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耳边突然传来了缓慢规律的马蹄声。
透过草丛的缝隙向上望去,只见两匹战马自狄支大营的方向相伴而来。因为背着阳光,看不清楚那两名骑手的相貌,只看见其中一个穿戴着显眼的墨色皮甲,显然是个彪悍的骑兵。
至于另一个人,看身形倒是瘦削的很,也没有穿甲。
随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逐渐接近,身边的年轻士兵紧张起来,抓着草茎的手指越来越紧。
临时指派的几位十夫长们用眼神问询着,“要不要抢先下手?”
我对他们摇了摇头。
不到迫不得已,决不要暴露自己。
五十丈,三十丈,悠闲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那两人犹自不觉,纵马慢慢的走着,一边说着些什么。
已经近到可以听见他们的交谈声了。
再向前几丈,只要他们往下面扫一眼,就可以看到躲在凹沟中的我们。
我的右手已经握住匕首柄。左手挥出,示意两边散开。
一旦动手——
绝对不能给他们任何出声的机会!
五丈,四丈,三丈——
微不可闻的呼吸,急促的心跳。半出鞘的武器藏在茂盛的草丛下,等待挥出的刹那——
那身材纤瘦的男子居然勒住了马!
我差点一口气憋死。
身边的魁梧男子随即也勒了马,两人用狄支语快速的交谈了几句,然后那纤瘦男子拨转马头,依旧慢慢的往回路走去。
魁梧男子似乎愣了愣,急忙也跟着拨马跟上去。
周围传来了不约而同的呼气声。
“走了……”左边一个士兵小声说,随即在十夫长的瞪视中急忙闭上了嘴。
我没有理睬,还是望着两骑的背影发楞。
就在刚才魁梧男子拨马的那个刹那,阳光照到他的侧脸,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个魁梧男子——
竟然就是以前对战过的狄支大将,塔龙!
定定的注视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我的脑中如回旋急转。
自上次飓风军剑门关战败溃逃,塔龙就不见踪影,直到后来那次突如其来的半夜袭击,他率残余的骑兵烧光了兀兰的屯粮仓。
那次事后,莫炎几次增派军队,牢牢守住了关内通往关外的唯一通道。
那么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还藏身在关内的某处才对,又怎么会出现在关外草原上!
手臂被轻轻的拉了拉,我猛地回过神来,用眼神询问那名姓于的十夫长,“什么事?”
于十夫长抬起手,示意我仔细看他们离去的那个方向。
我疑惑的又看了几眼,不由大吃一惊!
平原的风吹低了茂盛的荒草,一卷羊皮纸静静的躺在草上。
※ ※ ※ ※ ※
将羊皮纸在手中展开的时候,我心里的惊异还没有完全消去。
两三个眼尖的士兵证实,羊皮纸是那个纤瘦男子拨转马头的时候,“不小心”从袖口滑落的。
谁能想到,差点就被我们杀了的狄支男子,居然就是莫炎所说的接应人。
难道这意味着,在狄支军中,莫炎也有线人?……
眼前的情势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几乎是皱着眉头把羊皮纸展开,入眼的居然是一片不知所云的图案。
一个个的三角,叉点,墨线,中央一个圆圈……
墨色明晰的箭头从边缘起始,绕过沿路的三角叉点,直指那个中央的圆圈……
仔细看清那个箭头的经过方位,我又扫了眼周围地势,有个大胆的念头忽然闪过心底。
如果没有猜测错误的话……
心头若有所悟,再看第二遍时,那些符号的含义渐渐明晰起来。
花了不多时间强记住所有的标志,我把羊皮纸揉烂撕碎,放入布袋收好。
接应人已经见到,下面就是等天黑行动了。
周围众人纷纷闭上眼睛假寐,但是战事在即,兴奋的大脑又哪里睡得着?
我闭着眼睛,在想象的沙盘上一遍遍推演着过程。
诈降,伏兵,战马,闯营……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惊醒了假寐的众人。
血色的斜阳下,几十双眼睛无声的注视着狄支打秋风的小队一股股的出营去,又纷纷带着掳掠的战利品飞掠回来。
几十个血淋淋的首级被挂上营门,狄支的将领策马剑门关外,对着蜿蜒山岭间的巍峨城墙戟指大笑。
凡有斩获的骑兵全部在剑门关外策马一圈,傲慢的将男人的头颅抛掷城下。被捆成排的妇孺们张大了口,隔的太远,却听不到那绝望的呼叫。
十几个生擒的男子壮丁被拉到剑门关下,当着城墙上守兵们的面推入坑里,骑兵纵马来回踏平土地,一个接一个对着城头举起炫耀的马鞭。
“懦夫!”成排的狄支士兵赤膊站在营门外,操着半生不熟的兀兰语大声笑骂,“不敢出来,你们,不是男人!”
在我左右两旁,士兵们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睛几乎睁裂,眼眶血红。
“谁也不许挪半步!”我冷冷的喝道,“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这里的几十人能做的——
只有等。
天色转黑的时候,鼓噪声渐渐弱了。
闪烁的星光和地上的烛火重新笼罩在原野上。
转眼又到四更时分,离昨天出城的时刻已经整整一日一夜。
异常的响动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战马的嘶鸣声随着夜风传出几里。
于十夫长身子一震,强压着声音的紧张,“昭将军!”
我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过了很短的时间,透过骤然亮起的灯火,可以依稀看到大营那边一阵骚动。狄支士兵们不知道大声呼喝着什么,断续的呼喊声音随着风势飘过来。
我低声问,“这里有没有人懂狄支语?”
于十夫长侧着耳朵听了片刻,脸色越来越惊异,“他们在说……快点起来,抓住……马惊了……”
长长的马鬃在风中飞扬,大批的马群出现在狄支蜿蜒伸长的大营附近,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踏在草原大地,组成了惊人的韵律,压抑而沉闷,有如鼓点般,震得心脏都在颤抖。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拦阻一匹两匹惊马或许还有可能,但如果面对的是几千匹疯狂的马群,任谁妄想拦住都肯定是送死。
最前面的那群几百匹马昂首长嘶,竟然笔直对着剑门关的方向奔跑而去。
那几百匹马经过之处,数量更为惊人的大群奔马追随其后,雷鸣般的马蹄气势震得周围的狄支士兵相顾失色。
半夜惊起的狄支官长迅速赶到,喝令士兵们做出种种努力控制局面,拦住惊马。
然而,根本遏制不住。
远方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剑门关的城墙上一道闪光。
然后,藏身在荒野中的我们却同时敏锐的察觉到了。
那是一只灯笼,在黑夜的映照下越发闪闪发亮。
在七十双眼睛的凝视下,那只灯笼缓缓的左右挥动了三下。
我无声的站起来,打了个手势示意周围的人都跟着我出去,长长的野草遮住身体,趁着夜色掩护缓慢的接近狄支大营。
与此同时,剑门关紧闭了几个月的城门,在吱呀的锁链响动声中,再次的洞开了。出现在城口的,是这么多天的战斗中始终没有出现的军队——
在历经一昼夜的蛰伏等待之后,兀兰最精锐的重装甲骑兵团,终于出动了。
青色的盔甲严实的遮住了所有战士的面容,就连战马的身躯也覆盖了厚重的锁子甲。
指挥官高举的马刀如一道雪白匹练在半空中划下,昭示无声的号令。
催动缰绳,千万马蹄的铁掌同时冲击地面,有如无可抵挡的钢铁洪流。只一轮冲击,厚实的狄支营门就被踏破,木栅栏呻吟着倒在地上。
被刻意雪藏已久的重装甲骑兵团,终于在夜色中露出了峥嵘锋芒。
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狄支士兵猝不及防,却竟然强悍的组成人墙,企图用血肉之躯阻止骑兵前进的方向。
迎接他们的,是马刀毫不留情的砍杀弧光。
“不要恋战!”几名声音同时大吼着,“跟随莫帅的方向!”
……莫炎这次居然亲自出战了么?
我横刀架开了一支迎面射来的冷箭,心里默默念着周围方向:左三营,这分明是羊皮卷图上那个黄色三角标记的地点了。接下来应该向右转,前过两帐篷,左弯……
连绵不断的军帐如山峦般驻扎在周围草原的土地上,层层叠叠,在不熟悉地形的人看来一定像是个巨大无比的迷宫。
无数的绊马索埋伏在阴影处和不被注意的地段,埋伏好的狄支士兵就守在周围,只要兀兰的重骑兵被从马上绊跌下来,周围的乱刀早已等候着他。
我们几十人伏低身体,按照羊皮卷纸划好的既定路线,谨慎而仔细的前进。
从背后攻击埋伏的狄支士兵,割断绊马索,除去临时搭建的陷阱,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便出现了一顶高大雄伟的军帐,如众星捧月般屹立在众多的帐营中央。仔细看去,帐篷的边角都是用罕见的白骆驼皮镶嵌而成。
羊皮卷的地图画的果然不错!这里想必就是……
我心里一紧,借着黑夜中的帐篷阴影挡住身形,凝神望着几十丈之外的高大军帐,不知不觉的握紧了手中的刀。
一声惊雷似的大喝,呼啸的风声从左边直扑过来。
我举刀格住攻势,趁势往上一撩,铛的一声大响,交接的刀身双双荡了开去。
来人的动作好快,这一刀上撩已经逼近他的喉咙,竟然被他用刀回防硬生生的震开了。
我暗自道了声不好,正想再补上一刀,那个亲卫打扮的狄支人却飞快的跳开几尺,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这下糟糕了。
无数明晃晃的火把从四周飞快的逼近。一轮狂风骤雨般的长矛投掷铺天盖地而来,有一支尖利的矛头从背上划过,热辣辣的痛。
身后是急促的呼吸声,那几十名英勇的兀兰战士还跟随在后面。
我急遽的喘息着,目光紧盯高大军帐。
这次出剑门关,是吉是凶,能否全身而退,尽在此一战!
就在此时此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声如裂帛,“兀兰骑兵何在!”
“在!”迎风传来惊雷般的呼应,简短的一个字,却仿佛钉子似的重重的敲在众人的心头。
迎着如雨的长矛和利箭,踏过同僚倒下的尸体,青色盔甲的重骑兵团出现在视野中。
有节奏的马蹄声如疾风,带着火焰般燃烧的气势,将一切阻碍践踏在铁蹄下。
雪亮的马刀交错挥下,惨呼声同时响起,几名守在帐外的亲兵被斜劈成两段。
唰的一声撕裂响,军帐被割裂一个巨大的裂缝。在这个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已经旋风般的从裂缝中跃入军帐。
军帐中灯火异常微弱。被外面火把光芒照射太久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还没有看清任何物体,却已经感觉到一阵呼啸风声从左边直扑过来。
近乎本能的反手一刀架开,铛的一声大响,手臂竟然被震得发麻。
来人好大的力气!
后退半步,握紧的刀,就犹如已经搭上弦的箭,等着挥出的那一刹那。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我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用兀兰语喝止道,“塔龙,住手。”
塔龙?!
回想起方才似曾相识的那一刀,我凝目望去。
如山般魁梧的身躯就站在营帐被割破的地方,正嗔目瞪视的,果然是那张称得上熟悉的面容。
裂开的缝隙处承受不住重力,高大的营帐已经危危欲坠。外面的火把光芒透射进来。
在我的对面,两名服饰华丽的男子坐在仅仅三丈开外的长桌前。左边那名看相貌还是少年,却遇变不惊,神色镇定如常,只有握住腰间刀柄的手显露出用力过大的青筋脉络。而右边那名男子垂着头,我看不清面孔。
这两人中,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帅?!
锋利的刀光闪过,我横刀斩倒一个搏命攻击的侍卫,视线掠过那华服少年,落在另一名青年男子的身上。
刚才,就是这名身材瘦削的青年喝止了塔龙的攻击。
难道狄支的三军主帅……是他?!
一股凌厉的杀意从心里升起。
如今孤身入虎穴,虽然外面的重骑兵攻击吸引了狄支的大部分兵马,但这片地带兀兰军的数量却依然处于绝对劣势。一旦奇袭不能成功,这里的人,只怕一个都回不去。
但是,如果此次能杀了狄支主帅的话……
隔着三丈距离审视着,估量着,手中的刀悄悄握紧。
相隔三丈之外,那青年男子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张苍白却俊雅的面容。
这个人……是……
看清那张面庞的瞬间,我的心头蓦然一阵狂震,硬生生刹住那股凌厉的杀意!
一丝似曾相识的弧度绽放在那人的唇边。他低低笑了。
“我们又见面了,昭殿下。”
我的脸色一定变了。
怎样也没有想到,在临川结识的那个人,仿佛谪世人物的当世医圣,竟然会出现在狄支的中军大营里。
不,还有比这个更难以置信的事实。
望着那瘦削的身影,大脑回旋般的记忆起下午在草原上的那一幕场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在草原上丢下一卷羊皮书卷的那个人就是……
“王上。”涉孤站起来,拢起身上的狐裘披风,优雅的对着少年俯身行礼,“容臣下替您引见,这位就是前易水国的二王子易昭殿下。易昭殿下,这位是……”
话没有说完,那华服少年却霍然站起,纯正的兀兰语冷冷道,“够了。涉孤,不要再演戏了。你们雷裕族的野心,难道孤不知道?”
华服少年——统率狄支各族的王,握着腰刀的手指已经捏到发白,涉孤的笑容却更加柔和。
“王上,臣下还没有说完呢。”
少年厉声喝道,“涉孤!”
“王上,您的族人正在外面和兀兰的士兵浴血厮杀,您的亲信们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至于您的亲随侍卫们——”
一声沉闷的响动,我吃惊回头,正看到一名侍卫无声无息的倒下去。塔龙站在尸体旁,若无其事的收起滴血的刀。
少年身侧的最后一名中年侍卫噌的拔刀,将年少的王护在身后,“塔龙!你也背叛狄支的王?!”
塔龙盯了他一眼,把头扭开。
“王上,塔龙将军也是我们雷裕族人。”涉孤微笑着,“你们纳歇族人都是这样,只要时间长了,就会忘记原来其他族的兄弟曾经多么无私的帮助你们,忘记了雷裕族是你们的兄弟,而把我们的族人当作狗来使唤。”
他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颐鞑,这次除了雷裕族,元族和坎族的勇士都支持我们。纳歇族完了。”
叫做颐鞑的少年,狄支现任的王,苍白而倔强的站在原地。
“昭殿下,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涉孤回头望我,“您这次前来,不就是为了刺杀狄支的主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