”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的端起碗。
从刚才开始,周围一直隐约传来歌声。很多士兵轻声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似乎是兀兰古语,我听不太懂,却听出了那军中熟悉的悲凉。
刚才我凝神听的,便是这苍凉的歌声。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四句的歌词,反反复复的唱和着,歌声低沉。
“是我们军中的殇歌。”莫炎突然道。
我抬起头,望着他。
虽然前方的情报还没有到,但是只要看今日洛河的景象,不难猜出前面战场发生了什么。
“我们兀兰人相信,只有头向着故乡的方向受到祭奠,魂魄才会返回故乡。所以军中看见阵亡的尸骨,是一定要收拢下葬的。”
他凝神听着那反复不断的殇歌,良久,淡淡道,“吃饭罢。”
半夜时分,军中完全的安静下来。
我躺在牛皮制成的简易睡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帐篷外面漏进来的月光。
莫炎在里面已经睡得沉了。
自从大军进发以来,我一直遵令睡在他的帐篷里,名义上说是协同保护元帅,其实不过是就近监视罢了。
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那七八个亲兵总是虎视眈眈的瞪着我,不让我靠近莫炎两丈之内。
即使是现在,我敢担保,只要我一有什么异常动作,睡在旁边的小伍就会立刻对我拔刀。
寂寥而寒冷的夜晚,只不时的听见巡值军队低声的询问口令声,还有士兵行走时整齐的脚步声。
没有预兆的,地面轻微的震动起来。几匹急骤的马蹄声倏然从远而近,几个人的脚步声匆忙走近,隔着帐篷大喊,“莫帅!莫帅!!”
莫炎从军床上一跃而起,“什么事?”
风镇羽将军的声音遥遥传来,“禀莫帅,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找到黑骛军的人了。”
中军帐附近小范围的一块地方喧闹起来,几十个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
几个士兵扶着一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人站在旁边。
莫炎大步过去,仔细辨认了片刻,不由吃了一惊,“范翼?是你?”他一把抓住范翼的胳膊,“范将军!你们蒙将军呢?黑骛军到底怎么样了?”
范翼勉强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脸部微微抽搐着,突然挥开周围的士卒,猛地伏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莫帅!黑骛军完了!五万人,整整五万人哪!!”
周围的将军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巡值的士兵们露出惊骇的神色。
莫炎喝问道,“你们打了多久?剑门关是怎么丢的?!”
范翼抽泣着道,“那天……狄支派兵在剑门关北面强攻,蒙将军率军在城头迎战,正和他们厮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狄支的军队从剑门关后面包抄过来。剑门关只有北面和狄支接壤的城墙坚固,南面城墙对着兀兰国内的疆土,修筑的薄得很。加上那天是个大雾的阴天,我们直到军队到了眼前才发现。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们前后夹攻,只一战就……一败涂地……”
莫炎沉吟片刻,接着问道,“范将军,你估计黑骛军还剩下多少?”
范翼哭着摇头不答。
众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莫炎挥挥手,“带范将军下去休息罢。中军升帐。”
他望了我一眼,又吩咐道,“小伍,陪易将军回去休息。”
我低下头,算是行过了礼。随即拢紧了青色披风,跟在小伍身后返回大帐。
“易将军,请入内休息罢。”小伍平板的道。
我摇摇头,“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
仰头望着天空,黑色的天幕被地面上明亮的火把光芒照得黯淡不少。
望着那被云层遮住的月亮,这几日以来的迷茫缓缓的浮起。
我为什么在这里?
在这里要待多久?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站在不属于故乡的国土上,周围是敌国的士兵,对抗的是另一个陌生国度,不知道自己将来命运如何。
我的心愿,这辈子还有可能达成么……
心头万千思绪,眼前一片迷茫。前路,就如天上时现时隐的月色一样黯淡。
“在想什么?”身边传来了脚步声,莫炎带着他的亲兵走过来。
我看着他,“议事结束了?”
他点点头,解下身上的高领披风。走过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一下,“这几天你的话很少。而且,总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如果怀疑什么,不妨直说。”我跟着走进帐篷,重新躺在简易床铺上。
他没有回答。
不多时,小伍服侍莫炎在里间睡下,吹熄了灯。
过了许久——
就在我以为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莫炎的声音,“再过几日就会和狄支军队相遇了。”
“嗯。”我应了声。
“刚才的会议上有人提议用你。不过大多数人反对。”
“嗯。”还是不冷不热的应着。
“你愿意为我效力么?”他的声音顿了顿,“直接回答我。”
“你敢用么?”我淡淡的说。
大帐里沉默了一阵,莫炎的声音狠狠道,“真该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随便你。” 我干脆用毯子裹住了头。
※ ※ ※※ ※
几字形的洛河被横亘陡峭的剑山山脉分为两截,从剑山以北的发源地开始,历经千万年的冲刷,在绵延几百里的山间冲出一道缺口,拐了一道大弯,蜿蜒着流向剑山东南方向,直至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