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一震。
苏妄言也是愕然。
“三哥少年时,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结识了你父亲凌大将军,两人相谈甚欢,从此成了忘年之交。那时候,正值外寇来犯,边关吃紧,将士们死伤惨重,军中士气低落,凌大将军为此愁眉不展。闲谈之际,三哥知道了老将军的心事,他智慧过人,就给你父亲出了个主意。”
她说到这里,连一旁的马有泰和王随风都不禁心头一紧,直觉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必是关系重大。
“三哥说,人生多苦,所以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得要有一个美梦,有了这样的梦,人才能在困境中活下去。三哥说,传说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人鸟山,人鸟山上有一种返魂木,木心制成的返魂香可以让人闻香不死。仙山缥渺,返魂香也不知何处可寻,但它却正是边关数十万将士需要的那一个美梦。”
凌霄呻吟了一声,一脸惨白,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老将军听了三哥的话,大笑而去,没过多久,就听说凌大将军从异人手中得到了一盒返魂香,而军中士气果然大振,不到一年时间,就击退了敌寇。”
马有泰屏住呼吸,颤声道:“那返魂香,莫非是假的?”
月相思看了看他和王随风二人,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悲哀,淡淡道:“自始至终,就根本不曾有过返魂香这东西,何来真假?”
王随风挣扎着道:“如果当真没用,凌大将军为何又对它视若珍宝?”
月相思冷笑道:“你怎么还不明白?返魂香纵然不能却死返魂,却能让人做梦,辽东数十万将士,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美梦,所以凌大将军不惜一切,也要为他们守住这美梦。”
王随风呆了半天,转头看了看马有泰,两人呆呆地对视着,只觉这二十年来自己所作所为也像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便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原来是假的……所以爹不肯救娘,原来他不是不肯救,他是救不了……我只知道恨他无情无义,无论什么事总要和他对着干,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陪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心里话……”
凌霄喃喃着,眼眶渐渐红了,不知是在问人,还是在问自己:“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既然是仙药,便合该留在海外仙山,又怎么会落到这凡尘中来?”
月相思继续淡淡地道:“你虽然不认识三哥,但当年三哥听了你的那些话,却知道了你就是辽东凌大将军的女儿。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你心机深沉,性子偏激。但三哥说,若不是他给凌老将军献计,你本该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将军府里,也不会因为你母亲的死误会你父亲,害得你们父女反目。若不是你父母的事伤透了你的心,导致你性情大异,你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他觉得亏欠了你,而返魂香事关重大,他又不能对你说明,这才极力帮你说话——只要是他让我做的事,我从来没有拒绝过,所以他叫我帮你,我二话不说,就把藏魂术教了你。”
凌霄没有开口,只是低了头,不住发抖。她鬓边有一缕头发落了下来,散乱得垂在脸侧,看得久了,就觉凄凉而无助。
韦、苏二人虽然已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但看了她这模样,却也都不禁有些恻然。
一幻境外,一片寂静。
像是过了百世百劫那样久,凌霄陡地抬起头来,直直望着月相思,用有些变了调的声音道:“月姑娘,求你看在苏三公子份上,帮帮我!我只求他活过来!真的,我求你让他活过来……只要让他活过来……”
“……凌大小姐,那时候我帮你,固然是他替你说话,却也是因为你说的话。你说,你只要他欢喜,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他。我信了你的话。以为你和我一样,做什么,都是为了他。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不是。“
月相思停了停,终于淡淡道:”你回去吧。我不会再帮你。”
凌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渐渐软倒在雪地上。
花弄影却轻笑出声,继而纵声狂笑,笑声中,终于潸然泪下。
二十年——等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痛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刻的昭然若揭。所有暧昧不明的前尘,都终成水落石出后的萧瑟冷落。但漫长岁月中,心头那不曾愈合的伤口,在这一刻,却是为了什么,再一次地崩裂了?
月相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骆夫人,等你想死了,就再来这里找我吧!”说完,转身向苏妄言微笑道:“好孩子,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吧。”
苏妄言应了,月相思一笑,拉着他手,悠然走进雪地里。
苏妄言此时被月相思执着手,竟全无不悦之色。韦长歌看在眼里,不由得又是惊奇——他与苏妄言相交多年,知道苏妄言的怪癖,莫说是女人,便是朋友兄弟也从不许碰一下的,为此也不知挨了他多少取笑。月相思虽算长辈,但如此“识趣”的苏妄言,却实在前所未见。
月相思一手握着秋水,一手拉着苏妄言,直到走出十数丈外,方才回过头,说不清是惋惜还是怜悯地望向远处呆呆塑立的凌霄,喃喃地,又说了一遍:“我还以为她跟我一样,原来她跟我不一样……”
隔着雪地,依然可见远处的篝火,经过了大半夜喧扰的火光,虽然微弱,却穿透了层层夜色,一直来到眼前。
“我第一次看到他,他的眼睛那么清亮,就像是这雪地里的火光……远远地,就把人迷住了……”
月相思眷眷微笑着。
她低下头,又看向掌中秋水,轻轻叹息:“秋水剑现世,昔日的老朋友们,怕是都要被引来了吧——一我在这一幻境里,日日夜夜,又是盼望,又是害怕,不都为了这一天?就只盼千千万万别叫那煞星知道了……”
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人,眸光中凌厉之色倏而闪过。
她垂下眼帘,再抬眼时,却微带了迷惘失落语气,黯然呓语:“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一定不再……”
月相思没有说完。
她笑了笑,把秋水还给了苏妄言,淡淡道:“你偷的若不是这把秋水剑,你爹也不会这么着急上火地到处找你。你回去了,就说是我想看看秋水剑,是我叫你去取这剑的。我已着人去了苏家帮你说明,你放心,你爹欠着我天大的人情,是不敢和你为难的。”
月相思笑了笑,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好孩子,我要走了,你回去吧!”
一瞬间,苏妄言只觉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虽然带着凉意,却那么温暖,想起幼年时的自己曾被这双手抱在怀里,倏地微微红了眼眶。
月相思放下手,转了身,就此踏雪而去,不再回头。
那身单薄的白衣,不一会儿就融在茫茫雪色中,再难分辨,却听见她的声音,如流水回荡在群山之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
苏妄言慢慢走回篝火旁。
火堆旁,众人都没有做声,只是静静听着那声音。
“……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
直到那声音听不见了,凌霄才又充满了恨意地望向花弄影,花弄影只是漠然回视。突然之间,凌霄眼神一变,脸上恨意顷刻间都被狂喜代替了,一言不发,就朝着峰下疾奔去了。
韦、苏等人都是愕然。
片刻,苏妄言突地一跺脚,叫了声:“不好!”
话音未落,花弄影竟也是脸色大变,飞身直扑山下而去。
君如玉看着她红色背影如飞鸟一般投进雪地里,叹了口气,悠悠然地道:“不错。不好。”
王随风几人或茫然,或不解,一齐看着他们两人。
韦长歌微笑解释:“方才骆夫人说过,那间洛阳城里的妓院如今变成了一座华严寺,而洛阳离长乐镇不过三十里。对飞天夜叉来说,短短三十里,可说是倏忽来回,她要藏起骆大侠的藏魂坛,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华严寺更好?”
王随风也明白过来:“啊!骆夫人是把东西藏在了那里!韦堡主,苏公子,那我们怎么办?”
苏妄言看了看韦长歌,道:“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反正是要回洛阳的,准备和韦长歌一起跟去看看,你们呢?”
君如玉笑道:“自然奉陪。”
王随风、马有泰也都表示要跟去看看。一行人议定了,当即也都下山,一路疾行。路上遣人打探,多年以前,洛阳城里果然有一家妓院失火,周围数百户人家房舍都在火灾中化成了灰烬。鸨儿自觉罪孽深重,捐出毕生积蓄,四处募集善款,在旧址上起了一座华严寺。
一行人沿途都早有天下堡准备好的快马更换,但每每还是比花弄影、凌霄慢了那么一步。
这一天,到了洛阳,天气甚好,无雪亦无风。几人策马疾奔,由苏妄言引路,朝花弄影叙述中那座华严寺赶去。已是向晚天色,西面天空中,冬日的夕阳凛冽如血。前方传来声声暮鼓,悠扬而深沉,在雪地上远远传开。
不远处萧寺飞檐下,两道女子的身影,无言对立。
苏妄言低呼了声:“骆夫人!”
翻身下马,往前奔去。
其余几人,也都纷纷下马追了上去。
到了近前,果然是花弄影与凌霄二人。
花弄影苍白的手里捧着一个雪白的小坛子,默然静立。那双美丽的瞳眸中,有着变幻莫测的美丽神情,其中有大沙漠的落日、昆仑的白鹰、汉水上的浮云,也有剑光过处爱人鲜血的颜色……仿佛倒映了过去种种,从淡淡哀伤中,渐渐酿出惨烈怆痛。
凌霄站在几步开外。她要的东西,她总能得到。她这样相信,所以直到这一刻,她依然紧抱着骆西城的头颅,如同二十年来她牢牢抓住不肯松手的希望。但在花弄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叫她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惊恐起来。
花弄影只是看着凌霄,然后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被她环抱着的那个人头——这男子神情鲜活,宛然带笑,那眼耳口鼻,分明是一场犹胜于返魂香的美好梦境。他如此英挺,如此温柔,仿佛马上就会眨眨眼,醒过来,说,你放心,我一生一世对你好……
她看着他的头。他的头看着她。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隔着人世光阴,黄泉末路,她与他对视……
一种不知是凄凉、悲苦、仇恨抑或怜悯的奇特神色出现在她眼中,花弄影慢慢地举高了双手。
苏妄言一惊,心知不妙,就要奔过去,却被韦长歌一把拉住了。
韦长歌注视着那两个女子,缓缓摇了摇头。
苏妄言一怔,求助似的看向四周,但在这当口,君如玉也好,王随风也好……每个人都只是默然伫立。
苏妄言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连脚下的地面,都一时虚浮了……
凌霄仿佛不能置信似的紧盯着花弄影,继而恍然、惶然、恐惧,直至绝望,眼泪终于奔涌而出,想也不想,直直跪倒在地上,嘶声喊道:“不要……不要……”
她跪在地上,匍匐着,爬到花弄影脚下,拉住了那红色裙角,哭喊道:“不要……花姐姐,我们让他自己选,好不好?好不好!我不争了……我们让他自己选……”
凌霄牵着她衣衫,不住哀求,眼泪浸湿了颊边乱发,直哭得声嘶力竭,就连这些年来像性命一样紧抓在手中的人头,也已落在了雪地上。
花弄影看着她,许久,却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跟着手上施力,只听砰然一响,藏魂坛已碎成了无数块,散落一地。
“啊……”
凌霄瞪大了眼,张开嘴,却是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发出短促的悲鸣,整个人扑到雪地上,双手不住在雪中翻找,但那雪白的碎末落在雪地上,浑然一片,竟是再也分不出来了……
凌霄红肿着双眼,呆呆跪坐在这雪地中。像是在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藏魂坛,也同时破碎了。
花弄影也没有动。顺着她目光看去,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二十年不腐的头颅已成枯骨。她默默看着,眼中空空洞洞的一片,不知在想些什么,抑或什么都没想。
众人默默旁观,都没有说话。
这一刻,每个人都静静地,看着雪地中间的这两个女人——当年大沙漠上带着白鹰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当年将军府中风姿绰约的黄衣少女,都在光阴的碎片中化作了飞灰。廿载流光,除却悔恨寂寥,又在她们的心底,残留下了几分甘甜滋味?
洛阳城里的雪夜,飞觞楼头的月色……那许多记忆、许多往事,末了都遮留不住,都如那千军万马,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奔流而去……
浮生多贪爱,人间苦离别。
二十年来一梦,梦醒觉非今世。
光阴寸寸蜿蜒而过。
这一刻,十方宇宙,三世诸佛,皆是静默。
唯有扑在雪地上的凌霄,沙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喃喃地说:“把他还给我,我们让他自己选……把他还给我,我们让他自己选……”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暗了,天地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把混沌的黑暗包在其中。花弄影终于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拾起骆西城的头骨,紧紧抱在怀中。
凌霄嘶哑的哭声,依然回荡在雪地上。
王随风静静看着凌霄,神情复杂,他想到这二十年来执迷于不存在的返魂香而备受煎熬的自己。而眼前的凌大小姐,岂非也是坠入了一场虚无梦境而不能自拔?或许,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梦境,只是有的人已醒了,有的人却一直沉溺下去……
他突然出声唤道:“凌大小姐……”
凌霄一脸空洞,也不抬头,只是流泪。
王随风也不在意,看着她,沉声道:“二十年前那晚,我和马兄弟曾听到骆大侠跟骆夫人说的几句话——那些话,当时我们都不明白,现下才懂了——这几句话,王某想学给大小姐听听。那天夜里,骆大侠在桌边喝酒,骆夫人坐在一旁相陪。骆大侠喝着喝着,突然叹了口气,问骆夫人:‘你可知道,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么?’”
凌霄听到此处,不由得抬头看着他,屏住呼吸,等他说下去。
王随风接着道:“骆大侠又问:‘你可知道,我一生最想哭是什么时候,最开心是什么时候,最痛不欲生是什么时候,最不想死又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