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倒不觉得。”我冷冷的道。
“性子,脾气,都像。”莫炎笑了笑,“就连现在顶撞的方式也像。”
我扭过头去,望着天际的远山。
他笑道,“我不怪你的罪,你直接说,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
“不想说就算了,想必又不是什么好话……易昭,你来看。”
我应声抬头,看到他抬手指着眼前景象。
“你看这眼前千里平川。只要我一声令下,万众齐心,狄支关外的大军未必是我的对手,谁又说我不能光复国土,在此地彻底洗雪兀兰的耻辱?”
他侧过头来,墙头的大风吹乱他额前褐色的发,金色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五官轮廓显得异常深刻,“易昭,你也曾经带过兵。喜欢这种尽在手中的感觉么?”
我注视着眼前的遍野草原,再抬起头,久久凝望着远处冰雪覆盖的高峻山川。
不错,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曾这样指马平川,豪言万丈。也曾肖想过大陆争霸,群雄逐鹿。但是……所有的梦,也不过是梦而已。
纵然握有千里平川,纵然掌控万众将士,如今看来,却都比不上一个易水,我心念于兹的家乡。
如此的想念,想念到梦中总是盘旋不去它美丽的身影,闭起眼睛就可以清楚的描绘出那繁华的街道,每天每日如此的渴望那来自海港的自由的风。
在这个野心勃勃的兀兰大地,没有人可以了解吧……
默然良久,我反问,“你喜欢么?”
“大概吧。”莫炎漫不经心的道,“男人多多少少都会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的。”
“说到这里——你昨天喝醉了,知道么?” 他突然岔了一句。
“……大概吧。”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幸好醉了也还记得按时回营。”
他突然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神采。
最后,却只是淡淡的道,“昭将军还是当心点的好。掌控一切的感觉虽然好,一旦喝醉就很容易失去掌控了。”
“多谢莫帅提醒。喝酒容易失控,要不要在军中颁下禁酒令?”
他一愕,随即大笑起来,“你不听就不听罢,这是想让我成为三军怨恨的人么?算了,一个人醉不如大家醉,今天我索性请所有的将军过来喝酒,你来不来?”
“好。”我干脆的应承下来,不想在城墙上久待。
盯着大步走在前面的背影,我至今无法忘记,在大陆的另一端,与这里类似的另一个城墙上,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景象。
半个时辰后,军营中新的一轮宴席开始了。菜肴流水般的送了上来,在场的将领们无不醉倒在琥珀酒迷人的芳香中。
酒酣耳热时,莫炎在宴席中站起,大声的道,“各位,今天这是庆功宴,同时也有件事情要在这里宣布。”
这句话一出,热闹的宴席上顿时安静下来。
“仰仗各位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此番我们才得以顺利收复剑门关,将狄支大军再度赶回关外。在这里,我莫炎敬各位一杯,祝我兀兰富强。”
“祝我兀兰富强!”在座各人纷纷起身,仰首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莫炎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继续道,“此间战事已了,因此我决议,三日后大军班师回王都。”
没有准备的听到这句,安静的宴席上顿时哗的一声,各位将领议论纷纷。
霍平吃惊的道,“莫帅,我们刚刚战胜狄支,三军士气无比高昂。这么大好的局面,难道我们不乘胜追击……”
“穷寇莫追。”莫炎挥手道,“霍将军不必再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各位吃完这一顿之后,便各自回去准备罢。”
他坐回座位,看着眼前的将军们都还怔然站着,一笑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竖桩子么?还不坐下来喝酒。”
歌舞再起,热气腾腾的美酒佳肴再度上桌,宴席恢复了原先的喜庆热闹。
连着两个时辰,除了中间站起来那次之外,我一直在坐席上不停的喝酒。上好的琥珀酒就如同水似的灌进喉咙里,宴席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醉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几案上的。耳边朦朦胧胧的,仿佛是酒宴撤下,将领们告辞离开的声音。
杂乱的声音持续了不太久,渐渐的安静下来了。
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走过几案边。
依稀是霍平的声音在抱怨,“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莫帅居然要退兵,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几声低低的笑。风镇羽的声音温和的道,“莫帅想的可比打一两场胜仗要长远多了。”
“风将军,这话怎么说?”
“霍将军忘了么?现在由大殿下监国,二殿下最近在王都的形势好像不怎么好啊。如果莫帅现在出关迎敌的话,等追击完毕,只怕二殿下那里已经——”
说话的声音倏然顿了顿,带着笑意的语气问道,“展将军也还没走?你觉得呢?”
另一个脚步停下来,原地站了片刻,又大步走远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霍平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风将军,你猜出来展云这举动的意思了么?”
“不知道。”风镇羽叹气,“展云不喜欢说话,有时候确实是大有好处的。“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
“风将军,那边的易昭可能会听到么?毕竟他是降臣,有些话还是……”
“呵呵,你没注意么,他今天喝的酒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多。易昭心里不舒服,今天就是存心要喝得大醉的。放心,早醉沉了……”
无尽的黑暗笼罩了周围,占据了所有剩下的意识。
※ ※ ※ ※ ※
连着几日宴席,连着几日大醉。
本来对风镇羽,霍平,展云等人还有几分沙场印象的好感,自从那天半醉半醒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话之后,我便喝得更加放肆,正好有意无意的避开这些将领。
朝野的暗流涌动似乎已经荡漾到了军中,我一个不明究竟的局外人,何必跟着搅那一池浑水。
这几日大军准备撤退,他们都忙的很,我乐得悠闲。
每到半夜时分,我总喜欢一个人远远的走出营门,走到那个陡峭的山坡边,迎着刺骨的风,在黑暗中独自喝酒,喝醉了也无妨,反正喝得再醉我也能自己走回去,睡到自己的床上。
这几天加紧审讯,从被俘虏的狄支士兵口里也查明了当初黑骛军大败的最根本原因——
狄支骑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剑门关内。
原来他们派出奸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自高耸的剑山山脉中找出了一条险峻的小道,可以迂回绕进关来。
莫炎大惊,命人仔细探察的结果,那条小道在千百年前应当是洛河的支流,只不过如今早已干涸,只留下废弃的河床和边缘的枯草。幸好干涸的河床并不宽,一次最多容五名骑兵并头前进,只要派一支军队驻扎把守,狄支再也无法自由进出。
消息传回,剑门关上下总算放下心来。
第三日清晨开始,大军开始陆续开拔,返回王都。
先是前锋营,然后依次是左军,右军,断后的是中军。
军营里的声音少了许多,掀开大帐的帘子,可以看到外面一张张兴奋的脸。
从战场上留的命在,马上就要返回故里,他们当然会兴奋。
“你。站住。”我随口叫住一个经过门口的士卒。
那个士卒显然是个步兵,岁数不太大,被我叫住的时候吓了一跳。“昭、昭将军,有什么事吩咐?”
“你们中队还有多少人?”
“禀昭将军,本来有两百多号人,现在活着的只有一半了。”
我点点头,“拿去。”把手里拎着的包袱丢给他,“带回你们中队,大家分了吧。”
刚把帐帘放下,外面传来一声惊喜大叫,“谢谢昭将军的厚赏!”
“昭将军?”大帐里收拾行李的亲兵小期呆呆的站直身子,“您……您分到的那些细软珠宝……”
“都扔给他们了。”我随口说着,躺回自己的床上。“小期,昨天的醒酒汤有没有剩的了?”
“……啊,有!”小期跑出去,不多时便端了满满一碗回来。
我一口气喝下去,头重脚轻的晕眩感顿时弱了不少。
“昭将军,宿醉的感觉很好么?”一层帘子格开的里间传来平静的声音。
“好极了,多谢莫帅关心。”我把碗递还给小期,在床边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小坛的琥珀酒来,啪的拍开封泥。
里间的声音平稳的道,“昭将军,中军明天清晨退兵,如果你起不来,难道要本帅命人用担架抬你走么?”
“无妨,只要莫帅留给末将一匹马,末将傍晚之前一定可以追上大军。”
“留给昭将军一匹马,只怕傍晚之前昭将军会不小心跑到关外狄支的大营去了。”
“末将不敢。”
“怎么,昭将军也有不敢的时候?”
“莫帅明察秋毫,末将当然分毫也不敢妄动。”
说一句,喝一口,几句说完,小坛的琥珀酒已经喝下去一半。
“昭将军……”小伍走上几步,似乎想要拉住我,被我瞪了回去。
里间沉默了半晌,莫炎冷冷道,“让他喝去。喝醉了扛走,最省事不过了。”
半梦半醒的时候,天渐渐黑了。
我习惯性的起身往营门外面走,走到离军营远远的,那个可以让我放纵的地方。
漆黑的周围,眼前重重的迷雾,我茫然四顾,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尽头。
恍惚间,惊天的烈火在眼前熊熊而起,那是哪里?是易水的城头?破碎的东门?还是城内燃烧的民居?
“殿下,救我!”“救我!”无数惊恐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无数的声音组成悲惨的音调。
我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却动弹不得。
我救不了……
留在这里,留在兀兰的军营里,我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易昭,你也曾经带过兵。喜欢这种尽在手中的感觉么?』
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着,那是谁?带着踌躇满志的表情,傲然望着远方的洛河。
险峻的山脉在眼前倏然远去,场景变成了易水的城门。鲜艳的花瓣洒在红色的地毯上,年轻的将领在万民夹道欢迎中策马进城,带着同样踌躇满志的神情。
“昭殿下!”“昭殿下!”两边的百姓欢呼着,争相伸出热情的手臂。
对了,那是我。那次协助厥目击退兀兰帝国来犯,胜利凯旋的场景。
坐在马上的将领是我,但我现在明明站在旁边,冷眼看着那一切在面前重演。
『父王。』年轻的王子单膝跪在易水的君主面前,眉宇间的神采如此焕发。『儿臣幸不辱使命。』
『此去辛苦了。』王上拉起了幼子,深深的注视着他。
王子被看得有些不安,『怎么了,父王?』
『没什么。』王上笑了笑,『只是想到兀兰在这五年已经灭了临近的四个小国,这次竟然又把主意打到我们的邻居厥目国身上。这次如果让它得手,唇亡齿寒,只怕我们易水也免不了……』
王子笑了,眉宇间闪过与秀美容颜不合的逼人英气,『易水绝对不会被蚕食的。有儿臣守着一天,就绝不会让兀兰的铁蹄踏进易水疆土。』
王上慈爱的摸着幼子的头,微笑着,视线却望着远方,透过高大的宫门,仿佛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将来。
『昭儿……如果此次被进犯的是我易水国,你会怎么样?』
『儿臣必将誓死捍卫国土。』
『如果竭尽全力,仍然不是敌手呢?』王上的声音有些低沉。
年轻的王子吃惊的望着易水的君主。『父王,发生什么了?您为什么会这么消沉?』
『我只是说万一啊。』王上淡淡的笑着,『即使是战败了,只要王族愿意归降,按照兀兰惯例,都会被带回临川吧。你看临近的甄国,兴国,还有夜澜国,他们的储君不是都在临川封了爵位么?』
『所谓的封爵而已。』王子的声音里带着鄙夷,『看他们现在过得每天被人折辱的日子,还不如当时一死殉城来的痛快。』
王上摇了摇头,『至少可以活下去,不是么?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啊。——或者就像羽国的储君那样从秘道逃生……』
王子没有吭声,只是偏过头,漫不经心的望着宫门外湛蓝的天空。
王上住了口,久久望着幼子,眼睛闪动着复杂的光芒,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懊恼,『你啊……早知道不要这么宠你就好了……』
年轻的王子露出炫目的笑容,飞扬的神采如天边不羁的风,『您又要说‘怎么不跟你王兄多学学他的沉稳呢’是不是?不过现在说也晚啦,父王。』他亲热的过去揽住君主的肩膀,『说了半天,饿死了,宫里的庆功宴早就该摆出来了吧?还有给我的祝福吻呢?』
『庆功宴自然少不了你的。』君主低低的叹了口气,带着无尽的宠溺在幼子的额前印下一个吻,『愿永恒流长的易河保佑你,我的易水之璧。』
我错了么?当日的我说错了么?
这是哪里?
过去的我在王宫中,那现在的我又在哪里?
眼前的白雾倏然转浓,一切在白雾中淡去,我看不清周围。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划破夜的宁静,我从昏睡中猛然惊醒,“父王!”
无尽的黑暗中,有黯淡的月光从缝隙透进来,照在大帐内简陋的行军床上。
似乎有个人躺在身边,一只手搂着我的腰,他的手还抚摸着我的发。
“谁——”我的声音在一瞬间僵住了。
月光依稀,映出那熟悉的英挺面容。
莫炎深深的望了我一眼,撑起身子,对外面喝道,“出了什么事!”
竟然没有人回答。
刹那间,莫炎迅速跳下床,一把抓起枕头旁边放着的剑,唰的挑开了隔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耀眼的红色。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帐周围到处是熊熊的火光。空气中传来战马不安的长嘶,惊醒的士卒惊惶失措的四处乱跑,有的甚至连软甲都没有披,来回奔走的士官长大声的呼喝着手下的士卒,“起来!”“不要磨蹭,快点穿戴好!!”
小期喘着气出现在大帐外面,微微颤抖的音调,“大人,狄支劫营!”
一声尖锐的呼哨,十几支尖利的长矛破空而来,惨呼声响起,几名来不及披甲的步兵在眼前被长矛钉在地上,抽搐着停止呼吸。
莫炎的脸色一变,几下穿戴好盔甲,“备马!”
“小翟已经去牵马了——”
嘶啦一声震动耳膜的裂响,大帐的壁帷突然裂开一条大缝,闪亮的刀光从缝隙里一闪而过,寒冷的风立刻猛烈的灌进内室。那道刀光再次闪过,壁上出现了一个十字型的巨大豁口,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彪悍跃起,黑衣黑甲的骑兵的眼睛在黯淡的月色下露出嗜血的光,对着莫炎的立身处,腾空的马蹄当头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