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在今天这场兄弟争斗的游戏里,身为帝国兵马主帅的莫炎似乎始终没有表态。眼前倒是颇值得玩味的局面……
酒过三巡,通常就到了绅士贵族们慷慨言辞的时刻。这个定律想必在哪里的宫廷都适用,比如说现在,某位年轻的贵族喝了几杯琥珀酒,就开始滔滔不绝的发表他的近期战略论。
“此次南部的胜利极大的鼓舞了帝国人民的士气和我军的军心!如今易水城邦已经并入我国版图,南征军已经返回临川和北军会合,我军军力空前强盛,如果现在趁机挥师北上,在剑门关向敌军发动主动攻击,我敢担保我们必能大败狄支蛮族!”
显然过激的言论顿时激起一片反驳的声音,但是鉴于在场的二皇子莫都表现出对这个话题明显感兴趣的表情,谁也没有试图中止那个狂妄的贵族大肆发表他的言论。
但事实上,只要和狄支这个国家有过实战经验的兀兰将领都清楚的知道,如果谁真的按照这位贵族的说法,从剑门关里出兵到关外的洛河平原上“主动”攻击“狄支蛮族”的军队,下场只会是两个字:惨败!
易水国一面临海,三面和兀兰接壤,所以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狄支国的军队。但我只从最近十年的战事历史来看,三年前兀兰皇帝亲征的那一次,最后连王牌的铁甲军都派上战场,居然也不是狄支国轻骑兵军团的对手,在洛河平原上被一战击溃!
血的教训历历在目,在场的不乏军队的高级将领,虽然碍着二皇子的分上都沉默的倾听着年轻贵族们不知所谓的激烈讨论,但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乃至嘲讽的神色来。
激烈的争论惊动了周围的人,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主要的几个辩论方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周围三米之内火药味十足。
现在的主要争辩点,已经从军队的整合战斗力转移到将领的身上了。
“请各位注意!”
挑起此次话题的那位年轻贵族大声的说道,“我们三年前的北部讨伐虽然失败了,但这并不代表以后还是会失败!当时陛下的阵前受伤导致了全军群龙无首,直接给后面的指挥带来了困扰。如果大司马(注:莫炎的官职)当时能够坐镇军中指挥全局,那我们胜利的筹码就会加多五成!”
原本一直保持微笑在旁边安静聆听的莫炎,在听到最后那几句话的时候,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开口加入讨论,“对不起,根据在下的认知,在当时陛下受伤、六军指挥混乱的情况下,无论是多么有能力的人参与指挥都无从施展。因此即使在下当时加入了战局也不过是徒增混乱罢了。”
我站的地方可以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听莫炎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又看看大皇子变色的面孔,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掩饰住心里想笑的意图。
对了,在兀兰皇帝受伤之后,当时代替皇帝坐镇指挥的好像就是大皇子殿下。虽然战争失败的理由事后可以找到很多,但失败的结果却是有目共睹的。
这次惨烈的军事失败,想必是大皇子莫极人生中的最大败笔。平日里讳测莫深的事情今天居然被几个莽撞的年轻贵族统出来,他现在心里一定非常的不舒服。
被莫炎如此一提醒,那几个年轻贵族立刻都想起其中和大皇子的关联来,顿时个个吓出全身冷汗来,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就在这种尴尬的时候,二皇子莫都瞥了眼乃兄难看的脸色,纯真的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开口了,“在大司马的率领下,帝国军队连战连捷,如今帝国的南部疆土已经开拓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值得庆贺。我提议,让在场的各位向大司马、以及帝国英勇的将士们建立的无比功勋敬一杯酒!”
一声提议之下,色彩晶莹的酒杯纷纷举向半空,酒杯碰撞之声不绝。
在场众人带着满面笑容刚刚喝下去小半杯酒,就听莫都的声音轻轻扬扬的回荡在大厅里,继续未说完的下半句,“今年有了大司马开的好头,不知道皇兄有没有可能率领帝国将士挥师北上,用狄支蛮族的鲜血洗刷掉洛邑之耻呢?”
‘洛邑之耻’四个字传到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前一刻还回荡着欢笑的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冷了下去。
兀兰的所谓‘洛邑之耻’,就是源自三年前洛水平原的那场大败。
损失了无数的精锐部队之后,兀兰帝国被迫放弃了水草富饶的洛河平原,全军退回剑门关,并在边境的洛邑城签订正式割让和约。自此,关外方圆几百里的土地全部被狄支游牧民族占领放牧,之后的几次小规模战争都没有能够抢回来。
这次战役是兀兰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惨败,而洛邑和约则成为兀兰国民心目中莫大的耻辱。
我不由多看了莫都几眼。
在这个公开场合说话挤兑莫极,若逼得他当众答应了,那么莫极势必要去打一场没有把握的硬战,没有一年半载只怕回不来。而在这个皇帝伤情危急的时候离开帝都,明显是蠢事一件;如果莫极想到其中的利害关系而不答应,那么今天就肯定会弄得颜面尽失。情势怎么算怎么对莫都有利。
看他年纪不过是二十出头,没想到是个如此的厉害人物。
莫极的脸色阴晴不定,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妥当,只得沉吟不语。
就在这时候,众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属于老者的手握着一杯鲜艳的葡萄酒高高举起,大皇子身边的贵族老者把头扬起,大声的道,“陛下的身体好转之后,必将率领我兀兰百万雄兵踏平狄支国土,以血还血,洗刷耻辱!臣容光提议,让我们为陛下的健康祈福,恭祝陛下身体安康!”
众人浑身一个激灵,立刻举起酒杯,齐声道,“恭祝陛下身体安康!”
无数举起的手和酒杯的交碰声中,不出意外的看到莫极对容光微微点头,投去感谢的眼神。
‘国之栋梁,太宰容光’。原来他是属于大皇子那个阵营的。
容光说的不错,洛邑之耻,首先是刻在皇帝身上的耻辱,其次才算莫极的。凭借容光敏锐的洞察力,在瞬间就发现了这个漏洞,振臂一呼,立刻就帮助莫极摆脱了尴尬的困境。
今日冷眼旁观之下,兀兰的朝野高层之间矛盾重重,只要小心选择分析,应该能找到不少值得利用的机会。唔,赴这场国宴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眼看时间已经半夜,不少官员贵族纷纷告辞离去,我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想想看也没有什么必要打招呼告辞,于是径直走出门去。
临川的地势在大陆北方,三月的夜风很冷,似乎每一缕风里面都包了冰棱。刚走下几层白玉台阶,被冰冷的夜风迎面一吹,原本很清醒的头脑忽然有些涨痛,勉强再走了几步,居然有些头重脚轻起来。
我急忙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捂着嘴干呕几声,却吐不出来。
糟糕,今天好像喝多了。
我的酒量不算浅,不过今天喝了不少琥珀酒,后来被灌下去那么多杯葡萄酒,只怕还是过量了。
想着想着,我的头更晕了,眼前的台阶都在晃个不停,只得扶着柱子慢慢的坐下来。
走廊那头好像有几个人走过来,几个女子的声音一边走一边说个不停,
“唉,大司马好像比上次进宫的时候瘦了,不过他的样子更好看了……”
“小兰你少傻笑了,谁不知道你喜欢大司马?每次都说他!对了,今天不说大司马,刚才你们看到没有,那个新降的平南侯长得真俊。”
“他呀,长相当然是不用说的,不过好像脾气不太好?你看宴会上那么多人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理都不理,还和容太宰顶撞。哎,这种脾气,只怕以后免不了会……”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我捂着昏昏欲沉的头,正想听那几个女仆说“免不了会”怎样,垂下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高脚皮靴。
警戒的口气从上方冰冷的传来,“是谁躲在这里!”
我惊讶的抬起头望去,黯淡的夜幕模糊了来者的面目,在那个瞬间,视线里只看到一双灼亮的眼睛。
接触到那双眼睛的时刻,全身的寒毛猛然炸起来,我反射性的跳起后退了一步,摆出防御的姿势。
绝不会错,那双灼亮逼视的眼睛里,弥漫着敌意和……杀气!
那种瞬间盈满的杀气,没有经历过战场、没有沾染过屠戮血腥的人,决不会拥有
“你是谁?!”我厉声喝问。
那双眼睛里令人难以逼视的异样光芒忽然收敛了。
“原来是平南侯。失礼了。”
来人微笑起来。借着黯淡的月色,仅仅一瞬间,我已经看清了他的相貌。
大约二十多岁、长相相当普通,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刚才在国宴上一定看过……
啊,原来是他!
第一个敬酒给莫炎的那个不知姓名的贵族!
“今夜王宫的警戒由下官负责,刚才注意到这里有人影出没,所以下官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惊扰了侯爵大人,不胜惶恐。”
青年贵族微笑着道歉,我勉强克制住烈酒反胃的恶心感,同样客气的寒暄了几句。
他忽然问,“您的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么?”
我心头一惊,掩饰的笑笑,“哪里的事,只是出来吹了点冷风罢了。”
他看了我几眼,也跟着笑起来,“鄙国春天的天气干燥而寒冷,侯爵大人可要千万当心才好啊。”
“多谢好意,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
相视几眼,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止住了笑容。
“恕下官鲁莽,侯爵大人今夜有何打算?”沉默了片刻之后,年轻贵族抛出了一个和之前话题完全搭不上边的问题。
某种警觉涌上心头,我不动声色的回答,“在下现在疲惫不堪,当然是要找个地方休息了。”
“呵呵,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陛下今日的诏书里似乎并没有指派平南侯爵府啊。不知道今夜您准备休憩何处?”
我哈哈笑了几声,“这么大的临川都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地方供在下居住么?”
“这个嘛……”年轻贵族浅浅一笑,“侯爵大人的情况比较特殊,颇有些难办哪。”
“哦,阁下此话怎讲?”
“下官的意思是……”温和平缓的嗓音不紧不慢的只说了几个字就突然顿住了。他侧头看了看远方,脸上随即浮上一丝奇异的笑容,“请恕下官告辞。”
“阁下!请等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青年贵族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悄无声息的沿着长廊走开了。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青年贵族脸上温和的笑容和方才那双黑夜中如野狼般的灼灼眼睛,怎么也无法在这个背影上重合起来……
正在短暂的出神间,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易昭!”
正扶着白玉石柱的我瞬间放开了手,挺直身体,没什么表情的正面迎向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的几个人影,“什么事?”
不必猜测来人是谁。以整个临川之大,在我今天早晨受封之后,现在还以姓名来称呼我的估计已经没有第二个了。
“原来你在这里!” 走到离我还有七八步的地方,莫炎停住了脚步。
黯淡的月色下,他的嘴唇紧抿成了一个冷厉的弧度,神色似乎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视线带着一贯嘲讽的神色扫过我的方向。
“今天你的表现真是一如既往的风光啊。”
“还好。”我撑住涨痛的头,淡淡颌首,“今天你的表现倒真是不合往常的谦逊啊。”
自从在易水城中被灌下一杯‘琥珀烈焰’以后,我的声带直到前天才恢复正常。十几天被迫说不了话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这两天每当看到莫炎那张脸时,说话总会情不自禁的带出几分火焰味来。
看来易水宫廷的说话挑衅方式还是太含蓄了。听到我的话,他的反应居然是大笑起来,然后转头吩咐身边的亲兵,“小究,小伍,既然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么就恭请我们的易昭殿下回司马府吧。”
看着那几个亲兵以半包围的姿态走近来,我皱了皱眉头,不过再想到目前身处临川的尴尬处境,反正是一片无根的浮萍,随便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或明或暗的监视窥测,在哪里不是一样?随遇而安也无妨。
想到这里,我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行人顺着走廊出去。
沉默着转过几道弯,将华丽辉煌的皇宫抛在身后。走在前面的莫炎忽然说了一句,“你遇到他了?”
我闷头赶了几步,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又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个“他”应该就是刚才那个青年贵族,大概是他在离去的时候在走廊上和莫炎碰到了吧。
“是啊。”我随口答道。
他立刻低声的咒骂了声。“你没跟那个混帐乱说什么屁话吧?”咄咄的口气。
“……”我只是冷冷瞪了前面的背影一眼。
“你敢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再送你几杯琥珀烈焰,让你继续当几个礼拜的哑巴去。”
“……我拒绝回答混帐的问题。”
前面的前进动作突然刹住。莫炎定住脚步,没什么表情的回头注视了我几眼。“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耸耸肩,“你们兀兰的官员,我怎么可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迟均。”
看到我瞬间怔住的神色,莫炎的脸上充满了恶质的微笑,随即又加了几个字,“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铁血太傅。看不出来吧?这么一个貌不出众的年轻人,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恐怖人物。”
花了几秒钟让昏沉的大脑消化了这个事实之后,我头痛的捂住了额角。
居然就是他!
专门负责兀兰帝国内外监察,历年来策划执行了无数震惊大陆的情报窃取及上层暗杀事件,在各国都是恶名昭著的那个迟均!
想起居然和这样的人物对谈了那么久,还有他临走前那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我忍不住浑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等了一阵没有听到我说话,莫炎哈哈笑起来,“怎么,听到名字就被吓得不敢出声了?看来迟均那小子在外面的名声还真是不一般的坏哪。哈哈哈哈……”
旁边几个亲兵跟着大笑起来。
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头,压抑着反胃想吐的欲望慢慢跟着往前走,对于眼前这个狂妄的家伙无话可说。
又顺着走廊走了不少路,我不说话,莫炎就和那几个亲兵聊天。他们说话相当随便,大约是兀兰军中风气不同的缘故,元帅和亲兵之间居然还可以互相开某些相当限制级的玩笑,然后几个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幸好天色漆黑,否则我的脸色若是让他瞧见了,想必又免不了好一阵子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