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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沙 page 2 作者:少紫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笔直瞪视着他。

  他的脸上只是微笑,但他的眼睛里早已笑得狷狂。

  我沉默的撇开眼睛。

  “就知道你舍不得。”

  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虽然仰视着我,但笔直伸出手掌的他在面前却笑得放肆无比,“只要易水同意归属兀兰帝国,我,莫炎,以苍鹫军旗之名,誓约不屠易水城。这下可以放心从城墙上下来了吧?当心不要把自己摔坏了,易水之璧。”

  我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忍住那股冲到头皮的羞辱和随之而起的杀机,看了眼城墙下静静躺着的王丞相,再扭头望着周围将军士兵们的尸体。

  战到最后一刻,与城共存亡。

  言犹在耳,你们都遵循了,只有我却要违背它了。

  天意。天意。

  我木然从城墙上跳下来,单膝跪在泥泞的血水中,垂下了眼睛。

  “臣易昭·岚,代易水城邦,请降。”

  粗糙厚茧的指节轻佻的勾起我的下巴,“当真考虑好了?有时候死远比活下来更容易,当心不要后悔了,易昭殿下。”

  我僵硬的扭过头,甩开他的手指,冷冷道,“我从不后悔所作的事。”

  “那就好。”

  他冷笑一声,挥挥手,“把他绑起来。”

  我不反抗,只是沉声抗议,“帝国就如此对待降族?”

  “归降王族皆封候,帝国律令里当然是要客气对待的。但是不要忘了这里是我的军中。”

  莫炎的脸上依旧是放肆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却分明闪过一丝嘲弄,

  “还记得阵前的那一箭吧。易昭殿下当真好箭法,但真是不幸,我是个睚眦必报的男人。”

  ※  ※  ※  ※  ※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有节奏的皮鞭打击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着,每每抽到受伤处的皮肉的时候,身体都会不自觉的一抽,却没有什麽痛觉,大约神经已经麻木了。

  “停下来。”前方传来斥责的声音,“怎么都是你们在数数?他自己为什么不数?”

  只听扑通一声,我的视野里突然多出来一堆灰色的东西。仔细看了几眼才辨认出来,原来是刚才喊数的那个灰衣执刑人诚惶诚恐的伏在地上,

  “小人该死!这个犯人顽固的很,无论怎样都不出声,请大人责罚!”

  莫炎恍如未闻的从玛瑙盘里拎出一颗红色果实塞进嘴里,喃喃道,“果然是只有易水才能见到这么多好东西,难怪陛下对这块小地方志在必得……”

  他忽然扭过头向站在旁边的一个人问道,“王参军,你可知道这种果子叫什么名字?”

  王参军长得相当斯文年轻,看起来实在不像军中的人。这个没有光线的房间里,他那种干净的温文笑容看起来实在扎眼的很。

  王参军回道,“禀将军,这个叫胭脂果,鲜美多汁,是南疆有名的水果品种。在我们兀兰境内倒是见不到的。”

  “原来这个就是胭脂果啊……我听说这个佐盐吃味道最好?”

  “正是,在果肉上洒一点点上好的精盐更能提鲜。”

  莫炎点点头吩咐道,“小究,拿一罐盐来。”

  旁边那个年纪轻轻的亲兵立刻一溜烟的小跑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个陶罐回来。

  看他那个架势,王参军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大一罐都可以吃到明年了。将军用不了这么多……”

  话还没说完,莫炎对他笑笑,“谁说的?”嘴里说着话,目光漫不经心的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全身有些发冷,手臂上力道不由一紧,手腕的铁链立刻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你急什么?”

  莫炎嗤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把玛瑙盘剩下的几颗胭脂果剥出果肉,一颗颗沾了精盐吃下去,在亲兵递过来的水盆里把手洗干净。

  眯起的眼睛盯了我看了一阵,伸手把陶罐里剩下的盐全部倒进水盆里。

  “你。”

  他伸手指了指仍然匍匐在地上的执刑人,“给他泼点水提提神。”

  我冷冷看着他。

  果然如此,真是没什么新鲜伎俩。

  他靠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抱胸笑得恣意,“不要这么凶狠的瞪我,你还是省点力气的好,别又撑不住昏过去了。”

  高壮的执刑人捧着那盆掺了货的水几步走过来,在我面前转了半圈,居然转到背后去。

  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刚才被打了三十多鞭的就是背后,到现在还火烧火燎的疼,这下只怕不能善了了

  “!”

  瞬间炸裂般的痛楚从背后直冲头皮,背后鲜血淋漓的皮肤被突然剧烈的刺激,剧痛鲜活的在四肢白骸里到处流窜,肢体不停的微微抽搐着,撑着地面的脚尖一软,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猛然抽去,耳边铁叮叮当当的嘈杂响声似乎响个不停,声音听起来却越来越远。

  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仿佛才有水流从背上慢慢流下来的知觉……

  ※  ※  ※  ※

  周围很黑。无尽的黑暗笼罩在周围,仿佛是雨季来临时漫天密布的黑压压的乌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我试着蜷起手指,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地面。不对,这不是地面,摸起来的冰冷触感分明是钢铁。

  失去的知觉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眼睛那里传来了纱布摩擦的感觉。我猛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遮住眼睛的黑布,回头瞪视坐在身边的那个人。“放肆!”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站在旁边背手俯视的男人不满的咕哝了几声,“程医官,不要理他,你继续。”

  我咬着牙坐起来用力挡住医官的手,沉下脸色对旁边那人道,“莫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莫炎指指医官手上的大小瓶子和纱布,一笑道,“自然是替你上药了。”

  我冷冷道,“何必把好好的药浪费在我身上?你大可放心,这点皮肉小伤还弄不死我。”

  “这点皮肉伤当然弄不死你,不过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对我很麻烦。”莫炎终于收起了那张笑脸,带着几分嘲弄神色伸出手指。

  背后的刑伤突然被重重戳弄了一下,我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这么轻轻一碰就不行了,明天怎么完成降城礼?”莫炎神色间的嘲弄之色更深,“殿下玉体还有大用,不如乖乖趴好让医官上药,你也少吃点苦头。”

  我用力推开医官第三次伸过来的手,冷冷瞪着莫炎,“我的身体用不着阁下关心。”

  他啧了一声,对惶恐不安的军医道,“你出去吧。易昭殿下金枝玉叶,只怕需要我亲自调理才行。”

  我脸色沉下来,“你要干什么”

  那军医刚刚走出门去,莫炎忽然一把反扣住我的双手,用力拉过头顶。我大吃一惊,用力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双臂反倒挣得酸麻不止。

  “莫炎!”

  后面愠怒的话还没冲出口,只听啪嗒一声,手腕处一凉,左手竟然被他用铁制手镣扣在铁床的柱子上了!

  我大怒,看准他的腿骨关节弹腿就踢过去。他手还扣着我的手腕,眼看着避不过那一脚的重心,手臂上突然施力往下用力一压——

  就在瞬间,我的身体被他的全身重量压得硬是转了半个圈,出脚的角度登时偏了,虽然扫到他的腿骨却少了几分力量。

  又是啪嗒一声,他硬生生搳了这脚,我的右手却被他同时用力一扯,拉过去也铐在柱子上。

  他随手擦擦头上的汗,喃喃骂道,“真是难搞。”

  我僵硬着身子半趴在铁床上,忍着他满是厚茧的手在背上粗鲁的揉来揉去,好不容易搳到背后的伤被他涂抹完,我瞥了一眼自己身上,有几股细细的鲜血缓慢的沿着身体往地上滴。

  果然有伤口被他弄得绽开了。

  我咬牙问道,“这下可以了罢?”

  他不说话,却单手拉开了我的腰带,简单几下,身上最后的那点装蔽物就被褪的干干净净。

  “你……你要干什么!”  我脸色猛地一变,几乎弹起来,却被他又用力压回去。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里满是嘲讽意味,“不用怕,虽然兀兰王都男风盛行,不过你现在就一张脸能看,身上到处这里是疤那里是血,我对这种身体可没兴趣。”

  两条腿被分开,大腿根部的那道旧刀伤被他不轻不重的按了几下,我痛得浑身一抽,差点晕过去。

  “肌腱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硬撑着上城头,再多站个几天这条腿就废了。我可不想送个废物回临川。”

  清凉的伤药小心涂抹在伤口周围,用白纱布一层层的裹好,我像条砧板上的鱼笔直的挂在铁床上,动弹不得。

  莫炎似乎很满意的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走了出去,对外面守卫的士兵吩咐道,“仔细注意里面的动静。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开这道门。”

  我狠狠拉了几下铁镣铐,床头的铁链哗啦啦的乱响个不停。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音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这个混蛋!

  几乎赤裸的身体贴在铁床上,衣服就丢在几步远的地上却碰不到,我气得发晕,  恨恨挪开视线,逼自己冷静下来。

  “降城礼”……

  刚刚听到的三个字突然跳入脑海。心头传来一阵冰冷的寒意。

  就定在明日么?好快……

  一口气吸的大了,背上的鞭伤突然传来一阵热辣辣的抽痛,我急忙屏息,动也不敢动。

  不止背部,身体就像被车碾过的布袋,浑身各处的伤口都在痛。这么多年,虽然在宫廷校武场上练习武术兵法受伤是常事,却从来没有伤到这么重过。

  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昨日城破时没死成,沦为阶下囚的下场果真好不到哪里去。

  趴在冰冷的铁床上,我苦笑着合上眼睛。还是储存些体力吧,明日那一关只怕不好应付。

  父王,王兄,你们走得干脆,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难道我们的血缘亲情,我们的国家,在入侵者的铁蹄面前都不值一提么……

  恍惚间,耳边又充斥着无尽的哭喊声。那是母亲和妻子们带着绝望的神色,搂住一具具丧失生命的身躯哀哀恸哭的声音。

  我费力的睁开眼睛,四周都是怵目的红,无数只手从血水中伸出来,向着我的方向哀求,“殿下!救我!救我!!”

  我伸出手想去拉其中的一只手,可是我的手竟然从那只手的影像中穿过去了。最后抓住的,只是无尽的冰冷空气。

  “殿下,保重。”

  我蓦然回头,王丞相靠在城墙边上,花白的头发在大风中纷乱的舞动,对着我似宽慰,又似遗憾的微笑着。

  我惊惶的向他的方向飞奔过去,流着泪大喊,“王丞相!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眼前一花,王丞相的身体已经像断线的风筝笔直无声的坠下城墙。

  我呆呆的站在城上,望着周围的尸体,远处无数兀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长矛,慢慢的向我立足的方向逼近过来,那种沉重的压迫感从眼睛的视觉开始,直逼上心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捂着胸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几滴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滑落到铁床上。

  举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铁链轻响了几下,动作突然顿住了。

  周围有轻微的呼吸声。

  我猛然转头望去。看清床边的那人是谁,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看来真的睡沉了,竟然连房间多了个人都不知道。

  莫炎靠着铁床的床头大刺刺坐下来,眯着眼睛瞅了我半天,突然嗤的一笑,“就在你刚才哭着喊‘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的那个时候。”

  我愣了愣,想起刚才的那个梦来,急忙伸手擦擦眼眶,果然有些湿。

  该死!怎么偏偏让他看见了?!

  被莫炎仿佛很好笑似的盯着又看了半天,我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狠狠的一锤床沿,震得手上铁链哗啦啦乱响,

  “落在你手上我认了!有种你就干脆给我个痛快,不要半死不活的折腾人!”

  莫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笑道,“易昭殿下这是什么话?殿下如今归降我国,以后我们同殿称臣,彼此间相互亲近亲近,多了解些对方岂不是很好?”

  我冷笑,“莫帅用的真是很独特的亲近方式。”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他的脸色泰然自若的很,仿佛当真在虚心接受别人的赞赏似的。

  对这样的人,说什么也是白费力气。

  我很快明白了这一点,放弃和他磨嘴皮功夫,干脆直挑正题,“你回来干什么?”

  莫炎挑了挑眉头,伸手把床头扣住我手腕的两个镣铐解开一个,从地上捡起几块布料丢在我身上。

  我一愣,勉强坐起来。刚刚活动了几下失去知觉的手腕,就见他拉开了牢房的铁门,“你们进来,给他整装。”

  一群宫娥打扮的女子捧着盛着各式衣料的银盘,垂着头从门外鱼贯而入。那些宫娥应当都是王宫中的侍女,依稀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个个双目红肿,暗自垂泪。

  房间里面一片沉默,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偶尔响起。我默然坐在床沿,任她们服侍着梳理头发,擦去身上的污处血迹,一层层穿上华丽的典礼长衣。

  门外兀兰士兵的虎视眈眈之下,自始至终没有人敢开口说话。花费了半个多时辰把周身打理完毕之后,宫娥们又沉默的自铁门鱼贯退去。

  最后的那个宫娥脚已经迈出门去,却又突然转身冲回来,趁周围士兵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扑通跪在地上,对着我的方向重重的磕了个头,“殿下,前路艰险,请务必保重,重建我易水!”

  “抓起来!”

  看到莫炎蓦然沉下去的脸色,王参军在旁边出声下令。旁边的几个士兵立刻大步上去拳脚交加,那叫不上名字的女子被殴得倒在地上呕血不止,被拖出去的一路上血痕斑斑。

  我眼睁睁的看着,指节握紧直到泛白,心痛如绞,却说不出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力庇护子民,此身枉为丈夫!

  莫炎沉着脸色注视着那群宫娥被驱赶走远,回过头来盯着我又打量了一阵,冷不防开口道,“她倒是提醒我一件事了。无论怎样你也是易水的王族,对民众有莫大的影响力。如果惹出什么麻烦就不好了……”

  我打断他,“降城礼上我会合作。”

  他扯了扯嘴角,“我该信你的话么?”不知为什么,那盯着我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总透出些古怪。

  他很快的走出去对外面吩咐了几句话,不久一个亲兵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从门外进来,托盘上面高高放了一个银质酒壶,一个酒杯,一个纸包。

  瞥了我一眼,莫炎把鼓鼓囊囊的纸包拆开,里面艳红色的粉末倾数倒进酒壶里,然后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斟了一杯酒递到我手上。

  我望了望杯里,倒出来的酒水果然一片血色。

  还没端到唇边,一股浓烈的辛辣味道已经开始强烈的袭击嗅觉。我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把酒杯拿的远了点,压抑住声调平稳,“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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