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熟悉,只不过现在喝醉乱成浆糊的脑袋里什么都记不大清楚了。我捂着头想了想,既然这里是兀兰的王宫,应该什么事都和我没关系才是。想到这里,我继续不紧不慢的往宫门那里晃过去。
晃了两步,手臂就被一把拽住了。侧头看去,莫炎在瞪我,“你疯了!刚刚才得罪的人就在外面,你还要去自投罗网?”
我大怒,回瞪他,“我……我得罪谁了?我怎么不……不记得!”
外面熊熊火把的光线映射下,眼前男人的表情明显呆滞了好几秒钟,然后显出哭笑不得的神色来,“居然妄图和喝醉酒的人争论,我今天真办了不止一件傻事——”
腰部忽然一紧,整个身体腾空似的离开了地面,眼前的景物猛地上下颠倒,视野里一片模糊。我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力的锤莫炎的背,
“混蛋!你放……放我下来!!”
耳边隐隐约约好像有交谈争执的声音,那个听起来颇熟悉的年轻男人的嗓音大声说着什么“家父执掌全国政务,平南侯既然没有府邸,那么在父亲安排妥当之前住在太宰府也是应当的。”
接着的是莫炎的冷笑声,“虽然如此说法,只怕子爵意不在此吧。”
“哼,大司马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不也是准备将这块易水之璧藏入金屋么……”
“放肆!”旁边响起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听起来竟也是似曾相识,“容亚,让你的人退下去!大司马,小儿无礼,还请见谅。”
“呵呵,太宰客气了。”
………
跟随其后似乎还有不少说话声,不过渐渐的都模糊了。
马车颠簸了不知道多久,迷迷糊糊的听到耳边最后的话是一句饱含威胁的声音,“忍住!你要是敢吐在这里我就……”
笑话。什么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命令本殿下?
“呕~~~”
当场吐的昏天黑地。
※ ※ ※ ※ ※
光线很亮。
明亮的光线从笼纱碧窗的栏杆里漏进房间,直射到床前,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圈。
我的手放在额头上,向四周的陌生景象注视了许久,直到确信回忆起昨天的全部经历,这才轻吁了口气,慢慢起身坐起来。
“醒了?”耳畔传来一声平淡话语,仿佛好友见面的每日问候。
我点点头,深吸口气,平静的注视窗边的莫炎,“昨晚在下喝醉失仪,让大司马见笑了。”
他眉头一挑,漆黑的眼睛里露出几许讽刺笑意。
我只有苦笑。身为降国质子,在这个步步皆危的地方,居然只凭一时意气,让自己喝得大醉。昨天喝醉的时候不觉得,今天回想起来那些场面,不由冷汗湿透重衫。
我岔开话题,“昨夜国宴,大司马辛苦了。”
他笑了笑。“今日只怕更辛苦。”
见我不解,他几步走过来,把方才在桌旁翻阅的一堆文笺丢到床上。“你自己看罢。”
我随手翻了翻,迎面第一张就是装裱精致的烫金拜贴。打开内页,果然是邀请莫炎今日过府赴宴的帖子。
翻过下页,花俏的兀兰语体赫然写着:“期大司马携平南侯于今日过府一叙……”
为什么指明要我陪去?我诧异的看了面前的莫炎一眼,翻到最后那页,落款之处赫然写着两个灼眼的大字——“莫极”。
无言的拿起第二张拜贴翻翻,果然是如出一辙的内容。翻到最后一页看那最后的落款——“莫都。”
丢下第二张拜贴,打开第三张,这次干脆直接翻到落款那页,一眼望去——“容光。”
我合上所有拜贴,将床头衣物拿过来披在身上,捂着隐隐作痛的胃部起身, “请问大司马,今天先去哪位大人府上?”
莫炎洒然一笑,指指我手中拜贴,“顺序不是早就排好了么?”
※ ※ ※※ ※
坐在华贵的马车上,穿越半个王都,于午时抵达城东大皇子府。
论身份,官职,地位,自然是以莫炎为尊。马车停下片刻,我识相的起身,准备先下车恭迎大司马大驾。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他突然叫住我。“易昭。”
“什么事?”我一只手拢住车门帘,不回头的问。
“皇子府不比王宫,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不要出声。”
“该不该出声是我的事,不劳大司马挂心。”冷冷说罢,我径直下车。
彼此距离心知肚明,何必做出这副姿态来。
大皇子莫极设宴中庭。我们到来的时候宴席早已开始,陪客数以十计,大略扫了几眼,皆是王朝贵族。
见到我和莫炎入座,坐在上首处的莫极大笑道,“大司马来的迟了,还不过来罚酒三杯!”
莫炎倒也不多说,走过去爽快的接了三杯琥珀酒,眼睛眨也不眨的喝下去,顿时赢得满堂喝彩掌声。
我坐在莫炎的下首位,面前正对着十几个年轻妖娆的舞姬轻歌曼舞。围在中央的美丽姑娘拿着一枝海棠花,紧身的艳红舞衣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笑容娇媚有如三月春风。
听那紧密的鼓点,隐约的曲调,应当是时下大陆最流行的折花舞无错。
这种舞蹈寻常百姓虽然难得见到,宫廷之中却是见得多了。我看了几眼,视线便从舞姬身上挪开,悄然扫过上首那几位人物,仔细聆听他们的对话。
还没听到几句寒暄,我的视线就突然撞上莫极的眼睛。
虽然正在对着身边的财务大臣说着话,那双鹰隼般阴沉的视线却一直盯着我的方向。
似乎感觉到我的吃惊,他露齿一笑,做手势示意财务大臣先退下,拍了拍手,“正事明日再说。来人,把预备的好节目演上来。今天我们要尽兴!”
不过瞬时间,那些媚人的舞姬,诱惑的声乐,全都消失在众人眼前,留下宴席中好大一块空地。
在座众人,也身处在焦躁的等待中。
远处传来一阵淡淡的香。
清悦和雅的花香,如同夏日午后悄然绽放的那一朵睡莲,不经意的芬芳,却又隽永。
然后音乐如潮水般的涌了进来。
来自东方神迷大陆缥缈的丝竹乐中,无数挥舞盈动的五彩绸缎中,我看到了中央的他。
一袭素衣,淡定无波,在众多惊叹眼光中翩然起舞。那清丽无双的面容,眉目间的茫然,仿佛精灵迷失在人间。
神秘却又诱惑的舞蹈,纯真却又放荡的表情。
“诸位看得可喜欢么?”高高坐在上位的大皇子微笑问道。
我的手紧紧握在衣下,几乎可以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虎口将崩裂。
我认得他。厥目国的前任储君,姑姑唯一的儿子,我的表哥。
一年之前,厥目兵败于都城下,王上自尽,储君被擒,随行官员千人押解至临川。
早已预料到他这一年的日子想必过得坎坷,却没有想到相遇见的时刻,在此时,在此地。
那清丽的姿容,昔日高傲的身段,如今随着婉转幽怨的丝竹,如风中蒲柳般扭动着腰肢,摆出种种撩拨诱人的姿势。
满堂的喝彩中,我死死盯着那个回旋起舞的身影,紧握的双手早已捏到麻木,身体忍不住微微的颤抖。
头脑一片空白中,清晰的传来大皇子的嗓音。莫极矜持的微笑着,低垂眼帘望着手里殷红如血的酒杯,口里平淡却重复的问道,“平南侯,这新编的厥目独舞,你看得可喜欢么?”
我啪的摔开手里的金杯,瞪视上首端坐的人!
两边的侍卫脸色大变,齐齐抢上来拦在左右,明晃晃的枪尖刺目。
莫极坐在上首不动,带着深究之意的目光盯着我注视半晌,慢慢的笑起来。
他转头向莫炎道,“大司马,平南侯对皇子不敬,你说该如何?”
莫炎和他对视片刻,缓慢的站起身来,行礼,大步走出宴会场合。
莫极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然后他对剩下的满堂宾客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罢!”
刹那间,所有宾客走了个干干净净。
莫炎给自己斟了杯酒,细细抿了一口,这才似乎注意到周围,“丝竹怎么停了?该吹的继续吹,该跳的继续跳。”
端坐在高位之上,隔着眼前轻纱朦胧,他远远望着我笑,“平南侯远来是客,鄙人先敬一杯。”
音乐骤起,舞跳得更急。
我脸色如冰,不作声的拿起桌上那杯酒,一饮而尽。
连敬三杯,连饮三杯。
莫极沉沉的笑了。他拍了拍手,丝竹声立刻停止了。
“过来。”
他对着跪伏地上的人招招手,篱真,我曾经的表哥,立刻欣喜的膝近几步,柔顺的伏在他脚下。
莫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对待心爱的宠物一般。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不是其他,是篱真抬起眼睛看头上男人的时候,那种带着祈求渴望色彩的眼神。
“你是降将,得封万户候。他也是降臣,却落得辗转众人手中。易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没什么表情的望着他。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莫极粗鲁的推开面前的人,抖衣起身,缓慢的走下来。他的眼中带着炽热的光芒,“易昭,你带兵只有数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是当代名将,就连莫炎那种眼高于顶的人私下也敬你三分,不惜得罪容光那老狐狸也要把你抢在身边。今天莫炎愿意带你来赴宴,我实在高兴的很。”
他走上一步,亲热的揽住我的手臂,低声道,“昨天宴会上种种,想必你也看出个大概情形了。虽然昨夜是莫炎抢先把你接进司马府,不过大好男儿也不必在乎这些小节。如果你愿意改入我的府邸的话,鄙人一定倾力厚待,保证你从此在王都不会有任何麻烦。”
我退后半步,声音不冷不热,“大殿下,如果你是真心想请在下效力的话,又为什么在我的面前侮辱我的表兄。”
“篱真?你我之间的大事,关他什么事?”莫极大笑,“在我们兀兰这里,无能自保者,人尽可辱之!有空你倒可以问问你这位貌美如花的表兄这一年来的遭遇如何?”
说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那边来,回望了望仍然跪在座椅前的篱真,“你要是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把他赐给你。美人易得,一将难求啊。”
飘散的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更加缥缈。如离愁。
我沉吟不语。
牵扯到兀兰内部的政权纠葛,无论如何,以目前尴尬的身份来说,都不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多谢殿下美意。但我还是不——”
一只手没有预兆的拉上衣襟。衣服上繁复的暗扣被扭脱了两三个。
我一惊,挡住那只蠢蠢欲动的手,“大皇子殿下!”
莫极却趁势反抓住我的手,冷笑道,“易昭,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用力摔开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莫极不但没有把手收回去,反而变本加厉的逼近几步,两人之间呼吸可闻。“别一副装模作样的姿态。昨夜你都宿在莫炎府上了,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还不懂?你……”
一声龙吟清脆的响起,手中宝剑出鞘。我指着他的咽喉,冷冷道,“你们这儿的规矩,我不需要懂。不过大皇子殿下招募幕僚的手段倒真是令人惊讶……”
我倏然顿住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拿着剑的手忽然有些发软?
头有些晕沉沉的,刚才嘴唇还是不住的开合,我却不知道最后几个字说了些什么。
剑身撑住地面,身子软绵绵的靠在柱子上。
透过开始模糊的视线,我看到莫极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晕红,他的手掌火热,压过来的身体也是火热。
头晕目眩。朦胧的视线茫然的注视前方。视野里出现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
“表哥……”我吃力的呼唤着伏在椅子那里的身影,“篱真……表哥……过来帮……”
带着茫然的表情,一直无动于衷的注视我们的篱真突然跌跌撞撞的扑过来,“易昭,不可以~”
在那个刹那,我无法反应他为什么那么惊惶。混乱的大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我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一刀划在莫极的胸膛上。鲜血就将泉水似的涌出来,染红了他胸前大片的衣襟。
篱真的脸色大变,呆呆的站在我们身前两步的地方。
莫极垂头看着胸口伤势,又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神阴霾,仿佛一匹择人而噬的恶狼。
我也几乎呆住。就算出手也不应该这样的拿捏不住力道,更何况对方是兀兰的皇子。
我这是怎么了……
恍惚间,忽然听见一阵外面走道传来的响动声,无数纷杂的脚步声匆匆靠近。
若是让别人发现了这里的情形……
我心里一惊,猛的有些清醒过来。
咬了咬牙,我勉力过去,打算找个地方藏身,绵软的手足却还是使不上劲,竟连打开柜子门跳进去的力气都没有。
莫极靠在柱子旁,捂着自己胸口血流不止的伤口,倨傲的眼睛里满是讥讽。
我变得迟钝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
这里,是大皇子的府邸。能在府邸里行动的人,都是大皇子的亲随。那么外面这些走近的,想必都是他的人了。我的躲藏落在莫极眼里,又有什么用?!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在厅堂墙壁隔壁的位置,出人意料的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皇帝陛下驾临大皇子府,全体恭迎!!”
那声音几乎就在眼前,脚步声近到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莫极倨傲嘲讽的神色在听清楚的同时褪成煞白。
就在这个时候,他做出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来。
莫极的一只手还按在胸口的伤处止血,他的人却突然扑过来。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加上扑过来的力量,立刻把我虚浮的身体带得跌倒在地上。他的胸牢牢压住我的背。
被扑倒的下个瞬间,我挣扎着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只脚从中庭的门口踏进来。
兀兰帝国的皇帝僵立在中庭边,吃惊的看到他的大儿子和刚刚降服的臣下衣衫不整的在地上纠缠。
在他的身后,二皇子莫都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渐渐的绽开了笑容。
第三章
单独在水牢里关了三天之后,我被放了出来。
临川尚男风这档子事早就闹到天下闻名,皇子高官谁没有几个男宠,贵族男子间某些“无伤大雅”的游戏在临川早已见怪不怪,即使这次在皇帝陛下面前闹得这么失态狼狈,换在平常狠狠训斥一顿也就算了。但不幸的是,当时跟随在皇帝身后的,除了二皇子之外,还有来自狄支国的一位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