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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门 page 8 作者:菖蒲

  苏妄言点点头,大步走过去坐下了。

  韦长歌微微一怔,笑了笑,也坐到韦长歌身边。王随风踟躇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走了过去,马有泰只怔怔站在原地发愣,半晌,又再急急问道:“韦堡主,苏大公子,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可知道,最近苏家到处在找你们,也不知道原委,只说大公子闹出了件什么大事,和韦堡主一起失踪了。偏天下堡又不闻不问,任苏家闹得整个江湖都快要翻起来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韦长歌微笑道:“我和妄言就是要去解决这件事的。这里是洛阳城外的一个小镇,我和妄言偶然路过,在这客栈落脚,凑巧看见二位被人迷昏了装在棺材里,其余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对了,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都是老江湖了,怎么会莫名其妙被人装在了棺材里送来?”

  马有泰、王随风二人不由对视了一眼,却立时又都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第四章  夜店

  韦长歌苏妄言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只当没看见。

  王随风道:“惭愧,真是惭愧!我只知道自己睡下去的时候还在金陵的卧室里,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里?真是莫名其妙……马总镖头,你又是怎么来的?可有什么线索吗?”

  马有泰愁眉苦脸,只道:“我跟王大先生你一样,睡下去的时候还在自己床上,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口大棺材里了!呸,真他奶奶的晦气!”

  便听滕六郎在一旁阴沉沉地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好晦气的——进了棺材,还能自己爬出来,这样的经历可不多,几位下次再进了棺材,只怕就爬不出来了。”

  座中几人都不由变了脸色。

  马有泰压抑着怒气道:“滕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怕晦气,马某却是怕的!”

  滕六郎容色不变:“我自说我的话,干马总镖头什么事?”

  马有泰冷笑道:“我看滕老板不是不怕晦气,是在寻晦气!”

  滕六郎依旧淡淡道:“我这人虽然总爱跟人寻晦气,却还没被人装进过棺材。要论晦气,怎么比得过马总镖头?”

  走镖的人,真正是在刀口上过日子,因此最讲究意头好,马有泰方才一睁眼,知道自己睡在棺材里,心里已经是大呼“倒霉”了,这时哪经得起滕六郎开口一个“棺材”,闭口一个“晦气”,再三挑拨?

  登时一股火冒上来,一跃而起,就要翻脸。

  韦长歌笑道:“滕老板也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马总镖头息怒。”

  马有泰满脸怒意,瞪了滕六郎半天,重重哼了一声,沉声道:“韦堡主既然开了口,马某领命就是了。”又粗声粗气地道:“滕老板,马某是个粗人,方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说完了,到底还是气不过,来回踱了几步,转身向王随风道:“这鬼地方不是棺材就是骨灰坛子,呆得人憋气!王大先生,我出去看看,你是呆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

  王随风立即起身道:“我和马总镖头一起去。”

  滕六郎弯下身子咳了两声,道:“两位且慢行一步。马总镖头,王大先生,你们都是头一回来我这里住店,别嫌我罗嗦。这里有几条规矩,少不得先要跟二位说说。”

  马有泰冷哼道:“你说!”

  王随风正琢磨不定,也跟着应了一声。

  便听滕六郎道:“本来,这客栈的第一条规矩,是只做死人生意,但这一条,现下已改了——如今本店是既做死人生意,也做活人买卖。不管钱多钱少、男女老少,不论富贵贫贱、奸狡良善,只要进了我这道门,就都一视同仁。一人一口棺材,既没有多占的,也没有落空的,决不偏倚。

  “第二条,凡在客栈过夜的活人,入夜之后,不得踏出店门一步。

  “第三条,凡在客栈过夜的活人,夜里不可睡着片刻。”

  略略一住,道:“只要进了我这道门,就得守我这三条规矩。若不愿意,大可出去就是了,我决不阻拦。”

  马有泰便是一怔。

  王随风有些诧异,笑问:“这是些什么规矩?不能出门、不能睡觉,这是为什么?”

  滕六郎淡淡道:“因为外面有一具会杀人的尸体。”

  王随风愣了愣,打了个哈哈,笑道:“滕老板是在开我玩笑了。”

  滕六郎淡淡道:“二十年前,有一双夫妇住在这客栈里,那天夜里,丈夫不知道为什么,断首而死,妻子也跟着自刎殉夫。”

  他说到这里,马有泰和王随风不知想到了什么,同时脸色一变,立刻却又跟没事人一样恢复了平静。

  滕六郎道:“那以后,这里就多了一具会杀人的尸体。一到夜里,总有人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路上……跟着,就看到一个没有头的男人,手里提着一把刀,挨家挨户地推门——要是碰巧哪家人运气不好,忘了闩门,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一家就再没有一个活人……”

  王随风半信半疑道:“滕老板说笑了——人没有头,自然就死了,哪还能走路,何况是杀人?难道是鬼吗?”

  嘿嘿干笑了两声。

  藤六郎却笑了笑,只道:“王大先生不相信的话,大可以问问这两位先来的客人,滕某是不是说笑。”

  王随风和马有泰自觉不信,却都还是禁不住看向韦长歌。

  韦长歌沉吟片刻,笑笑道:“这地方确实有些古怪,二位若是信得过我,就先在这客栈歇一晚,静观其变,其他的事,明早再说吧!”

  马有泰怔忡片刻,强笑道:“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哪来的鬼?怕不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吧?”

  滕六郎嗤笑道:“我几时说是鬼了?”

  马有泰一愣,怔怔道:“人没了头,就不能活了。死了的人还能杀人,不是鬼是什么?”

  滕六郎也不答话,半讥半讽地撇了撇嘴,抬眼看天。

  倒是苏妄言微一沉吟,浅笑道:“也不尽然。人无头而能活,其实古已有之。”

  诸人的视线顿时齐唰唰落在他身上,只等他说下去。

  韦长歌心思微动,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接道:“刑天。”

  苏妄言点点头。

  “上古时候,炎帝与黄帝争位,炎帝的属臣刑天骁勇好战,却在交战中失败,被黄帝砍断了头颅,葬于常羊山麓。刑天虽断首而死,其志却不泯,又站起来,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着盾牌、大斧继续挥舞,要再与黄帝一决胜负——这岂不是断首却能活的例子?”

  马有泰,王随风都是一愣。

  便听滕六郎道:“刑天舞干戚,不过是上古传说,苏大公子觉得可信吗?”

  苏妄言轻叹道:“我本来也觉得不可信,可是外面那个没有头的男人,不正和刑天一样吗?”

  王随风惊问道:“苏大公子,这外面当真有那东西?”

  苏妄言苦笑道:“不瞒二位,滕老板说的那具会走路的无头尸体,我和韦长歌方才在外面已经亲眼见过了。”说到这里,想到此时那无头尸体就提着刀在这镇子来回徘徊,不禁又有些发冷。

  他顿了顿,才侃侃说道:“无头能活的,不只是刑天。秦时,南方有一个叫‘落头民’的部族。这个部族的人,有一种叫‘虫落’的祭祀仪式,到了夜里,身首会自动分离,头飞出窗外,四处游荡,到了天亮飞回来和身体结合在一起,便又能行动如常。

  “《博物志》说,落头民的头离开身体后,以耳朵为翅膀飞行。古时大军南征,亦常常会捕获到落头民,每到这时,士兵就用铜盘盖住这些落头民的脖子,让人头无法回到身体上,这样,那人便死了。

  “又有记载,吴时,将军朱桓有一个婢女。每到夜里,这个婢女的头就以耳为翼,飞出窗外。其他人觉得古怪,夜里挑灯来看,发现她只剩下身子的部分,身体微微发冷,但却还有气息,只是十分急促。于是这些人便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身体。天快亮的时候,婢女的头回来了,神情十分惊恐,想要回到身体上,却隔着被子,无法和身体合拢。最后还是旁人把被子揭开了,她的头才能回到身体上。”

  他说得生动,几人便都听得入神。

  “元朝时候,陈孚出使安南,作了一首纪事诗,道是‘鼻饮如瓴甋,头飞似辘轳’。这是说,当地的土人,有能用鼻子喝水的,也有夜里头离开身体飞到海上吃鱼,到破晓时分又回到身体上的。因此后人便把陈孚看到的这些土人唤做‘辘轳首’。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叫做老挝国的地方的事情。

  “到了太和十年,昆山费信随三宝太监出使南洋诸国,回到中土后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了《星槎胜览》一书。他在书里说:占城国人,有头飞者,乃妇人也,夜飞食人粪尖,知而固封其项,或移其身,则死矣。据说连他自己也曾亲眼见过这类怪人。后来郎瑛编《七修类稿》提到此事,据他考证,古城正接于安南之南,而老挝,则正接于安南西北。”

  滕六郎道:“苏大公子果然博学多闻。如此说来,陈孚的所见,很可能正与费信相同。那,落头民也好,辘轳首也好,大约都是真有其事了。”

  苏妄言苦笑道:“落头民和辘轳首是不是真有其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外面有个无头刑天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马、王二人都没有说话,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信还是不信,只是却都不敢再去开门,好一会儿,才慢慢各自退开了。

  一时众人都没有说话,彼此面面相觑,心怀各异。

  安静中,突听得苏妄言哈哈一笑。

  滕六郎笑问:“苏大公子何事发笑?”

  苏妄言闻言又是哈哈大笑,末了,慢悠悠地道:“我笑这屋檐底下的人,除了滕老板,大约竟没有一个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韦长歌闻言心中一动,马王二人也是脸色陡变。

  滕六郎神情自若,掸了掸衣上灰尘,这才缓缓开口:“诸人各有因果,自己尚且不甚明了,旁人更加如何得知?”

  语罢一笑。

  苏妄言一怔,只觉这面黄肌瘦的中年病汉,一笑之间,无端竟透出些雍容气度。

  滕六郎视线慢慢扫过众人,从容笑道:“苏大公子,在下幼时曾习得观人之术,难得有机会,今日便请为君一试,聊以消遣长夜,可好?”

  苏妄言笑道:“求之不得。”

  滕六郎道:“寻常术士,观人先观衣貌,次观气宇,再观言止,再观眼眉,所言或八九不离十,实则不过深谙世道,巧舌如簧罢了。在下这套观人之术,却与寻常术士不同,名为观人,实则观心,只需看人一坐一动,则大,可知人天性肺腑,小,能查人心事烦恼。”

  微微笑笑,抬手指指众人,道:“苏大公子,你看到这屋里众人所坐的位置了吗?”

  他说了这话,不光苏妄言,其余几人也都忍不住转头打量着各自的位置。

  屋里六人,除却睡在地上尚未苏醒的那人,滕六郎悠然坐在灯下,苏妄言坐在距他几步之外,韦长歌靠着苏妄言落坐,位置在苏、藤两人之间,王随风盘腿坐在不远处的地上,马有泰独自抱胸站在窗下。

  滕六郎笑道:“苏大公子,方才我请各位落座,你虽然疑我,却还是毫不犹豫坐到我旁边,你不怕我突然发难,是天性洒脱,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自恃有倚仗?——苏大公子,你嘴上总说什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对韦堡主这个朋友,你却实在是放心得很的!”

  苏妄言悚然一惊,紧抿嘴唇。

  滕六郎接着道:“韦堡主,你对我的疑心,比起苏大公子,只会多,不会少,偏偏这么多人里数你坐得离我最近,为何?只因苏大公子坐在这里——你知道苏大公子心思灵巧,却不够细腻稳重。你怕他吃了我的亏,着了我的道儿,所以特地坐在我和他之间,以防万一,是不是?嘿,嘿,韦堡主,你对朋友真是没的说,叫人佩服。”

  韦长歌笑道:“好说。”

  滕六郎陪着一笑,顿了顿,目光落在王随风身上:“王大先生是坦荡之人,你对眼下的情况虽有疑虑,却不疑心韦堡主、苏大公子和我。可是,你方才跟我们一样坐在棺材上,丝毫不以为意,现下却远远坐开一边,不敢靠近这屋里的棺材骨灰,这是为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的剑客,剑下亡魂无数,若说像你这样的人会怕死人,我是万万不信的。王大先生,你为何害怕?你又为何先前不怕,偏偏听了那无头尸的故事就怕了?你想到了什么,才这么害怕?”

  王随风面沉如水,嘴唇掀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滕六郎冷笑一声,振衣而起,缓步而行。

  “马总镖头方才说自己是粗人,也恁地谦虚了。照我看来,马总镖头是粗中有细,精明的很呢——你推说晦气,不肯和我们坐在一处,其实你怕的不是晦气,你嘴上不说,心里早暗暗把其他人全疑心了。所以你一个人站在远处,连坐都不肯坐,就怕动手的时候,会慢了那么一刻半刻!”

  马有泰脸色铁青,片刻回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人在江湖,总是谨慎些的好。韦堡主、苏大公子,二位休怪。”

  滕六郎已接着道:“不错,人在江湖,总是谨慎些的好,马总镖头这番心思,我明白,韦堡主自然也明白。马总镖头,我只想问问,你和王大先生隔得那么远,是为什么?你们都是稀里糊涂被人装在棺材里送到这儿来的,正所谓同病相怜,任何人到了你们的境地,想必都有许多话要问对方,可你和王大先生,为何彼此间连话都不说一句?你们二人明明交情匪浅,为何却偏要装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样子来?”

  马有泰、王随风二人闻言皆是脸色大变,彼此对望了一眼,又急速挪开了视线。

  滕六郎默然一笑,也不再问,随手拿起一把银剪,将壁上油灯的灯芯剪去了一截。悠然回身,向苏妄言道:“苏大公子,你看在下这观人之术,可还过得去么?”

  苏妄言强笑了笑,道:“神乎其技,妄言佩服。不过有个问题,想请教滕老板——听滕老板刚才的话,连在下的口头禅都一清二楚,倒像是早就知道我们几人的底细了。恕我眼拙,竟看不出阁下是何方高人?怎么会认得我们?”

  滕六郎淡淡道:“生意人自有生意人的门道,何况几位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滕六若一味装作不识,反倒矫情了。”

  说着闭了眼睛,自顾养神,显是不愿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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