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站的地方离他们二人最近,眼看着莫炎几步走过来,状似亲密的揽住符政的手臂走到旁边,对符政低声了说了句什么。
虽然听不清,看看他的唇形,却依稀是说,“阁下倒也是个人物,只可惜——明珠暗投。”
符政脸色顿时变了,“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为陛下效力,对兀兰帝国忠心耿耿,何来‘暗投’之说?”
“陛下?”莫炎勾了勾唇角,“大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不过目前还不算是皇帝,当不起这个称呼罢?”
符政微微一愕,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司马难道以为下官这个敕令使是为了大殿下而来的么?”
“难道不是么?”莫炎微笑着反问。
符政深吸口气,撕开卷筒的火漆封口,将里面的羊皮纸左右展开,走到大帐中央,肃然道,“护国大司马莫炎,接皇帝陛下敕令!”
眼中的嘲弄神色一闪而过,莫炎整了整装,应声道,“臣在。”
“兹令护国大司马暨元帅莫炎携麾下将士恪守边关,护我国土,不得有误。”
宣读完毕,符政将敕令递过去,冷冷道,“若大司马还有顾虑,请看清敕令末尾的印章。皇帝陛下亲手所盖的国印,大司马定然认得的。”
莫炎也不接,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国印倒是没错的。只不过——”
他微笑着俯下身,贴在符政耳边道,“本帅最近听闻陛下病重卧床,最近两个月的所有国事都是由大殿下经手,那么盖一两个国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符大人自临川而来,请问本帅听到的这些消息对不对?”
虽然微笑着,但那笑容却没有升到眼睛里。
站的最近,才得以勉强听到他的话语声,我心里一惊,却宁愿没有听到。
说的如此直白,莫炎只怕已动了杀机。
一瞬间,符政大约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脸上闪过紧张神色,往后退了半步。
“敕令是陛下亲口颁下无错!”他大声道,“陛下果然睿智,在下官出发前曾特别嘱咐,如果大司马对敕令有任何质疑,就让下官转告大司马一句话。”
“是什么?”
符政昂起头,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音调,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说,请大司马勿忘下城之约。”
一瞬间,莫炎似乎愣了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他背过身,在大帐里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陛下还说了什么?”他转头问。
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到我也听不清。
莫炎慢慢的走到议事桌前,撑着桌面不语,良久,叹了口气,“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后,请将大军的现状转达陛下圣听。”
符政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个自然。还请大司马接敕令。”
莫炎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看了许久,目光闪动着不明的光。沉默了许久,他除下了头盔,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头,“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
※ ※ ※ ※ ※
自当日客客气气的将汗湿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帐,符政这个人便再没有出现过。
由风振羽将军亲自护送出营,自然是礼节周到。至于这个人究竟护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临川,也不会有人关心。
第二日清晨,三军原路返回,撤回剑门关。
与此同时,军中派出了十几名征粮官,持军符去临近几个内省调粮。
对莫炎当日竟然接下敕令那件事,将领之间议论纷纷。只不过没有人敢当面问讯,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
莫炎白天的神色举动倒是像往日一样正常,只是当天晚上坐在帐内,盯着那敕令看了整整一夜。
随后几天,堂堂的三军统率居然抛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兵,整夜整夜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四天,大军回到了剑门关,依旧驻扎在城西。
粮库虽然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总算还有些侥幸剩下来的,加上军中还有十几日的存粮,计算征粮官来去的时间,怎么也够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
自上次之后,我便不再饮酒。每日无事的时候,就策马到附近的荒原上寻几处合适地方,放任马儿吃草,我就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时间,便在这样的平淡中缓慢流逝。
时间已经是五月初,刮过旷野的风中逐渐带了暖意,枯黄的茅草也开始返青了。
一望无垠的洛河高地上,呼吸着青草的清新气息,我放松缰绳,迎着扑面的风的方向,任马匹带我在高地上奔驰。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周围景物飞似的在眼前闪过,被风吹低的茅草间竟然现出了——战马?
我顿时警觉心起,不由的仔细又看了几眼,却原来只有一匹马而已。在马匹旁边的那块大石头上,手枕头躺着的人如此眼熟……
怔了怔,想要装作没有看见,却已经阻止不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间,大石头上那人已经敏锐的回头。看到我的时候,他也是一愣,随即笑起来,“这里也能碰上昭将军?实在太巧了。”
我深吸口气,用力的勒住了坐骑,下马走过去,“怪不得他们四处找不到莫帅,却原来在这里。”
他不答,眼睛往我身后转了几圈,不由的失笑,“难怪这么大的地方,偏偏被你碰到……没想到还有这种寻人方法的。”
我愕然回头。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棕一黑两匹坐骑居然已经靠在一起,正亲昵的互相蹭鼻子。
“这……纯属意外。”哑然半日,最后我只能这样说。
莫炎大笑。“我想你也没什么心思专门寻我回去。”他随手拍了拍大石,“昭将军,既然见到了,过来坐吧。”
我站在石头旁边,却不坐下,“莫帅,这两天将领们找你快找疯了。”
“随他们找去。难得出来一趟,偶尔偷偷懒也不妨事。”他又躺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抬头看。内省再也看不到这么湛蓝的天空,如此壮丽的山川。”
我抬头,注视着高地上异常开阔的天空,周围那覆盖着白色冰川的皑皑山峰。
“美么?”他问。
“……确实很美。”凝神望着四周广阔景象,我承认。
易水地处大陆南麓,景物丰润柔美。见惯了那样的青山碧水,第一眼看到一望无垠的荒原景象时候,不得不承认,那种来自大地的沉重苍凉别有一番滋味。
“每次回到临川的时候,都很怀念这里的天空。”莫炎喃喃的道,“关外的天,看起来总是特别澄清。”
我抬起手,遮住耀眼的阳光。
目光随意的追逐着一片浮云,我突然注意到天际边忽近忽远的几个黑点。
那是……
顺着我的视线仔细看了几眼,莫炎说,“那是克什鹰——只有洛河高地附近可以看见的品种。”
我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莫帅对鹰这么有研究。”
“倒不是特意研究的,只是印象太深刻了。”他指向飞得最近的那个黑点,“你看那鹰。他现在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
“确实如此。”我随口应着,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其他的鹰也都是这样的吧。”
他笑着摇摇头。“知道么?临川有一阵流行驯鹰,那么多的品种,只有生长在洛河高地的克什鹰是始终无法驯服的——你站着不累?坐吧。”
“……是。”被第二次催促,我不再坚持,隔开一段距离坐下来,依旧望着天空那些黑点。
“那些克什鹰,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么,莫帅是不是亲自试验过?”
“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别人说的都不信,便高价买了只有两个月的克什幼鹰来,打算从小训练。”
“后来呢?”我追问。
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长长的吐了口气,“关进笼子里就开始不吃不喝,绝食了一个礼拜……饿死了。”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一个礼拜之内,它还是活着的吧?既然知道无法驯服,为什么不干脆放了?” 沉默了许久,我问。
“舍不得。总想着也许明天它熬不住就会吃东西了,没想到……”他轻声叹息着,“——真可惜。”
我望着那些在蓝天中盘旋的克什鹰。
刚烈的死亡,或者完全的驯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被擒获的幼鹰的悲哀啊……
“在想什么?”或许是见了我的出神,莫炎这样问道。
“我在想——没什么可惜的。死亡对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可能吧。”他笑了。“鹰族如果有灵性的话,一定很痛恨那些捉捕幼鹰的人。”
“想要买下它们驯养的人才是根源吧?”
“……你这么说,可是把临川一大批贵族骂进去了。”
“末将惶恐。”
“惶恐?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随手拨拨被风吹乱的头发,“不过我们之间这么平和的对话,实在罕见的很。”
“莫帅不希望这样么?”
“倒不是不希望。”他在大石上翻了个身,喃喃的道,“只不过有些怀念过去针锋相对的日子了。”
荒原上迟来的暮春的风带着泥土的芳香,被吹起的草茎和蒲公英的白絮不时飘过身边。
“易昭,如今我们的局势,你怎么看?”旷野的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我沉默着,脑中不由想起了烧掉的那封监国令,当时这个男人脸上淡淡讥讽的笑容,还有皇帝的敕令颁下之后,那双按在桌子上紧捏成拳、浮起青筋的手。
『下城之约』,这短短的四个字,竟然能让这样一个狂放不羁的人屈服……
我语气平静的回答莫炎的问题。“局势对我军还是有利的。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们身为将士,自然是要戊守边关,鞠躬尽瘁——”
“别用那套搪塞我。”他嗤笑了,音调中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剑门关已经夺回来了,还需要几十万大军戊守边关?”
仰头望着那晴朗开阔的天空,他轻微的叹了口气,几乎听不见的低声道,“……他还是不放心我。”
我的嘴唇翕动一下,随即紧紧的抿起来,装作没听到的转过头去。
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起盯着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克什鹰。
他的身子突然转过来,轻声的问道,“易昭,还恨我么?”
我还是装作没听见,眯起眼睛,望着头顶的天空。
他不再问,也转回去继续看着天空。“不管你怎么看我或者兀兰,至少这次,我们都没有选择。”
渐渐大起来的风势遮住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当我突然察觉的时候,本来相隔差不多有两尺的人已经几乎贴到我的背上。
依旧卧在大石上,除了距离接近,甚至连躺着姿势都没有变。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峰微微拧起,认真的神色注视着我。“易昭,最近有什么打算么?”
他这样子……有些奇异的感觉。
我垂下眼,平稳的回答,“在此戊边。或者,回临川。总之一切按皇命。”
莫炎的嘴角又勾起了那种熟悉的弧度。“又敷衍我。”
单侧手臂撑着身子,他半认真半戏谑的伸出手,食指按了按我的心脏部位。“你的这里,不是这样说的。”
“莫帅认为我的这里是怎么说的?”我语气平淡的反问。
他凝视着我,笑了。“你的心里——放了太多的东西。”
一边说着,他居然靠过来,仿佛要聆听我的心脏跳动似的,把头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吃了一惊,推拒的右手刚刚抬起手,却被趁势抓住,按在了身侧。
他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我的身上,空闲的那只手往下滑,揽住了我的腰,稍微用力,身体已经被压在大石上,背部立刻传来一阵摩擦的钝痛。人体的温热触觉透过衣衫,两具躯体紧紧的贴在一起。
我的左手撑住身后的大石,支撑着两个人的体重,勉力控制自己不要一拳揍过去——
“你喝酒了?”忍了半天,说出这句话来。
本来还没有察觉,只在他乍然靠近的时候,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才传入鼻腔。
莫炎靠在胸口,低低的笑了。笑声引起的震动通过贴近的身体,传到了我身上。
“你放心,我喝酒一向留三分醒,不会像某些人每次都喝到醉得像猪一样,夜夜被人扛回来都不知道。”
他的手指按在我的心脏部位,指腹轻轻的划着圈圈,“昭,你的这里……始终念着你的易水。所有的悲哀,愤怒,喜悦……都离不了它。”他咕哝着,类似于下结论的肯定语气。“一个时时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我深呼吸,保持声音的平静,“——这么说,就是对我放心了?”
他的嘴角又是微微的一勾。手肘依旧压在我的胸口,他抬起头,正对着我的视线,若无其事的道,“更让我放心的是你的降将身份。”
“……什么意思?”
“你是个降将。也就是说即使你说什么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
我盯着他。“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今天才对我说这么多话?”
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我,半晌,笑了。“你不高兴了?”语气非常的轻松。
回望着他因醉意而变得朦胧的眼睛,我也笑了。
无论是真心相告也好,假意试探也好,抑或是半真半假的陈述,又有什么差别。
“怎么会?能得到莫帅垂青,直言相告,是末将的荣幸。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果然接着话题追问。
“只不过这些话实在不该对着我这种降将说的。莫帅,难道你身边已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莫炎静静的趴在我身上,下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纵声大笑起来。
我没有笑。
笑了一阵,他撑坐起来,望着天边鲜艳的晚霞,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该回营了。”
牵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了脚步,低头俯视。
我依旧躺在大石上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翻身骑上马背,再次望过来时,原本带着醉意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刀锋般犀利。他冷冷的道,“不过是上过一次床而已。不要试图揣度我,昭将军。”
我扯了扯唇角,算是回应。
※ ※ ※ ※ ※
两人沿路沉默,一前一后的回城。
没想到只相隔了大半日,城内的气氛却和出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往常热闹的集市居然冷冷清清,沿路百姓民居门户紧闭。
心里觉得诧异,不由加快了速度回去。
刚刚迈进营门,迎面便看见几个亲兵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到处乱转。有眼尖的士卒看到我们,齐声大叫道,“莫帅回来了!”
我与莫炎相顾愕然。如此紧张,必然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