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忍……叫出来。”莫炎拨开我咬住自己的手,他的声音里带着情欲的沙哑,“昭,在我们兀兰,男子之间的情事并不只是代表着屈辱……就像我们今晚这样……”
一缕汗湿的头发垂落到额际,他的五官轮廓渐渐的清晰起来。
我挪开视线,望着缝隙里漏进的微弱的晨光。
静静的躺在简陋的行军床上,紧密接触的胸膛处传来彼此剧烈的心跳。
“后悔了?”他咬着耳垂问道。
深深的吸气,努力平复自己不稳的呼吸,“……他妈的。”我低声骂了一句。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休息了片刻,我起身穿衣。坐起来的时候,身体忍不住微微一晃。
他也坐起来,想扶住我,被我推开了。“时辰不早了。大军很快要出发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莫炎透过帐篷顶的破洞望望天色,回过头来,“昭,你是第一次吧?如果感觉不舒服的话我可以命人——”
“不必了。”我打断他,“还算舒服,我很满意——虽然没有和女人那么舒服,不过感觉还不错。”
莫炎穿衣的动作在半空中倏然顿住。“……你这样想?”
“嗯。”我随口应着,站起来扣衣服上的纽扣,“这里是兀兰,就按照你们兀兰的风俗来一次。如果在易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会去找个女人。”
说着的时候,我穿戴整齐,回头笑了笑,“——当然,如果莫帅介意的话,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好了。”
一瞬间,莫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很快的恢复正常,也跟着笑了笑,继续穿着衣服。
“大人,起了么?”
王参军的声音在帐门外响起,声音相当的急促。
没有人应答。
“大人?还在里面么?”王参军的声音更焦急了,帐帘动了动,有人想要进来。
莫炎勃然大怒,猛地喝道,“滚出去!”
外面的几个人吓得手一抖,帐帘迅速落下,严严实实的遮住里面。
莫炎深吸几口气,平稳了声调,“有什么事?”
“五十里外加急报,四处军粮库遭袭!”
莫炎惊的一下站起,“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半夜,同时遇袭!”
“……我马上过去。”
整好衣服,起身,走过身边的时候,他顿下脚步。“昭,你在这里先休息——”
我低下头,“末将的名字是易昭,莫帅还是按原来叫的好。”
他定定的望着我,褐色瞳孔的颜色蓦然转深,就像幽暗的潭水,看不清明暗深浅。
随后他掀开帘子,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第七章
那几个亲兵在帐外徘徊,就是不敢擅自进来。
我靠在凌乱的行军床上,闭着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灼热的呼吸。
心乱如麻。
多少天来,支撑着我度过难眠之夜,那埋藏在心底的强烈欲望,就像被攻破的城墙那样在瞬间坍塌了。
复国……
光复易水……
或许父王是对的。
如果不是意外,或许破城当日我便不在人世了吧。
或者,如果碰到的不是莫炎,而是被莫都那样玩弄,只怕结局会和篱真表哥一样吧。
我这样性子的人,本来就不能担当复国的重任……
我苦笑着闭上眼睛。
莫炎临去前那复杂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经过昨夜,他的心思再也瞒不过我。
正因为其明晰,在此时此境,让我的立场越发难堪。
谁说自古艰难惟一死?骄傲的死去,远比艰难的活着更容易。
莫炎,莫炎,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
或许昨夜确实是个错误。但经历了情绪彻底的发泄,头脑仿佛乍然清醒般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王兄定然正在厉兵秣马,寻机谋动。说不定什么时候挑起反抗的大旗,想必会一呼百应吧。
我低头望着手中的匕首。尖亮的匕身无意识的擦过指尖。
易水的担子本来就不是我该挑的,现在可以放下了。
好了,现在我是一个人了。不用再为了莫须有的责任强自忍耐,不用再把易水沉甸甸的未来系在心头,什么都不必做,甚至可以就这样在兀兰待下去……
匕首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捂住了自己的脸,深深的把头埋入自己的手掌中。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就如同本该殉城而死的人,现在却在大陆的另一边活着——
就如同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敌,现在却在如此近距离的身边——
如此变幻莫测的现实——
父王,就如你所说,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艰难,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那么——
只要还活着,我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父王,难道你就能判定?谁又能判定我的未来!
我霍然站起,青色的披风披在身上,竖起的高领遮住一切疯狂痕迹,深吸口气,大步走出帐去。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低迷的精神顿时清醒了不少。
寒冽的晨风中,排成队列的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一张张激动的脸庞显示他们对故乡的渴望与思念。
站在中军边缘的位置上,莫炎的几名亲兵陪在身边。
“回家了。”旁边一名三十多岁的十夫长低声喟叹着。
“是啊,回家了。”小伍笑着回答。
我淡淡听着,抬起头,望着天际的远山。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带着欣慰喜悦的笑容,回到我的故乡。
※ ※ ※ ※ ※
时间,就在这安静的等待中渐渐流逝。
半个时辰过去了,中军的最高统帅还没有出现。周围的骑兵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虽然仍然端正的站立着,眼睛却不时的瞄向远方的帐篷,莫炎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方突然喧哗起来。
异常的嘈杂声音,在军纪严正的军队中是相当反常的场景。
我回头望去,远方尘土飞扬,竟然是有一小队骑兵对着营门的方向飞驰而来!
为首那骑兵的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远远的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吼道,“莫帅在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熟悉的很,再稍微辨认几眼,我微微一愕——来人竟然是霍平!
棕色的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霍平猛地勒住马匹,硬生生的在我面前停住,甩蹬下马。
“昭将军,莫帅人呢?”
“那边大帐。”我指向莫炎所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了,竟然让霍将军自己回来?”
“大事!”霍平甩下两个字,急匆匆的奔大帐的方向去了。
我心下起疑,也跟在后面过去。
莫炎就在大帐里,霍平通报进去的时候,一个军吏打扮的年轻士兵正向他禀告着什么,估计就是清晨刚到的军粮库传信使了。
他示意那个传信使停下,视线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挪开,落在霍平的身上。
“霍将军,怎么在这里?你的前锋营呢?”
霍平大声道,“前锋营就驻扎在前方十里处。莫帅,末将可是拼了老命先回来通报一声的。风将军,展将军估计过不了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莫炎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他一把抓住霍平的肩膀,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三支军队同时回头?!”
霍平看了我一眼,凑近过去,附耳低低说了些什么。
听了几句,莫炎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听到后来,又阴沉下去。
“你说敕令使随后就到?”霍平一说完,他便追问道。
霍平咂咂嘴,“看着吧,最迟这个下午,他们准来。”
莫炎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冷笑一声,“来的正好。等着瞧吧。”
※ ※ ※ ※ ※
一个早晨,加一个中午。兵马不动。
焦躁的情绪在士兵之间慢慢的涌动起来,渴望着回归故乡的战士们伸长了脖子等待军令的出现,战马不安的喷着气,用蹄子刨着沙地,骑兵安抚的抚摸着爱马的鬃毛,低声的和周围同袍抱怨着。
等待到了中午,原地起灶做饭。就在士兵们短暂的休息期间,一些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不可遏制的在军中传开了。
“听说了么,四个粮库,几十万石的军粮,昨天一夜之间全被狄支骑兵烧得一干二净!”
周围一片咋舌声。“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全烧光了,那火光几里之外都能看见。为首的好像就是那个叫塔龙的——”
听到那个名字,我心里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
难道塔龙还活着?!
再凝神听去,却是有士兵嗤道,“说的这么活灵活现的,你亲眼看到了?”
那先前说话的士兵呆了一下,“我也是听人说的……”
另外有人插话道,“管他粮草烧没烧,反正咱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没看到霍将军风将军他们都带着兵回来了么?”
“就是,为什么啊?”
“谁知道——”
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百夫长,严厉的喝道,“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忘了军法第二十五条,擅论军政者,斩!”
那群围坐吃饭的士兵顿时呼啦拉散开了。
我从旁边走过去,走回唯一还没有撤掉的大帐里。
“莫帅,打听来了。”
莫炎应声抬头,“昭将军,情形怎么样?”
我把刚才听到的那些流言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放任军中四处流言,不太好吧?”
莫炎笑了笑,“牵涉到军粮问题,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再说——军中流言这东西虽然危险,不过有时候倒也有些用处。”
思忖片刻,我点点头,“不错,军中无粮,实在是退兵的最好借口。”
莫炎拊掌大笑道,“被你猜到了,就是这个打算!”
想起早上霍平的话,我问道,“敕令使是怎么回事?几位将军陆续率军返回,是不是因为敕令使到来的缘故?”
“敕令使?那是什么东西?”莫炎漫不经心的道。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这么不敬的语气,早已暨越了臣子的本分。
“没有事的话,末将告退。”
正要离开大帐的时候,“易昭。”他突然在后面唤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他。
“中午无事,不妨在这里坐一会。”油灯的火光在风中不时闪动,映得他的脸色也明暗不定。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末将遵令。”走回去坐下。
“告诉我,想回去么?”相对安静的坐了一会,他问道。
“……我有选择么?”我反问。
他看看我,“没有。不可能留你下来戊边。”
我闭上了嘴。
“我知道你不喜欢临川——不过还是要回去。”他笑了笑,“世上的事,哪有可能件件都遂了心意的。”
一边说着,他站起身,从角落里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又坐下来,小心的把油灯的火拨到最旺。
“这是做什么?”我看着他的举动,随口问。
“毁尸灭迹。” 他也是随口回答。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要烧什么?”
“监国令。”
“……难道是……”我倏然住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样。想看么?”莫炎抬头看看我,语气说不出的轻松。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来。
“啧,一盏看来还不够。”他从角落里又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重新坐下来。“你也不用顾虑什么,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既然叫监国令,顾名思义,自然是我们尊敬的大殿下在监国期间下达的命令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了卷羊皮纸来。在灯下仔细望去,那羊皮纸打造的极薄,接口处封了火漆,果然是皇家用品。
“监国令是何时下达的?没有听说过。”我试探着问道。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那天你们所有的将军都在我的帐里喝酒。”莫炎把羊皮纸慢慢的展开,“在我已经决意退兵之后,这封命令三军出关迎敌的监国令才到。——真可惜。”
空气里传来烧糊的焦臭味道。我哑然看着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油灯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变大,整张羊皮纸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烬。
“这么看我做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个皇子。” 他嗤笑一声,拍拍手上残余的碎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让我们恭迎敕令使阁下驾到吧。”
※ ※ ※ ※ ※
三军将士,甲胄鲜明,无数双眼睛沉默以对。
步兵手中的长枪交叉高竖,排成长达一里的枪林,绝对算不上欢迎的场面等待着临川派下的敕令使的来到。
王都钦令的旗帜在风中呼啦拉的展开,在几名随侍的陪伴之下,敕令使轻身简装,穿过高举头顶的枪林阵,自远方策马而来。
莫炎端坐在中军帐的长桌尽头,金色的头盔包裹了他的大部分面庞,深褐色的眼睛异常闪亮。
帐帘被刷的揭开,中年清瘦男子手持火漆封印的烫金卷筒,昂首走进来。
诸位将领的注视下,身为敕令使的男子大声道,“护国大司马莫炎何在?”
莫炎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那名男子片刻,笑了,“我道敕令使是谁,原来是符大人。”
“正是符政。”那清瘦男子脸色肃然,“皇帝敕令在此,大司马为何不跪下接令?”
莫炎笑道,“正是,正是。三军将领在此,还请符大人当众公布敕令内容。”
符政脸色微变,厉声道,“敕令是颁给大司马一人,大司马如此要求又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巨响,莫炎腾的站起来,掀翻了身边的几案!
“敕令颁给我莫炎一人,但影响到的却是三军!”
莫炎视线扫过帐内众将领,冷冷道,“各位将军们可曾知道,昨夜狄支劫营是假,袭击四处屯粮仓是真!如今军中已经无粮,如果此敕令内容是责令三军继续戊守边关,试问这几十万大军拿什么果腹!”
诸位将领的表情不一,有之前就听说过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听到过的则齐齐大惊。
莫炎盯着符政瞬息几变的表情,步步进逼,“试问符大人,敕令可是此内容?”
符政沉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最好。如果当真是的话……大军无粮,不得不退兵。否则万一激起军中哗变,谁都担待不起。因此,即使符大人手中握有敕令,臣——”莫炎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强硬的抛下一句话,“臣也只能不受了!”
“放肆!”符政厉声喝道,“敕令在前,大司马说话请三思!”
莫炎冷笑不语。
符政深吸口气,道,“纵然三军无粮,可用军费从商贾手中赎买,可从临近内省调拨,事态紧急的话,从剑门关附近征粮也能应一时之急。大司马这‘退兵’二字,说的未免太轻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