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实点头道:“不错,我的确是听人叫她花弄影,不过飞天夜叉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好好的一个美人儿,怎么会是夜叉呢?”
苏妄言神色微妙,半晌才道:“赵老板不是江湖中人,这一段往事,自然是不知道了。多年前,大沙漠里曾有一座水月魔宫。花弄影就是水月宫主花战的女儿,相传她轻功极佳,能与天上飞鸟并行,又最是美貌,总是一身的红衣红裙。花战对这个女儿大是得意,就送了她一个飞天夜叉的别号。
“水月宫行事狠辣,常常无故杀死沙漠上的商旅路人,若是有人得罪了它的门人弟子,水月宫不问对错,六个月内一定会杀了这人把尸首吊在城楼上示众。种种手段,令人发指。所以有一年,中原大侠萧世济邀了二十六个门派还有数十位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远赴戈壁,血战七天七夜,终于杀了花战和他儿子,挑灭了水月魔宫。
“水月宫一役中,出力最多的就是骆西城——这位骆大侠是一代奇侠,一身武功深不可测,为人侠义,冰雪肝胆,最难得是智计过人。水月宫一战便是他用计困杀了花战,中原武林才能大胜而回。
“花战死时,花弄影不在水月宫内,等她得到消息赶回大沙漠,萧世济等人早已回了中原。于是没多久,花弄影便只身到了中原,要为父亲兄弟报仇。她一入中原,便是一场了不得的腥风血雨!凡参与了那次行动的门派、侠客,她都一个一个找上门去报仇。
“她虽是女子,但武功胆略都不在人下,短短两三年间,便有七个门派被毁,十四位高手被杀。中原武林被她闹得天翻地覆,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飞天夜叉花弄影从此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萧世济知道迟早花弄影会找上门来,便决定先发制人。他聚齐了中原武林的高手,发了一张战贴,遍传天下,邀她于那年中秋之夜,到萧山庄,和天下英雄决战。”
赵老实听得入神,嘶哑着声音道:“一群大男人欺负人家一个女流之辈,算什么天下英雄!骆夫人当然不会去了!”
苏妄言摇了摇头:“不,花弄影去了。”
转头看向王随风和马有泰,笑道:“要是我没记错,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似乎也参加了当年那场恶斗?”
王随风叹道:“不错,我和马老弟都去了。说起来,那晚在萧山庄的事,还和后面发生的事大有关系……”
马有泰眯着眼睛,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日光景:“那天晚上,虽是中秋之夜,却没有月亮,绵绵地下着秋雨。我们一早安排好人手,埋伏在各处。又熄灭了灯火,四处一片漆黑。可以说是天罗地网,只等她送上门来。大家虽然觉得这么做未免有失正道身份,但花弄影手段厉害,不是她死就是我亡,生死关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那时在江湖中刚闯出点儿小名头,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告奋勇跟着陈总镖头到萧山庄帮忙。那晚,我奉命和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一起伏在各处屋顶,监视上山的道路,若是花弄影来了,就发信号示警。”
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叹道:“也亏得如此,那天晚上我才能保住这条小命……
“当晚,一直到戌时三刻,花弄影还没有现身。我们都以为她是怕了中原群雄,不敢来了,不免有些失望,却也忍不住打心底松了口气,渐渐就从埋伏地地方出来,三三两两走到大厅里。萧世济便让人掌灯,又让人去准备酒菜。
“我趴在又湿又冷的屋顶上,心里不由得窝火,只想着:你们吃香喝辣,倒叫老子在这里受罪,一会儿飞天夜叉来了,看你们还怎么吃!
“旁边屋顶上,有个人也忍不住了,大声道:‘师父,飞天夜叉这时候都不来,怕是不会来了,我们师兄弟也撤了吧!’
“便听众人商议了一番,萧世济道:‘今夜辛苦各位了,都下来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旁边屋顶上那些年轻子弟们,便都纷纷有说有笑地站起来。”
“我一听之下,大是高兴,便要站起身来。正在此时,却听不远处有人沉声道:‘不能撤。’他声音不大,偏生却能让场中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一怔,就没动弹。循声望去,离我两三丈外的地方,依稀有个人影,也和我一样,动也不动地伏在屋顶。那时候,我的武功,在镖局中也算数一数二的好手了,但这人一直呆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竟连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那人说了这句话之后,众人都是一静。萧世济客客气气地道:‘骆大侠有何高见?’我这才知道,原来屋顶那人就是骆西城骆大侠!想到这么冷的雨,以他的身份,却一直和我们这些年轻弟子一样埋伏在屋顶,连动都没动过,不由得大是佩服!”
“骆西城却只说了一句:‘她会来。’
“地上顿时就跟炸了锅一样,众人乱纷纷地讨论起来。屋顶上,也到处站着不知所措的年轻一辈弟子。
“我也是一时好强,见骆西城一动不动,也就强忍住了没动。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山庄外的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材纤弱,一身的红衣红裙,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那里。正微微昂着头,看过来。”马有泰道:“我不由大是骇然——那个红色的人影,真就是眨眼间就出现在那里了!竟像是生生平空冒出来似的!我还以为是眼花,眨了眨眼,再看时,竟是连她的长相外貌都已经看得清了!”
“怪的很,明明这女子每一步都是慢悠悠地迈出来的,但,不过转瞬之间,那冷冰冰的脸孔就到了跟前。我还没来得及出声示警,她身形微动,一窜就上了屋顶,在夜雨中不断腾挪,起跃间,竟像是牵着一条红线,又像是连身影都连成了红色的一片,便只听各处屋顶上一片惨呼惊叫之声。除了我和骆西城始终伏在屋顶上没有动弹,其他的人,竟已死伤无数!我看到这样的情境,只吓得动弹不得,更别提现身出去和她打斗了。”
马有泰说到此处,面上略有尴尬之色。咽了口唾沫,又慌忙加了一句:“不过那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学艺未成,阅历也不足,所以变乱之际,难免会有些惊惶失措。”
马有泰把拳头放在嘴前轻咳了一声,讪讪道:“不过那花弄影一身的好轻功,人又美貌无比,亲眼见过了,才知果真不负‘飞天’之名。”
王随风苦笑道:“我倒觉得,这‘夜叉’二字搁在她身上才真是名副其实……我那时也是初出茅庐,那天晚上,我和两位师兄奉命躲在假山背后。骆西城说花弄影会来的时候,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了,只是听我师父没有出声,害怕被他老人家斥责,才又犹豫了一下。就这一念之间,外面就乱了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惨叫声、呼救声、兵刃声,还有大厅里那些帮主掌门喝问外面弟子出了什么事的声音。灯还没来得及点亮,院子里黑忽忽的,一时间,谁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听见混乱中,有人喊了句‘花弄影来了!’于是外面就更乱了。好一会儿工夫,我和师兄都慌了神,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不该出去。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啪一声落在地上,我拾起来凑近一看,竟是一只血淋淋的断手!结果那晚,我和我两位师兄到最后还是没有出去,从头到尾,就一直躲在假山后面……”
韦长歌道:“我只听人说萧山庄一役,花弄影受了重创,最后和骆西城等一众高手一起葬身火海。玉石俱焚了。既然王大先生和马总镖头亲见了那晚的经过,难得有机会,就请二位说来听听吧!”
那二人交视一眼。
王随风道:“我在假山后面所见有限,还是马老弟你来说吧!”
马有泰点头应了,回想了片刻,道:“之前的情况便和王大哥说得差不多。花弄影突然现身,大家都张皇失措,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事先设下的埋伏统统没了用处。
“一阵混乱后,好一会儿,才有人掌起灯来。花弄影就站在院中,一身红衣,竟半点没有沾湿,手里也依旧撑着那把伞,只是伞面上已沾满了血迹。此时厅内众人一涌而出,将她围在中央。花弄影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十分好听,便像是许多上等的玉石撞在一起,又清又脆。她正眼也不瞧那些人,只仰着头,凝望着天上的雨丝,冷冰冰地说了句:‘花弄影来赴十五之约,未知天下英雄安在?’
“她这话,明明白白,是把在场的众人都小瞧了。当时便有许多人鼓噪起来,要上前拼斗,花弄影只是冷笑,全无半点惧色。萧世济大笑着从厅里大步走出来,说:‘飞天夜叉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花小姐,今日萧山庄聚集了天下英豪,若真要动手,你就是有三头六臂通天本领也休想能活着出门。只不过花小姐是晚辈,又是女流,我们这么多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传出去,没的倒叫人笑话我们倚多胜少了。’
“花弄影冷哼道:‘好个有仁有义的中原大侠,你想怎么比,划出道来就是了。’
“萧世济打了个哈哈,说:‘既然这样,我来出个主意,就由今日在场的众位英雄公推七位高手出来和你比试,你若赢了四局,萧某便做个主,由得你出门;你若输了四局,便得心甘情愿任由我们处置。这法子,诸位可有意见么?’”
苏妄言冷笑道:“萧世济号称中原大侠,行事却如此阴险。街头上流氓少年斗殴尚且还知道公平二字,他这法子,却是表子里子一起占了。”
马有泰点头道:“苏大公子说得有理。他选出七个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与花弄影赌斗,自己不伤一兵一卒,便照样能制住花弄影。花弄影就算侥幸赢过四局,必然也已是身负重伤,就是活着出了门,日后也绝逃不过仇家的追杀。我当时在屋顶上,听了这话也有些不是滋味,便转头去看不远处的骆大侠——我那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倒像是盼着他能出声制止似的——我一转头,只见方才那地方空空荡荡,骆大侠不知何时已不见了。我把地上众人一个个看过来,却始终不见骆大侠的影子。
“这时候,花弄影已一口答应了萧世济。她虽然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动起手来却是半点不让人。各门各派的高手轮番上去与她车轮战,华山派掌门许流云、太湖十八水寨总瓢把子周自横、铁刀门刑堂堂主雷战,这三个一流高手都叫她立毙于剑下。那三场比斗,真是精彩绝伦,旁边观战的武林中人,一个个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第四场上,花弄影方才中了一掌,输给了乱石穿空范老爷子。她重伤之下,第五场、第六场,便也都落败了。
“到第六场结束,花弄影已经全身都是伤,她盘腿歇息了半刻,一跃而起,道‘下一个谁上?’那时候,我看她脚底虚浮,脸色苍白,已经是强弩之末。大约在场众人随随便便出来一个,也都能杀了她。但场中众人畏她骁勇,竟半晌没人应声。萧世济道:‘最后一位,便由……’
“话没说完,突然有人扬声说了句‘我来!’我循声一看,竟是骆西城一窜到了场中!我呆了一呆,完全没有料到,以他的武功名望,竟然也会趁人之危来拣这便宜,不由得生了些鄙夷之心。”
马有泰顿了顿,接着道:“但萧世济见了是他,却放了心,笑道‘也好,就辛苦骆兄一趟吧。’
“骆西城微微一笑,走到花弄影面前。花弄影问:‘是骆西城骆大侠么?’声音竟有些发颤——唉,她原是个花一样的女子,眼见得命在顷刻,要她全不在乎,那也太难为人了——骆西城道:‘正是在下。’花弄影笑了笑,说:‘能死在骆大侠手上,飞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
“以她父亲花战之能,尚且不能取胜骆西城,何况此时正是她油尽灯枯之时?两人才过了十来招,骆西城的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周围众人便都轰然叫好,一个个得意洋洋,倒像是自己亲手制服了花弄影一般,只道骆西城立时就会手起刀落,取她性命。
“就在这时,骆西城却低声对她说了句什么,花弄影听了,半天没有作声,却突地一缩身子,往大厅里疾射而出。事出突然,众人不由都是一愣,便看骆西城追着她进了大厅。众人一愣之后,也都纷纷跟了进去。我正抬起身子,想要看得清楚些,便听轰地一声,从大厅那边传来一声巨响,熊熊大火顷刻之间就烧了起来,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惨叫!多少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被吞进了那火海里!
“剩下的人一拥而上前去救火,那晚下着点小雨,风也不大,却不知道为什么,火势竟是越来越大,好容易天亮时扑灭了大火,却是半个萧山庄都已成了灰烬。火场里虽是发现了好些骸骨,却都烧得无法辨认了,也弄不清究竟哪个是花弄影,哪个是骆西城。”
苏妄言道:“骆西城究竟跟花弄影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
马有泰摇了摇头,想到什么,困惑似的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以骆西城的修为,那天晚上,他一定比我更早发现花弄影上山。他当时若是立刻出手,何至于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就算他来不及出手,也决不至于像我一样,连出声示警都做不到……那个时候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不出手?”
王随风感慨道:“谁知道呢?只是那以后,江湖中就一直没了两人的消息,于是江湖中便都以为他们俩已经死在火海里了。我也是直到那一次,才知道他们活着,不但活着,还结成了夫妻!”
苏妄言反问道:“那一次?”
王随风和马有泰对看了一眼,王随风疲惫地叹了口气,道:“还是请赵老板来说吧!”
赵老实呆了一呆,搔了搔白发,想了半天,才又接着道:“骆夫人美是美,却总是冷冰冰的,躲在房里不见人。那位凌大小姐,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喜欢那位骆大侠,只不过骆大侠总是躲着她——这几人虽然怪怪的,出手却都很是阔绰,我便巴不得他们能多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