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五更拔营。前锋营一夜铺好了浮桥,大军越过南洛河,继续往北行进。
地势遽然高了起来。
第二日黄昏时分开始,沿途出现了溃逃回来的黑骛军士兵。
打听当日战况,参与那场战役的军士无不面若灰土。
一路收编残兵部队,五万人的黑骛军,竟只剩下四千余人。五名万夫长战死四人,阵亡的千夫长,百夫长不计其数。
被问及统率黑骛军的蒙纯蒙将军的下落,士卒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直至第四天,发现了一名蒙将军的亲兵,据他所说,战役失利的当天,蒙纯眼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已经含愧自尽了。消息传来,气得莫炎拍桌子大骂,“一输就知道抹脖子!活着还能通报战况,死了有个屁用!”
声音之大,连中军帐外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里面的众位将领纷纷走出来。
路过身边的时候,诸人纷纷望我这里,又不约而同的望了眼风镇羽将军,神色都是古怪的很。
站在对面的风镇羽的神色尤其古怪。
被这么一望,我又怎么不知道他们想什么。
两年前兀兰进攻厥目国,厥目请求易水支援,最后那场会战兀兰军输在我手上,无功而返。
那次就是风镇羽带的兵。
说起来那次的战术其实直接的很。风镇羽带兵向来谨慎,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而我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攻势。所以有一次抓住机会,趁对方还在挖壕沟准备工事的时候,我带着五百骑兵用茅草裹住马蹄,找了厥目当地的向导,一夜之间绕过三百里沼泽区,直接烧掉了他们的所有粮草,随后趁着夜色一场掩杀,风镇羽果然认为受到大军袭击,当即连夜退兵。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在莫炎麾下,只怕他那时候回到临川就要自杀谢罪了。
对着四面投来的古怪视线,我装作没看见,依旧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装,准备出发。
刚刚跨上战马,对面的风镇羽居然走过来,正好挡在路前面。
“易将军,这时往哪里去?”
我瞥了他一眼。说来也怪,兀兰军中的将军们对我这个降将无不侧目以视,脾气好点的敬而远之,脾气不好的当面冷嘲热讽也多的是,次数频繁到我的火气都被磨平了,只管视而不见。
倒只有这位曾经败在我手上的风将军从不避讳,每次说话都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
他这样待我,那我也客客气气的回答他。
“莫帅拨给我十个人,由我兼任十夫长,每日在军营附近五十里的地带来回巡查,搜索可能的敌踪。”手往身后一指,“就是他们。”
风镇羽顺着扫视过去,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中间那个小伙子……不是莫帅身边的亲兵么?似乎是那个叫小伍的?”
“大概是吧。”我随口回答着,提起缰绳,“风将军请让一下,中军第七营第九中队三小队就要出发巡查了。”
眼见风镇羽闪身让开路,我一夹马腹,纵马飞驰而出。
那天半夜议事,有将领提议启用我的结果,就是莫炎居然指派了这么个任务给我。幸好带的都是骑兵,如果是步兵的话还不跑死。
明知道他是不想我成天在军中闲着落人口舌,又不放心交给我带兵,这才给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使,那个小伍也是监视用的吧。
这样也好。不要妄想我替他兀兰带兵作战。
不过即使是这种小差使,还是要分外小心。毕竟行军已经越来越靠近剑门关附近,狄支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
洛河高地接近剑山山脉,地形崎岖起伏,不利耕种。加上这一带的天气寒冷,向来人烟稀少,驻马放眼望去,只看到满山遍野的茅草丛生。
“他妈的,跑了一整天,连只兔子都没瞧见。”巡逻到下午时分,十个人里面性子最急躁的延满骑马从远处跑回来会合,嘴里骂骂咧咧的抱怨着。
我瞪他一眼,“你倒是想瞧见什么?狄支的轻骑兵?”
延满打了个寒战,立刻噤声了。
我转头去问另一边回来的骑兵,“哲古汗,这是到了哪里了?”
自从大军接近剑门关以来,每个巡逻小队里面都至少配置一名洛河行省的当地士兵,哲古汗就是我们这个小队里面的向导了。
哲古汗用衣袖擦了一把黝黑的脸上的风沙,看了看四周,肯定的回答,“这一带是荒原,没名字的。昭将军,我们现在离大营有四十多里,是不是该回头了?”
我看看天色已经快黑了,点头道,“回去吧。”
招齐了小队的人,正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哲古汗纵马赶上来,“将军,从这里原路回去的话,只怕要过了晚饭时间了。不如我们抄小路走吧。”
我勒住马,“小路怎么走?这一带你有多熟?”
哲古汗笑了,“别的地方不能担保,这一带俺是再熟不过的。”他指指地面,“这里是个荒原,种不出谷子的。不过越过这一片再往东两三里,那里有条小河,小河附近有三个村庄,俺就是最边上那个村子出来的。”
延满怪叫一声,“怪不得今天巡逻你小子特别精神,原来是巡到你家去了?”
哲古汗的脸腾得红了,“俺可没说要回去……”
“好了好了。”我打断他们,“哲古汗,你说的那条小路在哪里?”
“就在俺村子附近。”他扬起手里的马鞭,指向东方,“沿着东面走三里,就能看见那条河。顺着河边一直走,绕过两个小山头,山下面就是我们出来时候走的那条驿道。这样能少走一个大圈子,至少省下十里路。”
我挥手道,“那就这样走吧。哲古汗,你带路。”
战马穿过半人多高的茅草,沿着起伏的山路向东奔驰。
没有多久,那条白练似的小河果然出现在眼前。河水不宽,水流也不很急,蜿蜒着向东南方向流去。
“好干净的水!”延满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夹马腹靠近我跟前,嬉皮笑脸的说,“昭将军啊,赶回大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让马儿喝口水,顺便兄弟们洗洗脸吧。这里风沙大,将军看看我这张脸,两天没洗,都快成锅底了。”
仔细一瞧眼前那张脸,果然黑的快看不出原来颜色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估计一下时间来得及,停一会儿也确实没什么关系。
“只停半刻钟,时间到了立刻走。”我下令道。
后面传来大声的欢呼,几个人立刻下马,冲到小河边喝水的喝水,洗脸的洗脸。
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河边上。饮了一会儿马,低头看到河水映出自己的脸,大半天下来果然也是沾满了灰土,想到再过一天说不定也变成延满那种看不出颜色的脸,顿时一阵恶寒。
我急忙弯下腰,几捧水把脸洗干净。
回头望去,只有小伍一个人还坐在马上,眼睛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倒是够尽忠职守。
我回过头,弄了点水替战马擦洗起来,一边道,“坐着干什么?就算你不累,至少让马喝点水吧。”
小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马,牵着缰绳走过来。
大家休息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也该走了。
“时间到——”我的手刚刚抬起来,倏然顿在半空中。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好像闷雷似的传入耳中,压抑沉闷的声音迅速的逼近,呼啸的北风刮过身边,带来远方大声肆意的喧嚣声音。
我仔细的分辨着那风中的声音。
高昂而洪亮的笑声,一边大笑一边大声说着话……不是兀兰口音!
“糟了!”
小伍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大惊失色的冲到我的面前,“我们快走,是狄支人的骑兵!”
话音刚落,对面的山头后面已经转过来几十个黑影,大地在奔腾的马蹄下微微的颤抖,黑影旋风似的逼近河边。
不知道是谁低低的道,“来不及了……”
小伍拉我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转瞬间,那些黑影迅速的放大,近到能看清他们的面目。
血红色的皮革战甲,斜挎腰间的马刀,明显比兀兰人魁梧高大的身材,为首的将领蓄着落腮胡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小河对面的我们片刻,一挥手,身后的骑手齐齐勒住了马,沿着河边散开。
我不出声的估量着双方力量对比。
对面有九十多人,都是轻骑兵。
我们这边,加我十一个人。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女人尖利的哭喊声。
一名骑手松开缰绳,左手揪起马背上捆住的女人,右手一记耳光甩过去。女人立刻昏过去了。
仔细再望去,几乎每个骑手的马背上都捆了女人,还有几个男人的头颅狰狞的挂在马后面。
“他们……打秋风!”
看清情况的时候,身边的哲古汗的浑身都颤抖着,“那个女人……是我们庄子的……”
我明白了。
虽然易水不和狄支接壤,但别国的事也曾经听说过不少。狄支人是关外草原上长大的民族,个性彪悍,最喜欢四处袭击虏掠,就是俗称的打秋风。
在他们过来的那个山头背后,隐约有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
望着面如死灰的哲古汗,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
今天和这批打秋风的小股骑兵遭遇,我们自己能不能逃脱还是个未知数。
延满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低声道,“将军,敌众我寡……”
我冷冷瞪他一眼,“你逃吧。能快的过轻骑兵么?”
他的声音顿时噎住,“……那我们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
我瞥了眼一直凝神聆听对面说话的小伍,心念微动,凑过去低声问道,“你听得懂狄支语?”
小伍点头,“以前跟随大人和狄支蛮子对战的时候学的。”
“好极了。”我立刻问,“他们在说什么?双方力量对比这么悬殊,为什么他们这么半天还不冲过来?”
小伍的神情却变得尴尬起来,“这个……他们一直在猜……猜您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个头领说要冲过来捉活的,但他旁边那个人说这是个陷阱,说兀兰不可能让女人当将军……”
看到我倏然沉下去的脸色,延满小声说,“昭将军,他们蛮子没见识,没听过男生女相……”
“闭嘴!”心头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我狠狠道,“今天就叫他们见识一下!你们都跟我过来!”
我立刻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除身上的盔甲,“听我号令,不要上马,我做什么你们跟着做什么。”
望望跟过来的几人,“还不把盔甲脱了!”
状似悠闲的躺在战马旁,卸下的盔甲堆在一边,眼角里瞥着小河对面。
“小伍,他们说什么?”
小伍凝神听了片刻,“那人还是说这是陷阱,但首领有些不耐烦了,说这么半天也没动静,现在连盔甲都没了,抓起来容易的很——”
我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对着河对岸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啊!”小伍紧张的道,“将军,那个首领发命令过河了!”
不用他说明,我已经看到七八个骑兵驱动马匹,迅速的涉水过河,马蹄激起的水花飞溅到河岸上。
看准他们渡过一半的时候,我大喝道,“射箭!”
众人立刻从地上跃起,一排箭矢激射而出,五个骑兵立刻栽倒在水流中,剩下的几人惊的拨转马头,但马在水中站立不稳,顿时连人带马的滑倒。
对岸首领勃然大怒,大喊了几句狄支语,所有的骑兵全都出动了。首领自己果然一马当先的冲过来。
“他说,当心兀兰人射箭,捉活的有重赏。”小伍快速的说道。
又几轮箭雨过去,水中倒下了十几个,但大部分的骑兵毫发无伤,策马一跃上岸。
“上马!”我大声道,“沿着茅草多的地方走。”
狄支的军马高大腿长,如果在平原或者驿道上奔跑的话,兀兰的军马再也比不过。这也是狄支的轻骑兵速度惊人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在这种茅草过膝的荒原上比赛速度的话,双方倒是半斤八两。
策马急奔了几百丈,眼角瞥见后面的追兵相隔大约二十丈,那个首领的马追在最前。
我反手从箭壶里抽出一只箭,弯弓搭上,猛地回身,瞄准那首领射出。
箭若奔雷,转瞬就到了面门。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那首领猛地一歪,整个身子从马匹右边滑下去。定睛望去,他竟然用马靴的尖头勾住镫子,整个人悬在半空的挂在马上。
好惊人的骑术!
那支箭顿时射空了。
我悄然把马匹的速度带的慢了些,相隔片刻时间,又射去一支箭。那首领原样避过去,哈哈大笑着再翻上马背,一挥手,指挥附近的骑兵形成包抄阵型。
此时,两人相隔不过十丈。
放慢马速,眼角瞥见两人越来越近,我猛地勒住马,带动马头转向,笔直的沿着来路疾冲过去!
那首领的大笑还在脸上,蓦然转成惊愕神色。
马匹交错的一瞬间,我猛地俯身贴在马背上,避过削向肩膀的马刀的同时,拔出腰刀横斩!
刀光在空中划出一个白色的弧度,殷红的鲜血飞溅向半空。
四周呈半包围散开的狄支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用力拨转马头,再次掠过倒下的尸身的那一刻,单手擎住缰绳,大半个身子俯近地面,一刀斩下首级。
抛下腰刀,迅疾的抓住首级,拉紧缰绳翻身跳上马背,一夹马腹,从对方骑兵没有合围的缺口中冲了出去。
背后倏然传来惊人的大吼声,随即耳边一阵疾风,我大吃一惊,迅速的俯贴在马背上。
一个尖利的长矛带着刺耳的破空风声从眼前飞了过去,笔直的插在地面上,入土逾尺。
我飞快的拔出匕首反手扎在马臀上,战马长嘶一声,疯了似的向前疾速奔腾。
奔逃了小半个时辰,幸亏这里遍野的茅草帮了大忙,而且没有盔甲的身子比较轻,总算把后面的追兵甩脱了。
刚松了口气,脑海中想到刚才那只破空而来的长矛,不由冷汗浸湿重衣。
回到军营甩蹬下马,我直闯进中军大帐。
莫炎正召集了帐下将领商议军情,见我掀帘进来,不由一愣,“你——”
“附近四十里处发现狄支军队。”我大步走近,把首级甩到议事桌上。
中军帐内顿时炸开了锅。
莫炎刚问了我几句发现敌情的大致方位,翻来覆去查看着首级的霍平突然跳了起来,指着那个首级大叫道,“察木尔!”
营帐里猛地一静。
莫炎霍然站起,几步过去把首级拨正,仔细的看了几眼——
“果然是察木尔!”
我愣了愣,注意到莫炎回头看我的古怪神色,一句“察木尔是谁”被硬生生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