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马灯早已熄灭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周围。飞砂走石的狂风在深夜中咆哮,盖过了帷幕内絮絮的话语声。
“这些……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啊。”
“都是小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唔。”
“……伤成这样,那个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说你也是他的儿子?”
“算了吧。我没有名分,就算从小作什么比他们好,挨打的当然总是我。直到后来被欺负够了,我就去跟他们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领头的,一直打到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才罢休——你在易水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吧?”
“……没有。一向只有我揍别人,没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声的笑了,换了个姿势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我发现了,无论我怎么样,好也罢,差也罢,他总当我是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我好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决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质子,一去就是七年。”
我对着马灯黯淡的火光出神。“七年……足够一个少年长到成年了。”
“是啊,真的很久。有一阵,我几乎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过了。”
“可惜后来,你还是回去临川了。”
“唔。”
“……我讨厌临川。”
“我知道。”他又翻了个身,“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那是你的王都。”
“……那不是我的。”
一只手被他的手掌牢牢扣住,发梢蹭在手背上,很痒。他咕哝着,“昭,你说,我不如莫都,还是不如莫极?为什么他们有的我就不能有?我也是他的儿子,只为了身上一半异族的血统,他就一辈子提防我。”
我沉默着摇摇头,望着远方。
飓风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大声肆虐着,风声把话尾刮得断断续续。
“还有那几个所谓的皇子兄弟,见面恨不得互相吃了对方,皇家真是天下最可笑的地方……”
“……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我们还可以喝一杯,不过你的酒量真差劲……”
“……昭,过来,别赌气了……”
咕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垂下眼,凝视着枕在腿上、沉沉睡去的男人。
褐色的头发大概有几天没有好好梳理过了,杂乱的覆盖在额头上。
安静的面容,所有的表情都在睡梦中化开了。
此刻,他不是兀兰的三军统帅,不是毁灭易水的刽子手,不是用武力强迫屈服的敌人……
此刻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叫做莫炎的男子。一个喜欢一个人纵马荒原,喜欢看天边飞翔的鹰,喜欢夕阳,在众人面前放肆的谈笑着,却同时防范着所有人的,孤独而寂寞的男子。
凝视那张沉睡中的安静面容,良久,视线落在衣袖。那个微微凸起的暗袋中,藏着费尽心机得来的半片虎符。
我解下铁牌,挂在他的手腕上。
外面的殇歌渐渐的缓了。
我盯着角落里的沙漏发呆。不知不觉的,神智陷入了深沉的茫思之中。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尾声
叮当——叮当——
悠扬的铃声在耳边盘旋回荡,仿佛悠久不灭的歌声。
骆驼的足印踏在戈壁的沙砾上,安稳的停下来,细细舔食着植物上凝结的露珠。
“王上吩咐,送到这里。他的原话是,‘往下走就是兀兰的则淡行省,祝愿昭殿下一路保重,安然抵达易水’。”
“请转达殿下对王上的谢意。”小伍对着来人拱手。
来人点头,却占着路不动。
他的眼睛扫过骆驼,又扫过我和小伍,不甚熟练的兀兰语生硬的道,“但是,为什么是三个人?除了昭殿下,不能放过一个人。”
小伍怔了怔,说,“你没看见么?昭殿下受伤昏迷,需要人服侍。不然那么长的路,他怎么走?”
狄支官长摇头,脸色沉下,“他一个。你们两个,回去!”
小伍脸色微变,还没有说话,我冷笑一声,“你不必这么急着送死。目送昭殿下走远,我们自会回去,等天明之后,寻你大战一场。”
来人居然咧嘴笑了,重重一拍我的肩膀,“好!等你!”
看看我,又看看边上小伍,顿时皱眉,“你们,两个,一样高,一样脏,分不出。”
我挑眉冷笑,也不再理他,只是撕下战袍的边角卷了,几下把骆驼上那人的脚牢牢固定在两边鞍子上,又试了几下,确定不会掉下去才放手。
满意的拍拍手,正想催促骆驼趁清晨赶路,手却被拉住了。我一惊抬头,对上小伍隐约含泪的目光。
我皱眉。这小子就是碍事,早知道就不带过来,省得惹麻烦。
“不写点什么给大人吗?”小伍靠近耳边,哽着声音。他的手上有一张空白的羊皮纸。
我想了想,抽出匕首割破食指,在羊皮纸上蘸血写下了七个飞扬大字,交给他。小伍低着头把羊皮纸收好卷起,囫囵塞进骆驼背上的口袋里。
一切收拾停当,我轻轻打了骆驼一掌,眼看着骆驼驮着那人摇摇晃晃的向前面走去。
叮当——叮当——
悠扬的驼铃又响起来,音乐般动听,却已渐渐远去。
我和小伍站在苍茫的戈壁上,回首望向被重重包围的阵营。
“昭将军,你的大恩……”小伍低声说着,眼眶红肿。
“罗嗦。我自己做的事,又不是因为你求我。”我喃喃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对小伍一笑,“那一记手刀可能力道大了点,他什么时候能醒,那就不知道了。”
小伍想说话,喉咙却哽住了。
天边泛起了晨白,天色就要亮了。
驼铃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驮载着沉重物体的骆驼迈步走向荒漠的边际,只留下一个朝阳中的剪影,一串漫长的足迹。
我目送着那人渐渐远去,心中忽然有所触动,猛地回头。
另一个方向的断崖顶,隐隐约约两个人影在风中伫立,遥遥面对着这里。
似乎意识到我注意他们,其中的一个瘦削人影微微侧头,凝视过来,深邃的眼眸穿越了彼此的距离。
我对那个方向遥遥颌首,算是招呼。
这一对曾在荒漠上结下生死信约的达鞍,一个敢孤身入营,而另一个居然会放任大好机会白白流逝,送他安然出营。他们之间的交情,只怕比想象中还要深罢!
今天的事情,纵然他没有预料到,却也算是配合默契。只要他派一骑下来传令拦截,只怕谁也无法偷天换日。
对着那个方向又望了一眼,起身归营。
衣袖被拉了拉。小伍急声催促。
放眼望去,前方的晨曦中,有数百骑的兵马肃立风中。
我点点头,接过离火的缰绳,翻身上马,握紧手中马刀。
“昭将军,今天的冲锋口号是?”李万夫长促马上前问讯。
望着周围一张张年轻面孔,我轻吁口气,“今天的冲锋口号——为了回家。”
阵前传来了第一遍的擂鼓声。狄支万千战马并排踏地,震的大地颤抖。
我向周围巡视一圈,看到的,是一双双坚定的眼神。
耳边响起了兀兰嘹亮的号角声,清亮锐利。
白光闪过,我举起马刀,高高过顶,猛地挥下。无数雄壮声音齐声怒吼,
“为了回家!”
阵阵朔风吹过眼前,卷起漫天平砂。
刀枪过处,血光飞溅。厮杀声震动天地。
我握紧手中兵刃,纵马杀入乱军。
莫炎。莫炎。
我们的易水之争还没有了结。
将来大陆之上叱咤风云,你将是我的对手。
我要亲眼见证兀兰的覆灭,我要再次感受那海港自由的风。
做什么,不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
——他日沙场再相逢——
《风寂沙》本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