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披衣惊起的兀兰将领们纷纷赶上城头的时候,城墙外只余下一片倒伏的尸体。
就在第二天清晨,久久没有动作的狄支大军,终于展开了行动。
昨夜违背军纪、私自出兵的狄支小队长虽然已经战死,却仍然被枭首示众。从尸体上割下的头颅高高的挂在狄支的营门前的旗杆上。
就在两军的眼前,溃逃回营的二十几名狄支逃兵被捆缚着装进麻袋,被负责执行军纪的两千骑兵的铁蹄毫不留情的踩过,万马践踏而死。
军纪正法结束,当日傍晚时分,狄支大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惨烈的攻城战役开始了——
城头的十五架火炮齐鸣,强烈的反坐力震得城墙的青砖地面仿佛都在颤抖,每一次齐发都在城墙下留下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然而,站在城头上望去,黑色的洪流从平原上遮罩不去的浓雾中出现,却依旧前仆后继的艰难推进着。
狄支阵脚的后方,两千督战军纪官整齐的排列成行,张开的强弓对准前方的士兵,只要有后退一步者,当场格杀。前进受挫,后无退路,死亡阴影的巨大威胁下,狄支士兵的骁勇与骨子里的好斗完全爆发,仿佛洪流般冲进射程盲点的士卒便会踏着前方扑倒的尸体,奋勇的向着城墙的方向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仿佛是无休止的攻城,无数的滚木擂石沿着城墙壁滚落下去,每一次都造成大量的死伤;沸腾的油一锅锅的泼下,搭上城头的云梯一架接一架的被掀翻在地,无数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下的原野,数不清的尸体层层叠积,到了最后,再也看不清楚哪里是鲜血,哪里是荒草。
然而,守城的压力也是同样的巨大。每次火炮充填的间隙,狄支军中的投石机便会源源不断的将巨型的石块投入城头,被砸得破碎的垛头碎砖四处横飞,随时有躲闪不及的士兵惨呼着倒下去,随即有预备队的士兵不声不响的补上位置。城头督战的军官们大声咒骂着,警惕的留意城下飞蝗般射上城头的箭矢,咬着匕首如蚂蚁般向城头攀爬的敌军士兵的动向,赤红着眼睛坚守在防卫第一线。
就在这样僵持的惨烈局面下,两个无比漫长的白天过去了。
夜幕再次笼罩在辽阔的洛河平原上的时候,终于又听到了狄支收兵的号角声。进攻的洪流退了下去,手臂上扎着白色布带的几十名士兵们在鲜血浸透的战场上忙碌着,收敛今日刚刚阵亡的尸骨。
围拢在一团团的篝火旁,白天紧张的战争气氛缓和了下来。侥幸又留下了性命的士兵们大口大口的喝着米粥,偶尔低声谈论着今天的战事。
夜风吹拂过颈边,我靠在硝烟未散尽的城头,遥望着远处阵营的点点火光。
冒着这么惨重的损失强攻,看来狄支是不惜代价也要拿下这里了。
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当天那个惊惶中点燃了火炮引信的肇事者。回想起他跪在地上时灰白若死的脸色,只怕再也想不到给他的处罚只是“扣发一个月军饷”那么轻微吧。
如今的局面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对于莫炎来说,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试想一下,假如狄支坚持围而不攻,也许根本不用一个月,缺少粮草的兀兰军队就要捉襟见肘了。
“昭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小伍喘着气跑上城墙头。
我应声回头,“什么事?”
“您错过晚饭了。”小伍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裹的干粮递过来,“大人吩咐给您的。”
我接了,随手打开油纸包,取出密密包好的大饼,掰了一块放进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视线重新拉向远方。
背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响。城头篝火围绕的地方,盛粥的铁桶被推倒在地上,一直滚到我脚边。
“他妈的,越想越不甘心!老子玩命打仗,换到的是什么?天天就喝这玩意儿,一锅粥里面连点肉末都没有,稀的能照出影子来!”
声音很大,说话的士兵显然中气十足,城墙上两百丈之内的人只怕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理会,依旧靠在垛头上,慢慢的啃着饼。
这几天狄支攻城,前锋营首当其冲,伤亡最重。自万夫长以下,士兵抱怨的声音也是属前锋营最大。霍平上次要求增粮被莫炎当面驳斥之后,大约心中很有些怨气不平,对于下面的抱怨声不加管束,这两天闹腾的越发厉害了。
我不理会,背后说话的声音却更大了,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
“咱们前锋营打了一整天,兄弟们流血拼命,连面饼的影子都见不着,喝这种水似的粥,中军的将军士兵们倒是不愁吃喝。”
下面一片哄然叫好声。
我心头怒气上涌。军中最忌派系之争,霍平,你带的这是什么兵!
几步走过去,站在笑得尤其大声的大个子士兵面前。
“名字?”
大个子士兵愕然站直身体行礼,呐呐的道,“卫征。”
“卫征,今日你杀敌多少?”
大个子士兵骄傲的抬起了头,“九个。”
我注意到他手臂上新裹的伤口,“卫征,你的伤是守城时添上的?”
“是!”他大声答道,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自豪。
“很好!”我立刻道,“你的勇气值得嘉奖!”
卫征脸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绽开,我接着道,“但是,你除去勇气,剩下来的就是愚蠢!”
无视于众多愕然的视线,我问卫征,“你看我身上有没有伤?”
“……没有。”
“三十五个。”
“呃?”
“我今天杀敌的数目。”
“……”卫征脸色的表情变为惊愕。
“明白了么?”对着周围的士兵,我冷冷喝道,“你们今天的错误有三个!”
“第一,你们夸耀的应该是战功,不是流血!”
“第二,兄弟掩护你们受了重伤,你们却不愿意匀粮食给受伤休养的兄弟!”
“第三,”我指着关外草原上星星点点的连营火光,“记住,战胜他们,活着回去,这是我们在这里忍耐的目的!如果不能忍耐,那么我们谁也回不去!”
刚下城头没几步,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我回头看是,却是卫征。
那么大的个头,手里却端着个碗,看起来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停了脚步,听卫征嗫喏着道,“还剩半碗粥……呃,昭将军,我刚刚才听小伍说您从早上就没下城头,一天只吃了这一块饼……那个,吃一块饼也不见得饱,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这半碗……”
“算了吧。”我推开碗。按他的身量,晚饭只喝一碗粥已经够勉强了,哪里还能顾的上别人。
看到那么大一个人却露出不安的神色来,我倒忍不住笑了。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安慰他,“这种水似的粥还不够我塞牙缝的。等筹措的军粮到了,我那份肯定比这个丰厚一百倍。”
“那倒是……”卫征不好意思的笑了。
声音还没落,只听远近突然响起一片欢呼声。先还只是小部分的地方有嘈杂响动,渐渐的,整个军营都开始骚动起来。
站在石阶上听不清楚,我走下城头的台阶,随便抓了个路过的士兵问道,“怎么了?”
那个步兵打扮的士卒满脸激动神色,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昭将军,是军粮到了!增援的军粮到了!!”
我一惊松手,那个步兵已经小跑着沿路大叫过去。无数准备休息的士兵从各自的帐篷里探出头来,惊喜的目光互相交错。
从打开的军营大门那里,传来了马车的轱辘滚动声。缓慢行驶的马车在周围注视的视线中进入军营,装满了白米的麻袋沉重的堆积在车板上,有几个麻袋的口没有扎牢,少许大米从袋口漏出来,堆成小山的饱满米粒在月光下泛着接近银色的光。
身边的几名士兵很明显的吞了一口口水。
然后欢呼的声浪惊天动地的爆发出来。
“嘿,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守卫的士兵压抑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着。
“吃得了那么快么?我看最少能撑一个月。”旁边立刻有人接口。
“一个月能让他们退兵?”说话的士兵手里的枪尖指了指城墙外。
周围嘘声一片,“没事少灭自己威风,我们这儿几十万人难道是白吃饭的?!”
周围站了两名万夫长,却都只是带着笑听,难得没有把这群多嘴的士卒们轰散。
“你回去吧。”我回头对卫征道。
看着大个子跑远,心情稍微松懈,渗透到骨子里的疲惫立刻四处叫嚣起来。
战火中度过了一天,虽然没受伤,但神经紧绷的身体确实不怎么舒服。
也该休息了。
强撑着眼皮不要合起来,我在黯淡的火把照明下辨别了大致方向,就往帐篷的方向走回去。
※ ※ ※
静谧而黑暗的军营角隅,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不时回荡。
周围传来了微小的动静。依稀有阴影在各个帐篷背后晃动。——那是巡逻走动的军士。
一步,再一步,帐篷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脚步越来越慢。
如今军饷已到,再没有后顾之忧,这是好事,不是么?
但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如这眼前不断晃动的影子般,总似有些阴影晃个不停?
不对。
那种不安的感觉那么强烈,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突然间,有句话闪电似的从心头掠过,那是听身边一个士兵随口说的——
“买了这么多马车的米面,至少大半个月是没有问题了”……
买!
我蓦然而惊,很久之前的一些零碎场景倏然闪过脑海!
真的相当久远了,如果不是提到这个“买”字,已经几乎被忘却。
——记得剑门关大胜之后,我牵马走过关内市集,因为吃惊于米价的昂贵而跟米店老板攀谈时,就曾经亲眼看见魁梧的士兵一车车拖着粮食离开的场面……
是了,就是这里不对!
如果当时大量购买米粮的果然是兀兰军,集市上的粮草当时就已经被买空,再加上边关之地的运输相当不方便,普通商贾来回一趟至少要几个月时间,那么现在的剑门关附近的米粮集市应当是有价无市才对。
那……今天运进来的那么多米粮又是怎么回事?……
脚步停在帐篷外十丈。
黯淡的星光照在巡逻军士的脸上,周围帐篷的阴影挡住了我的身影。我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一步,便彻底的溶入了黑暗之中。
在军营这片熟捻的地形中左转右弯,不久便回到最初看到运粮车的地方。稍微探察了一下,附近的土地上果然有一片深刻凌乱的压痕和脚印,向着运粮车消失的方向蜿蜒而去。
目标这么明显,实在不能算是追踪术了。我只是顺着车轮的痕迹追下去,跟随着在光亮黯淡的军营中走了一段距离,便转进了一排临时搭建的低矮帐篷。
——看来这里就是储存粮草的地方了。守卫确实不少。
我在黑暗处潜伏了大半个时辰,仰仗着熟知军中巡值交接的规矩,总算在换班的那一刻抓住时机,弓着身子迅捷的闪进帐篷里去。
弯腰进帐,又听了一会外面没有动静,我这才呼了口气,抬头四视。地上果然堆得满满都是刚才运到的军粮。
随手解开身边一个麻袋的扎口,探手摸进去,我不由微微愕然。
——麻袋里面居然真的装满了米。
十几粒颗粒饱满的大米滑过指缝,漏到地上。
“陈米,不过还算优质的米粮。”我心里下了结论,在堆得小山似的麻袋中随便又选了一个,继续翻弄着。
一连翻了几个麻袋,居然都是装满了货真价实的大米,并不像我想象中的只装了两三个麻袋充数。
“难道是早就从什么地方调来了粮,之前都是故弄玄虚?”
想到几十万大军最近都在半饥不饱的打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我摇了摇头,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
种种念头瞬间闪过脑际,我苦苦思索着无数可能,手不知不觉的捻着麻袋中的大米,抓一把,抛回去,再抓一把,再抛回去……
一阵钝痛从手指尖处传来。
我抽出手。虽然在黑暗中待了这么久,眼睛多多少少习惯了暗中视物,但是一眼望去也只能勉强看到什么褐色的东西嵌在指甲缝里——大概是刚才那一把抓得太用力了。
那种颜色的东西绝对不是大米,触感非常粗糙,还有些潮湿……
我愣了愣,突然把麻袋口扯开,手掌笔直的插入大米中,用力拨弄了几下,三倍手掌长度那么厚的白色大米拨到旁边,底层乌褐的颜色显露出来。
二话不说,我几下解开另外一个麻袋扎口的绳子,拨去覆盖在上面的厚层大米。
四分之一麻袋的精白大米下面埋着的,赫然都是沙砾!
当的一声沉闷轻响,却好像天际雷电的轰鸣!
乍然明亮的帐篷里,我霍然惊转身,莫炎靠在半敞的帐门,手上的烛台轻轻敲了敲帐篷柱,唇边浮起许久不见的嘲讽笑意。
“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不和我打声招呼么,昭将军?”
我抬起视线,直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指着手掌中褐色的砂砾,我冷冷的问。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莫炎耸耸肩走近,随手把打开的麻袋口合拢。“前几日派人出去赎买军粮,没想到关内的市集根本买不到一粒米。”
我倒抽一口冷气,问诘的语句脱口而出,“前几日才去买?难道一个多月前大量买粮的士兵果然不是……”
莫炎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的?!”
望着他转成暗沉的眸子,我倏然闭口,隐约知道心中的那个猜测已经成为现实。
莫炎盯着我许久,忽然笑了笑。
“易昭,我小看你了。”
“我只是根据观察推断。”我也对他笑了笑,说,“这么说,果然是狄支人做的?”
“……不错,我派人出去问询,所有的米商都说一个多月前有军人买空了剑门关附近市面的存粮——既然不是我下的令,那自然是狄支那边的了。”
他随手抓起一把薄薄的白米,似乎专注的盯着手中的大米,我却知道他根本没有在看。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他们剑门关战败之后,表面上蛰伏撤退,暗地里却是潜进来买空存粮,时机成熟之后再烧掉粮仓,所以他们前几天才会围而不攻,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现在根本没有粮草,不战自败!”
“……不对。”我反驳道,“若是你说的那样,现在他们为什么又开始进攻?”
莫炎轻轻哼了声,“那是你不了解狄支民族的性格。任何一次失败,无论大小,都会被他们认做是奇耻大辱,肯定要报复回来的。我想大约是那天夜里的小小战斗挑拨起他们好斗的天性了吧——在普通将领和士兵看来,围而不攻可是懦夫的表现。”他耸了耸肩,“易昭,在你看来,目前形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