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形势对我们相当不利。士兵伤亡惨重,粮库的存粮维持不了几天,关内集市无粮可买,偏偏这时候内省扣粮不发——”
“不仅如此,我们尊敬的太宰大人还责令正在挨饿的大军遵大皇子令,出关开战,收复洛河草原。”莫炎冷冷一笑,“还真是进退不得啊。”
沉默了片刻,我说,“即使这样,你也不该蓄意欺瞒三军将士。”
莫炎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不这样怎么办?除了拿砂子充米,你还有什么办法激励三军士气?跟他们说陛下不许大军后退,但是太宰大人扣粮不发,市面上的米面被狄支人买去了,所以我们只能继续饿着肚子打仗守城?”
他的嘲讽语气激怒了我。我久久的盯着他,不发一言。
士兵们的欢呼声仿佛还在耳边,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闪动。
而这一切,却不过是海市蜃楼,空梦一场。
等到美梦醒来,他们将会由虚假的幸福,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几步走到门口,我唰的掀开了帐帘,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天。
我的视线,落在远处巡逻的士兵们模糊的身影上。
“……这样是饮鸩止渴。”良久之后,我喃喃的说。
“没有办法。”莫炎叹了口气,手搭上我的肩头,“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希望你守口如瓶——”
我用力的挣脱他,回头瞪视,“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那个办法你不愿意去做!”
莫炎愣了愣,眉宇间的舒展神色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容光给十三内省下的命令是‘青鹫军一日不出关迎敌,粮草一日不发。’也就是说,只要派出几千人出关打一场,无论胜败,都有理由去内省光明正大的调拨粮草了,是不是?!”
我瞪着莫炎没有表情的脸,“你当然知道,但你当然也知道在双方在草原上正式开战,兀兰军必败无疑。之所以你至今没有动静,就是因为你知道大皇子和容光都在背后对你虎视眈眈,等着兵败的机会处置你,所以你不肯去打这场必败之仗!”
“够了。”莫炎的声音蓦然变得冰冷,“易昭,我提醒过你,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希望你注意,不要逼我动用军法。”
呼啸的夜风透过半开的帐帘冲进来,周围死一般的沉寂。
我站在门口,外面沉沉的黑夜映着帐篷里耀眼的烛火,仿佛阴阳两极。
莫炎站在身侧,闪动的烛光照耀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光线明灭不定。
“莫炎,随便你军法怎么处置,有句话我也还是要说。”
相隔咫尺,彼此直视,我一字一字吐出心中的话,
“不管宫廷争斗倾轧怎样激烈,不能带三军摆脱困境的人,不配为帅。”
他凝目望我,久久不答。
“末将告退。”该说的已经说完了,我再无所顾忌,躬身行礼,转身大步走开。
手臂突然被从后面抓住了。
我吃惊的回头看去,却望进一双灼灼的眼睛。
“跟我来。”
莫炎的手掌紧紧扣住我的手,他的眼睛闪着狂野灼亮的光芒。
“看了之后,你再说一次,我配不配拿这颗青鹫军的帅印。”
※ ※ ※ ※ ※
快三更天了。
白天浓烈的硝烟和血腥气味已经转淡,漆黑的苍穹笼罩在广袤的旷野之上。
狄支军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闪耀着微光。
附近值夜的岗哨士兵来来去去,军容肃整。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扶在城头,凝神看了一圈之后,不动声色的瞥了身边的人一眼。
已经在这里两刻时辰了,莫炎口中要我“看”的事情还没有出现。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突然的,背后响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迅速接近我们这里。
看到主帅半夜出现在城头,那一小队轻装打扮的士兵竟似乎半点不吃惊,只是默不作声的行礼。
对于这队乍然出现的士兵,莫炎竟也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是点头还礼。
我微微愕然,留神一个个的看过去。才看到第三个人,就忍不住大吃一惊。
那个普通士卒打扮的人,赫然是李延万夫长!
我吃惊的往下看去,几十个人里面竟然有不少熟面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剑门关之役中曾经率领过的那个骑兵大队中的精锐人手。
“今夜的七十人全部在此,已经准备好了。”李延望了我一眼,低声对莫炎回禀道。
莫炎同样低声的嘱咐道,“此去小心。”
几道儿臂粗细的绳子从城墙上悬垂而下,七十人的小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无声无息的顺着绳子滑下城墙,很快消失在茫茫的草原大地上。
“这是第九夜了。”
莫炎伫立在身边,望着远去的黑点,“每天七十人,目前一共六百三十名……还不够。”
我从城头无声注视着那些黑影迅速分散消失,心潮彭湃。
原来如此。白天激烈的攻城之战,沉重的伤亡,那些只是掩护半夜行动的幌子。
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攻守城池的时候,暗地里的网却早已经悄悄撒开了。
“我们还在等候时机。只要这场仗还没有打完,就必须坚持下去。”
望着眼前苍茫草原,莫炎的嘴角边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不管是隐瞒也好,欺骗也好,只有熬过了这几天,我们才有希望胜利。”
“胜利?”我重复了一遍,反问,“胜利的可能性多大?”
他想了想,“或者胜利,或者失败。不谈可能性。”
“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
“冒险也要试一试。我莫炎的字典里没有失败这两个字。”
我忍不住皱眉。
他低低的笑。“为什么皱眉?坦率是一件好事。”
“过于坦率大部分时候都不怎么好。”我回答。
“唔,有道理。所以我在临川的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和别人互相绕圈子和扯皮上面。”
“是么?”
“唔。不过我发现了,和你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好。”
“……因为我是降将,说话不用顾忌?”
“不,因为你也讨厌说话绕圈子。”
我怔了怔,偏头望他。
恰好他也转头看我,目光不经意的碰在一起。他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我冷冷问。
“我本来以为你最近收敛许多了。没想到……『莫炎,随便你军法怎么处置,有句话我也还是要说。』 ……”他自己重复了一遍,忍不住大笑,“本性难移啊!说实话,带兵这么久,我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放肆的将军。”
我有些难堪,沉下脸色,正想找个借口告退,心念微动间,脚步却像被定住似的顿在原地。
今夜无意间知道的,是兀兰军最高的机密……
莫炎再怎样疏忽,也不可能把这样的顶极机密轻易告知别人……
手臂被一双大手按住了。
彼此呼吸可闻的距离,我微微抬头,莫炎站在面前,敛去了笑容,表情慎重。
“帮我。这次绝对不可以失败。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在这里,在我们身后,还有方圆五百里的十几万百姓,失败的结果,我担不起。”
我静静听完,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退后两步。
“兀兰士兵百姓的性命你担不起,但攻破他国的疆土,他国的百姓性命,难道莫帅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莫炎沉默了一下,说,“两军交战,各为其主。”
我点点头,“现在两军交战,无为我主。”
莫炎的嘴唇翕动了动,“每次牵扯到这个问题,我们就会回到这个立场上来。”
我咬着唇,过了很久,说,“我忘不了。”
莫炎没有说话。
站了很久,他转过身,面向夜风吹拂的城墙。
“是啊,你忘不了。”他的声音有些沉。
“而且现在你也不必再用易水要挟我。”我陈述着,“有莫极和容光在背后虎视眈眈,如果莫帅擅自调动部队屠灭属国,这个罪名不会比叛国轻微。”
凝视着远处狄支大营的灯火,莫炎静静听完,居然还笑了笑,脸上又是平常带着些许嘲讽的神情,“你不愿意就罢了。说这么多要挟我,反而说明你心里最怕的还是易水出事。”
我努力平息心里的波澜,说,“不,我并没有说不帮忙。”
他一愣,转头看我。
对着他的视线,我慢慢的说,“你需要我。你设定的是奇袭计划,这里只有我擅长。”
莫炎的眼神闪了闪,已经明白了我的意图。
“条件是?”他直截了当的问。
“这场战役我全力帮你。如果顺利成功,事后请莫帅答应我一个要求。”
对着久久的沉默,我压抑着心里难捺的焦躁,垂落的目光俯视大地。
以他现在身处的尴尬局面,只有一场关键胜利,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我知道你会要求什么。”耳边突然飘来他的话。
我微微一惊,随即反问,“你以为我会要求什么?”
“你觉得我会答应么?”他又说道。
我咬了咬牙,“你会答应。因为你没有选择。”
莫炎突然转头,眼睛里闪过烈焰般犀利的光芒。
眼看着他的身体逼近过来,我心里一惊,“你要做什……”
本能的退半步就去拔腰上佩剑,却没留意后面距离,后背一下子抵在城墙上。
就那个瞬间,他已经抱住了我。
被男人的体重压在城墙上,拔了一半的剑被抵住,温热的呼吸扑在脖颈上,我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直。
“莫炎!”
我捏紧拳头低声警告,若不是来回巡逻的士兵就在附近,早已一拳揍过去。
他却恍若不闻。抱住的手劲越来越大,勒的我不能顺畅呼吸。
我暗自咬牙。
纵然是三军统帅,论武艺不见得胜得过我。再不放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手臂蕴力,正打算用力挣脱的时候,莫炎却自己松了手。
我几下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冷冷瞪着他,“莫帅还没有给我答复。”
莫炎的嘴角勾了勾,说,“好。我答应你。”
“很好。”我把出鞘半截的佩剑按回剑鞘。
擦肩而过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叹息,“我们……就连露水姻缘都不算么?”
我的心里微微一颤,脚步却继续往前走去,让那声音沉在黑暗中。
第九章
每日的攻城,守城,仿佛永恒不变的主题。城头硝烟弥漫,城下血流成河。
久经战场考验的士兵,在初始的紧张之后,变成连日的麻木。
更多的人倒下去,更多的人接替上来。
三天之后的夕阳,已经有许多的年轻面孔再也看不到。
传令兵嘶哑的声音在城头回荡,又度过艰难的一天,就连诸位将领的军服上也沾满了灰渍血污。
累到脱力的士兵们甚至来不及等到撤换的命令颁下,便倚在城头睡着了。
我的目光扫过那么多年轻的、甚至稚气尚存的面容。为了这场卷入宫廷之争的无谓战事,这片城头的每一尺土地上,都已经抛洒了那么多的鲜血。
如今的局面,我不想看到,诸位将军们不想看到,甚至连莫炎,也是不想看到的。
只是,虽然不愿,却还是一步步落到如今境地……
傍晚,就在一如往常的稀薄米粥和浓重的血腥气中度过了。
疲惫的躺在军床上,半梦半醒间,突然有几个脚步声靠近床前,我警觉的一跃而起!
“今夜行动!”
整装完毕的亲兵已站在面前。他们的身后,七十名精干骑兵在帐篷外站得笔直,强烈的攻击气息,犹如一匹匹渴血的战狼。
※ ※ ※ ※ ※
城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
黯淡的星光掩映下,十数里之外的狄支连营的火把模糊不清,看起来仿佛一片萤火虫的微光。
但是谁都知道,这看似微弱的火光附近,伺伏着怎样可怕的强敌。
周围无比的安静。人衔枚,马带嚼,脚下绑着茅草,取代马蹄声的,是沙沙的轻微声响。
没有人说话,就连发布命令,也改成简单的手势表明。
出城之外立刻按计划分兵。前方的几人在夜色的笼罩下将两三百匹马赶在一起,对着远方的那片微光笔直前行,而我手中的这几十人则在无声的手势命令下,在草陷膝盖的辽阔草原上躬身前行,以几乎平行着剑门关的方向迂回向远处绕过去。
四更初刻,大地万籁俱寂,就连天上的星辰仿佛也陷入沉睡之中。
走了大约几里路,乍然的,远方突然一阵嘈杂的乱响呼喝,人惊马嘶。
火把的光冲天而起,熊熊燃烧在天穹的黑幕边缘,就像一道最灿烂的晚霞。
行进的士卒们惊诧的停了脚步,但很快就在长官的低声喝令之下继续前行。
我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里的人,大概只有我知道前方真正发生了什么……
“找五个伶俐的马夫伪装叛逃,为了取信于狄支,趁夜带去几百匹的战马。”
凝视着仿佛燃烧的夜空,耳边回荡起莫炎在中军帐里的话语,
“狄支人最爱马,当然会收下。”
他的手在大幅的地图上指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这些天派出去的几百名勇士,都潜伏在这三个地方。派人探察过了,这三个地点到达狄支大营的距离基本相等。”
“昭将军,现在我要你做的,就是率领最后这批勇士,在明日正午之前到达东北角,就是这里,第四个地点。”
“到了那里之后,有人会接应你。收下他给你的羊皮卷,记牢上面画的东西,然后烧掉它。”
“千万注意行迹。你的所在地将是离狄支大营最近的,当心不要被发现。”
我收回凝视天边的视线,跟上了小队的速度。
这道前所未有的含糊命令,不知道会把我们这几十个人带去何方……
太阳渐渐的从东方升起了。
狄支扎营处离剑门关不过十里,即使迂回绕到狄支大营的东北角的距离也不会超过二十里。然后,就这么一点的距离,却让每个人吃足了苦头。
阳光普照大地,日头每升高一点,草丛中行进的人们就再往下蹲伏一点,到最后几乎贴着地面前进。
不过两个时辰,每个人的手脚都被刺蒺藜草尖锐的锯齿缘割得血迹斑斑。
幸好今天风大,吹得周围茂草摇动不已,加上全身穿着的青色衣衫和青草颜色相融在一起,远远的应该看不出异样来。
一路艰难前进,午时时分,终于顺利到达了地图划定的地点。
这一片的草势长得特别茂盛,地势有些微微的倾斜起伏,构成一个小小的V字形坡。正好是狄支大营那个方向视平线以下的死角。
藏身在V字型坡的下方,往上却可以看到数里之外的狄支军营的动静,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就是这里了。
耐心的等候。从午时直到日落时分。
应该出现的接应人却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