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那个焦躁的金色身影,左支右挡,已经快抵挡不住对方骁勇的攻势。
率军攻下易水都城的时刻,多么的意气风发!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的狼狈?
“早就提醒过了,你用我,当心后果。”我喃喃的道。
收起擎日弓,正要起身的时候,后腰突然一凉,有个冰冷的物体划破软甲,顶在腰间。
我也不回头,径自站直身体,“小伍,不要对我动手,我不想杀你。”
“易昭·岚,莫帅有密令!” 因为紧张,小伍的声音都变了。
我冷笑,“不听号令就让你杀我?”
“‘如吾于此战身亡,兹密令震林将军展云即率左军原路返回,戮尽易水城。 莫炎。’”
迈出的脚步僵在半空中。眼前猛然一阵晕眩。耳边回响的语句如轰轰雷鸣。
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伍逼上一步,“昭将军,请遵莫帅号令。”
握紧手中的弓箭,我沉默了许久,“……遵令。”
木然走回去,单膝跪在大石旁,对着脚下征战正酣的大地,弯弓,搭箭,瞄准,凝神。
擎日箭如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笔直冷厉的光,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倏然插入孟敖咽喉。
战马于那个瞬间交错。
血光冲天而起。
孟敖的尸身还坐在马上,莫炎已经一刀斩下他的首级。
三军的欢呼声与惊呼声同时响起,十几万人的声鸣如震雷般,地面上的茅草簌簌抖动。
我垂下眼,望着手里的擎日弓。
小伍的佩刀还抵在我的腰上。
“莫帅吩咐,如果事态到了不得不说出密令的地步,就请昭将军自缚回营吧。”
啪的一声,一捆绳索丢在面前的地上。
我僵立半日,把绳索捡起来。
山下的荒原响起了兀兰军总攻的号角声。
※ ※ ※ ※ ※
三月的洛河高地,夜风冷得刺骨。
得胜归来的军营中四处一片欢腾。
我坐在马上,小伍在前面牵着缰绳,在沿途士兵惊异的神色中摇摇晃晃的穿过营门,停在中军帐前。
下马的时候,被缚住的身体掌握不住平衡,狼狈的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
小伍通报进帐,不久又走出来,挑开了帐帘,肃然道,“请昭将军进帐,莫帅在里面等候多时。”
两名卫兵走上来,一左一右的跟在背后,我深吸口气,大步走进去。
帐中烛火忽明忽暗。莫炎斜坐在议事桌前,手指撑着下巴,微微冷笑。
膝盖窝被身后的卫兵踢了一脚,我不由自主的单膝跪在地上。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和昭将军独自谈谈。”
莫炎站起来,把‘昭将军’三个字的音咬的很重。
周围侍卫亲兵全部退下去,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
“怎么,我的靴子比我的脸还好看么?” 声音倒是平静的很。
我抬头,面无表情的望他。
对面视线放肆的打量着周身上下,他啧了一声,“昭将军,你这样子真狼狈。”
我淡淡的说,“对阵的时候,莫帅的样子更狼狈。”
莫炎听了居然大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笑声倏止,他浑不在意的道,“胜者为王败者寇,样子狼狈不要紧,只要胜了就好。”
他弯下身,又看了我几眼,厚茧粗糙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脸,叹了口气,“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回来。”
“所以连绳子都预先准备好了?”我侧头避过他的接触,冷冷回道。
手指的力量猛地一紧,头被迫仰起,对上他倏然转寒的视线。
“从擎日箭架在弓上开始,直到射在孟敖咽喉,间隔一刻时间。”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那一刻钟的时间,你在想什么?”
我抿紧了嘴不答。
他的声音严厉起来,“回答我。”
我干脆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又叹了口气,他放和了语气,“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睁开眼,慢慢的道,“我在想——当日易水城上那一箭,真可惜。”
莫炎勃然大怒,倏然站直身子,喝道,“来人!”
他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猛地顿住,盯着我半日,冷冷的道,“把他拉下去,责二十军棍!”
计数的声音平板的响着,军棍落在脊背,每一下都是背过气似的疼痛。
似乎有几个人冲进中军帐里求情,断断续续的话语声传入耳朵里,却听不清楚。
打到第十棍的时候,“莫帅令停止!”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大喊道。
几个人过来把我扶起。我张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风镇羽的面孔。
我勉强抬头望去,他的身后站着的,竟然是霍平和展云两位将军。
是了,刚才喝令士兵停止的大嗓门,分明就是霍平的声音。
不过几日没见,他们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似的,居然会帮我求情?
被疼痛侵扰的大脑已经昏昏沉沉,再也想不了事情。
抬着担架被送回自己的行军床上,不久就有军医匆匆赶过来,替我涂抹上药。
天寒地冻,血迹凝固在衣服上,每动一下就牵连到受伤的皮肉,痛得钻心。军医满头大汗,费了许久功夫才把上衣褪下来,随即小心的开始在伤处敷药。
药膏清凉,敷到的地方,热辣辣的痛顿时消除了不少。我趴在床上,疲惫不堪的身体不久便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中。
一片朦胧中,隐约感到有人从外面掀帐帘子走进来。
军医停了手,急忙站起来。背部清凉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我不安的挣动了几下,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个声音说了句“让我来”,然后有人坐在床边,那种清凉的感觉又重新在背上出现,说不出的舒服。
我闭着眼睛,昏沉的大脑迟钝的感觉着那只不断在伤处涂抹敷药的手,结了厚茧的手掌在皮肤上摩擦着,有点刺痛——
厚茧?!
我顿时睁大眼睛,用力的一撑床就要坐起来。
“不要动!”肩头被重重一压,身体不由自主的又倒回去。
大帐里一时没有人出声。我僵硬的伏在床上,动也不动。莫炎坐在床边,继续安静的上药。
“这么想要我死?”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比平常还要低沉。
我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床头的地面,“莫帅不会忘了吧?易水多少性命毁在你手上。”
“你易水百姓的命是命,我兀兰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想杀我,等仗打完了以后再说。”
“索性现在杀了我岂不是干脆些。” 我冷冷回道。
“要杀你容易的很。”莫炎抹药的手往下重重一压,“前几日你未经召唤擅闯中军帐,我就可以斩了你。”
我身子一僵,咬牙忍住冲口而出的闷哼。
营帐里安静了一阵,他叹了口气,“易昭,你在易水时是什么样子?”
我闭上眼睛,不说话。
“你不说我大致也能猜到。身为王子贵胄,又是出色的名将,深受王家宠爱和万民爱戴的天之骄子吧。……养成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
他起身洗了洗手,走回床边扶我坐起来,纱布绷带一层层的裹住伤处,“不管你在易水是怎样的尊贵脾气,在这里都给我收起来。这里是我的军中,和我作对的后果只是你自己吃苦头。今天的军棍是你不听号令的教训,希望你记住。”
打了个结扎紧绷带,“等伤好了,我就让你带兵。”
※ ※ ※ ※ ※
军医用了最好的药,第三天,棍伤开始收口。第七天,伤愈归营。
我被划拨入前锋营帐下,协从平虏将军霍平作战。
霍平是个性格爽直的人物,虽然不高兴的时候骂得人狗血淋头,但总的说来和他相处容易的多。
事后从霍平口中得知,当日望夫崖下的荒原大战其实有三处战场,利用狄支兵力分布较散的空缺,左军,右军分别拖住了对方两边阵翼的呼应,与此同时,中军高速突进,优势兵力包围对方主将孟敖所在之军,一举将对方击溃。
战役之后清点统计,中军虽然取得胜利,但两边战场的左右两军却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伤亡率甚至超过了狄支边翼两军,总体看来可谓是惨胜。
然而不管如何,毕竟是兀兰对狄支近年少有的胜利。孟敖死后,狄支残部主动后撤,让出了百余里的荒原,意图和驻扎剑门关的后部军队会合。
探子侦察报回,莫炎立刻下令前锋营沿途追击残部,不必追的太紧,但也不能追丢,就如层层削皮般,务必赶在会合之前削去他们大部分的力量。
前锋营得令,一路死死咬在后面,打了几次不大不小的追尾战。
阳光被高耸的剑山挡去不少,地形高峻寒冷,三四月的天气竟然赛过兀兰内省的寒冬,前锋营深入太快,加上连着几夜的霜降,跋涉艰难,军粮补给有些跟不上。
几日下来,白天吃不饱,晚上冻得睡不好,军心浮动。
霍平传书中军,询问是否可以停下休整一段时间。莫炎立即回信,信中措辞严厉,责令继续快速推进,前锋营的补给早已从军中拨出,预计几日之内到位。
然而,继续追击几天之后,前锋营还是不得不停下来了。
就算军士可以节俭着用粮,战马却是一日也少不得干草的。天寒地冻,沿途的草木本来就稀少,这一路周围的草更是被狄支的战马啃食的干干净净。
补给不到位,携带的干草用光,霍平无奈之下,只得令前锋营停止前进,找当地的士兵询问,寻了处有水有草的地方原地休整。
这一下耽搁下来,向北逃逸的狄支部队再也追寻不到,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两天之后,后面的大军赶到,霍平被莫炎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几天后,前锋营补给不到的原因查明了。运送粮草的车马在降霜结冰的高地中行走艰难,运送到半路的时候竟然又碰到了狄支的小股骑兵,粮草被全部夺了去。粮草队的百夫长害怕军法惩处,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霍平听得大叫晦气,拍着桌子破口大骂。
莫炎半天不说话,最后敲敲桌子道,“霍平,你就省点口水吧。这一招釜底抽薪肯定是狄支右将军塔龙的主意。与其在这里骂你还不如想点办法对付他罢。”
他转头问展云道,“当日的荒原会战,你的左军是不是就对上塔龙的军队?”
展云沉默的点点头。
“你觉得他带兵水准比起上次交战时又如何?”
展云想了想,竖起一根食指,弯了两下,挥挥手。
中军帐里将军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看向展云身后的亲兵。
圆脸的亲兵走上一步,“展将军的意思是,塔龙带兵能力首屈一指,比上次更强。不过如果给两倍兵力还是可以抵挡的住。”
“这样啊。”各位将军看来早就习惯了展云的说话模式,纷纷点头表示了解。
莫炎想了想,站起身道,“既然追不上,那就罢了。各军抓紧时间休整,按计划推进,准备迎接下面的硬仗罢。”
“硬仗不是打过了么?”出帐的时候,霍平边走边咕哝道,“连孟敖都被莫帅一刀杀了,残兵败将有什么好担心的……”
风镇羽笑着拍拍他的肩,“霍将军有所不知。那个塔龙出身于狄支的雷裕族,若他是纳歇族人,孟敖的大将职位肯定是他的。”
说到这里,他轻松的耸耸肩,“也幸好那小子是雷裕族的。”
注意到我专注的听他们的对话,风镇羽倏然住口,对我笑了笑。
预计中的追尾战没有顺利完成,我被调回中军,军队按着既定路线谨慎的推进。
五日之后,笼罩已久的雾气于清晨突然散去,阳光毫无遮掩的从头顶射下,连绵起伏的剑山山势一览无遗,雄壮的剑门关如一柄直插入山脉中央的利剑,锐利的身姿出现在眼前。
久寻不获的狄支军队,就在剑门关外严阵以待。
咚——咚——
低沉的战鼓声在大地上回荡着,震的心肺一同随之震动。
无数盾牌组成坚强的防御阵脚,弓箭手在盾牌后弯弓待发,高举的长枪斜指天空,数不尽的枪尖在阳光下闪耀着明亮的反光。
兀兰军的对面,是一支黑色的军队。
黑色的头盔,黑色的软甲,黑底金纹的旗帜在风中飘扬,阳光映出雪亮的马刀。
这就是那支号称黑飓风的彪悍军队,狄支最精锐的骑兵军团。
时间仿佛静止了。
对峙的两军之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似乎连呼吸都停止。直到狄支的将军用力挥下手臂,彻底打破这暴风雨之前压抑的平静。
战马长嘶,黑色的飓风如一片云,带着刚猛惊人的气势直冲向前,骑兵部队迅疾逼近兀兰的阵脚。
刹那间,兀兰军万箭齐发。
激射而出的箭羽带出呼啸的破空声音,最前方的骑兵连人带马的摔倒,立刻就被淹没在后面赶上来的大军的铁蹄下。
一轮箭矢射完,兀兰弓箭手迅速的撤离战场,退向后方。阵脚向后撤退几十丈,在后方重新组成新的防御阵势,第二波的弓箭手引而待发。
一层层的防御阵型,有如海绵般接连不断的吸取着狄支骑兵的生命力,马蹄踏过的每丈土地都浸满了狄支的鲜血。
然而,两军的距离,就在这持续的冲击中快速拉近了。
第一排的骑兵旋风般的冲进盾牌组成的防御阵脚,高高抬起的马蹄带着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直接践踏在高举的防御盾牌上,支撑着盾牌的兀兰士卒惨呼着倒下,旁边步兵的长枪随即凶狠的刺入马腹,冲进阵势的骑兵立刻滚落下来,旁边的士卒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与此同时,已经有第二批的骑兵沿着撕开的缺口冲进来,黑衣黑甲的轻骑兵以惊人的速度冲进了步兵的方阵中,就如同汹涌的黑铁洪流般瞬间冲散了整齐的队列,闪亮的马刀高高扬起,形成砍杀的姿势,迅疾的速度形成无与伦比的冲击力,鲜血喷洒着从兀兰步兵断裂的身体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杀红了眼的双方士卒缠斗在一起,升腾而起的喊杀声音淹没了呼啸的风声。
我站在灌木林的小土坡上,凝望着脚下流血的大地。
我的身后,还有几个百夫长不断的下着命令,“后面的,快点跟上!”“噤声!”
无数放轻的脚步从身边走过,没有人敢擅自出声,就连缰绳拉着的战马都被套上了口嚼。
按照计划部署,这批兀兰骑兵的埋伏地就在不远处。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望去,是风镇羽将军。
他微笑着作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上。
我点点头,牵着坐骑走过这段狭窄的灌木小径。
一声炮响。
远方的士卒突然同时发一声大喊,震的耳膜嗡嗡作响。
“展云将军的伏兵已经出动了。”风镇羽轻声说着,望了我一眼,“昭将军,我另有任务在身,下面看你的了。”
“风将军请自便。”我目送着风镇羽带着几百士兵向另一个方向离去,队伍都是步兵,居然还带着十几辆大型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