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时的场面只看了一眼,那双眼睛就挪开了。
然后有个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那位贵客便转身走了出去。
对着这种场面,皇帝陛下气得脸色铁青,差点病发。
按捺着送走狄支贵客以后,皇帝果然雷霆大怒,莫极当场被责令在自己的皇子府邸里圈禁一个月。
与此同时,按照皇帝陛下的意思,我只怕要当场格去爵位,打入水牢。
这时候,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在旁边笑吟吟看好戏的莫都居然出来会替我说话。
好言安抚了半天,皇帝怒气稍减,加上身体不适急着回王宫,最后只是罚入水牢里关三天了事,结束了这场在临川传得沸沸扬扬的闹剧。
自水牢里被放出来,一辆大司马府的马车早已停在外面等着。
打开门坐进马车后厢,莫炎翘着腿坐在后座上,没什么表情的望着我。
他不说话,我当然更不说,只管夹起矮桌上放的酒菜大吃起来。
饿了三天,当然要先塞饱肚子才是正理。
一桌饭菜很快风卷残云。
放下碗,刚喝了一口茶,那边已经开口了,“吃饱喝足了?”
“嗯。”我叹了口气,把茶杯放下来。
“水牢里关的舒服么?” 淡淡的的语气。
“不怎么舒服。”我想了想,“不过还好,至少没人用鞭子动私刑,更没人拿盐水泼过来。”
莫炎的脸色不怎么好。
“我提醒过你。我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不会听?”
我瞥他一眼,“抱歉,你提醒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他相当不快的瞪我,“这种带出去只会惹事的脾气,就该拿个链子锁在府里。”
我回瞪他,“你尽管试试。”
莫炎愣了愣,居然大笑起来。“我果然没有料错,你平日里大概就是这种张扬性子!”
我的脸色顿时一沉。我什么性子关他屁事!
莫炎还在不知足的笑,“说话做事都这么直冲,压也压不住,真不知道你带兵怎么能打胜仗的?”
我冷哼道,“我能不能带兵打仗,阁下不是清楚的很?”
莫炎的视线闪了闪,灼亮的眼神幽暗下去。
那场惨烈的战役虽然最终攻破了易水,但三个月的围城,倒在高耸的城墙下的兀兰士兵不下十五万,兀兰人的鲜血层层的染在城墙附近的土地上,那鲜艳的红色就连一天一夜的大雨也冲刷不去。
莫炎身为主帅,对于当时的场面自然记忆犹新。
“你最好不要在我的面前挑衅。”他直起身子,面对面的盯了我半天,冷冷的道,“易昭,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锁你。”
我的心里一滞。“你威胁我?”
莫炎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又躺了回去,放松的翘起脚,露齿一笑,“算不上威胁,我知道你的能耐。居然连大皇子都敢伤,你还有什么作不出来的。”
这句话轻飘飘的传入耳际,我的眼皮登时一跳。
莫极受伤的事,他怎么知道的!
记得皇帝驾临的当时,受了伤的莫极奋力扑过来,用我的身体遮住了他的伤口。虽然当时他在耳边只说了两句断断续续的话,但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用篱真表哥的性命,换取我对所有事的缄默。
确实,在一个危机环饲的环境中,被政敌知道自己身受重伤这种事的实际影响力比“有伤风化”的风流罪名大得多了。
“看着我做什么?只许他莫极在我的司马府里设暗探,不许我莫炎派几个人混进他的皇子府么?”莫炎漫不经心的陈述着,说话语气是完全的肆无忌惮。
我沉默起来。
这个男人在临川的势力分布,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更大一些。
车厢中安静了片刻——
“怎么不说话了?”
莫炎居然主动挑起话题,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不赞同我的做法?”
“没什么可说的。”我别过头去,“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莫炎若有所思的重复着,突然笑起来,凑近过来低声道,“不见得吧。至少我没有像大殿下那样送美人笼络你,更没有像他那样对你出手——”
我腾的火了,一拍面前的矮桌,“闭嘴!”
莫炎倏然住了口。
那双眼睛的光芒渐渐的深了,变得幽暗不明。
一阵剧痛没有征兆的从双臂传来。压住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把手拧断似的用力反扭到身后。
我又惊又怒的挣扎扭动,那张脸的距离这么近,把我按在地上,单膝顶在背部的时候居然还笑,笑容那么轻蔑,仿佛在嘲笑我的挣扎,那种表情恨不得让人一脚踩上去。
然后不知道双手被不知什么东西牢牢捆住了,我被他拉起来,捆住的手又被几下绑在矮小的桌子腿上。
“只会动嘴皮子,真动起手的时候就不行了。”莫炎蹲在面前,手指挑起我的下巴,笑得放肆,“再说一遍,不要随便惹我生气。”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马车却渐渐停了下来。
车门外敲了两声,有个声音轻声唤道,“大人,到了。”听口音,依稀是莫炎身边那个心腹王参军。
莫炎立刻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浮灰,把搏斗中凌乱的衣服整理一下,开门下车。
我独自一个人跪坐在车厢里,百叶窗帘没有拉起来,车厢里的光线黯淡。
用力转了几下手腕,还是挣不脱,勒得反倒更痛了。那个男人当真睚眦必报,拴住手的地方都选的促狭,几案的桌子腿非常的矮,连挺直腰坐起来都不行。
虽然看不见自己这副样子,想来狼狈的很。
我在车厢里发呆。混乱的思绪在黑暗中渐渐集中,感观更加敏锐。
这是哪里?
绝对不是大司马府。
大司马府门口的那条路非常热闹,不是现在这么幽静。
如果只是接我回府,为什么莫炎会亲自来?
既然人接到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府,反而先到其他的地方?
王参军身为莫炎身边的幕僚人员,平素不常出司马府的,为什么今天也跟着马车出现在这里?
种种问题缠绕在心头,透出不寻常的诡异来。
我低头仔细思量,正来回推敲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一阵小小的嘈杂声。
“太辅大人!这个是大司马的马车,不方便检查的……”
阻止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声惨叫。
然后另一个声音慢悠悠的传过来,“这个人意图阻止王都近卫军的例行检查,已经被按律正法了。这里还有人反对么?”
外面死寂般的沉默。
耳际传来皮靴有规律的踩在地面上的声音,然后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漆黑的马车里,在眼前的地板上形成不规则的光斑。
我抬起头。
透过被挑起的百叶窗帘,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平凡的,似乎没有任何特色的脸,却有着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
我记起来了。在国宴当晚曾在王宫中有一面之缘的人,太辅迟均。
站在马车外面,挑起百叶窗帘看着,他的眼中光芒闪过,然后缓缓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装作漠然的偏过视线,避开那道闪烁不定的眼神,不去看那个让我倍觉狼狈的笑容。
“太辅大人,这辆马车有什么问题么?”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另一个轻柔声音,声音很低,几乎听不清楚。
迟均的手一松,马车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
我送了口气。
“涉大人不必担心,大司马的车没什么问题,不过似乎大司马和平南候之间发生了小小的纠纷,那个……”迟均暧昧的回答着,语气中带着某种奇特的意味。
我的心里猛地抽紧。听着那奇特的语气,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直涌上来。
眼前突然又是一亮。我反射性的抬头。
百叶窗帘被拉开一小道缝隙,取代那野狼般的灼亮眼神的,是另一双幽深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深的望进马车,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到身上,转到被捆缚住的双手上,又慢慢的转回来,若有所思。
我无法忍受的扭过头去。
我认出那双眼睛了。迟均口中的‘涉大人’,竟然就是那位狄支的贵客。
狼狈的姿势,凌乱的服饰,三天前见面时被压在地上,三天后见面时依然不堪,任凭旁人看在眼里,什么感觉!
那种称为屈辱的感觉缓缓从心里升起,不受控制的扩散,蔓延到全身。被那道视线盯着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
“涉大人,时辰不早了,二皇子正在恭候呢。”
“劳烦太辅大人带路了。”
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中,隐约夹杂着低沉柔和的声音,“平南候,就是易水国新降的二王子昭吧?”
“正是。涉大人以前和平南侯见过么?”
声音顿了顿,“没有见过。不过倒是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没想到……”
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但当那个帘子重新落下,无边的黑暗再次笼罩在周围,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长时间的蜷缩而酸痛不已,我闭了闭眼,有泪水缓慢的渗了出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感觉身子一轻,从冰冷的地板上挪到了一个温暖而且柔软的地方,手上的束缚被松开了,有只粗糙的大手反复的抹着,擦去脸上未干的痕迹。
※ ※ ※ ※ ※
司马府里住了几天,我存心留意,从下人们的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记得莫极曾提起过所谓‘兀兰的传统’,装作不经意的去问伺候的几名侍女,没想到她们的反应是红着脸捂嘴笑个不停。
所谓‘兀兰的传统’,就是成年男子间的附庸关系,身体上的臣服表示奉上完全的人。
见我听得吃惊,乖巧可人的汀儿又小声加了一句,“当然,除了附庸关系之外,有时候也有双方携手联合的情况,身体上的关系能让彼此联系得更紧密罢了。”
我愣了半天,问她们,“有什么例子么?”
没想到她们都吃吃的笑起来。小佩冲口而出,“您和我们大人不就是……”
汀儿见我的脸色不对,急忙拉住小佩,不让她说下去。
我沉默了一会,又叫住她们,“外面的人,是不是也都觉得我和大司马……是这种关系?”
“这个……”汀儿支支吾吾的道,“自从那夜……我们大人把您抱回来,然后……”
“然后整个临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马的人了。”
有个声音从外面突然接口,随即房门被大力推开,莫炎衣着华丽的走进来。
几名侍女纷纷站起来行礼, “大人这么早就过来了。”
“唔,你们几个也在,那正好。”莫炎指指我,“服侍平南侯穿戴一下,他今天要随我出门。”
任随她们打扮穿戴,一切准备好了之后,莫炎又把我带了出去。
一路之上,他几次挑起话题,我始终不说话。
最后莫炎的脾气也上来了。他冷笑,“居然还有时间生闷气。这次得罪了大皇子,你还是多想想大皇子一个月幽闭之后出来怎么应付罢。”
我语气淡淡的道,“反正整个临川都知道平南侯是大司马的人了,这种麻烦事自然是交给大司马应付去。”
莫炎一愣,居然大笑起来,“好。那就由我吧。”
我问,“你要怎么应付?”
他懒洋洋的蜷起修长的腿,“当然是投靠二皇子啊。”
我瞠目瞪着他。
面临政权更迭的紧要关头,站错了队就是杀身之祸,这种事能随随便便的决定么?
见我吃惊不语,他笑得更放肆了,“不是已经是我的人了么?就跟着我来罢。”
马车在二皇子府邸大门停下,随即两人通报进了门。
管家态度殷勤的上来招呼,把我们带到偏厅坐下。
这时候,后面走上来一个小厮,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管家脸上显出一个相当古怪的表情,过来对莫炎道,“大司马大人,二殿下有要事在身,请稍后片刻……”
偏厅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呻吟。
大约是隔得远,听不大清楚,但只要听到那甜腻的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声音,很明显二殿下眼下正在做什么“要事”。
管家的脸色顿时尴尬不已。
莫炎倒笑了。他爽快的挥挥手,“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二皇子出来就是。”
我坐在座椅上,听那诱人的呻吟声断断续续的从远处传过来,夹杂着喘息,渐渐变成了难以忍耐的低泣,不禁皱了皱眉。“这就是你要投靠的二皇子?”
莫炎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这个主客都没说什么,你这个陪客说什么。”
他看看我,把没有动的茶杯往我这里一推,“喝茶。茉莉茶,清火气。”
我狠狠瞪他一眼。
不多时,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也低了下去,突然一声尖叫。
过了片刻,偏厅的门被一下拉开,莫都神清气爽的跨进门来。
“那个小妖精刚才偷偷跑过来,花了点时间应付一下,大司马不会怪我吧?”他笑道。
莫炎笑着站起来,“怎么会,这点小事而已。”
莫都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两圈,又转回莫炎身上,“今天请两位来,主要是有一位客人想要和两位见一见。”
“哦?”莫炎道,“不知是哪位贵客?”
莫都神秘的笑了。
然后他对外面扬声道,“请那位大人进来。”
静了片刻,有脚步声轻微的响起,停在门口,两旁的守卫恭敬的推开了门。
依然还是那袭黑色的狐裘披风,遮住了全身,披风竖起的领口盖住大半边面孔,只露出那双幽深的眼睛。
我的心里蓦然一震!
“我是涉孤。”
那个听过两次的声音低而柔和,带着温和的笑意。
然后他揭开了披风。
身材纤长,却异常的消瘦。那张清俊的面容微笑着,也带着病后的苍白神色。
我和莫炎对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震惊。
涉孤这个名字是大陆上的一个传奇。出身于狄支国那个公认的蛮荒之地,他却不知从哪里修习了一身惊人的医术,在大陆各国几年游历,妙手回春,救活了无数生灵,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经被世人尊称为“医圣”的人物。
——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人。
涉孤微微的笑了。
他的目光转回莫都身上,优雅的欠了欠身,“二殿下,这次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不好的消息。您准备先听哪一个?”
莫都笑道,“先说那个好的吧。”
“好的消息是,尊敬的皇帝陛下在得知他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之后,终于打算立嗣了。”
莫都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芒,“真是好极了。那坏的消息又是什么?”
“坏的消息是,”涉孤语气平淡的道,“就在刚才,圈禁中的大殿下被陛下提前特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