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道你这人自己不成婚,现在倒好,反倒看我的笑话。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言邑。
言邑浅浅一笑,低头喝了—口茶,避过了李寂的目光。
李寂也飞快地收回视线。
说实话,自从言淙那件事之后,李寂与言邑之间仿佛就隔了一层纱。在这个地方,人与人的关系不过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罢了。虽然进入官场李寂早有这样的觉悟,但真正发现这点还是令人不快。特别是当对象是言邑时。
李寂知道自己已经把言邑当成了朋友,这种想法非常危险。言邑平时虽然也把自己当作朋友吧,但到关键时刻能毫不犹豫地利用自己。
比起这层觉悟来,对自己本性的理解更让李寂觉得幻灭。自己虽然一直抱着「就这样随遇而安好了」的想法,但是在危急的时刻却能想出令人不齿的诡计自保或者害人。说到底,自己终于成了狡猾的动物。
在这样深刻的了解当中,李寂继续着自己的旅程。然后这到底是被迫无奈还是自己本性导致的结果?李寂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想。于是言邑成了自己怨懑的对象。这个人是自己目前不幸状况的推动者,这是毋庸置疑的。
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言邑对自己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总觉得对方压抑着什么似的,很少看他,两人更是少单独相处,这让李寂觉得更加不舒服。虽然自己并不想言邑与自己相处,但是从对方处传来的明显的拒绝信息让李寂觉得受挫。
李寂盘了腿坐在月光底下,有微风吹过,桂花洒了他一身,还洒在放在地上的酒盏上,落进酒液里。
如此美景,李寂却觉得不舒服,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长夜,深宫。
言邑看着外面的月亮,怎么也睡不着。
司吏早已经把灯盏全部熄了,但就是那月光也照得殿内明亮,可以看到殿外花木扶疏的影子在风中微微摇动。
言邑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那个装着平安符的锦袋,自从它属于自己以来,这就是自己常做的动作。
到目前为止,这是证明李寂存在的最真实的东西。
然而,自己只拥有这些而已。
言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自己的性格一向是想要的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抢到手,可是唯独对他,却是不同。
言邑知道李寂的脾气,那个人的性子闲散惯了,虽然现在身居高位,但是脾气还是不改。相较于自己的执念,李寂看似好说话,其实是什么都不挂在心上。他和李寂若是立在一块儿,只怕人人会说他言邑冷酷无情。可是他却觉得李寂更无情。
因为李寂看什么事都是风轻云淡,换言之,是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深刻的情爱。目前为止,只有对他那个心上人小渐不同,其余人,包括他言邑在内,都只不过是李寂身边的过客吧。
越是这样清楚了解,言邑越觉得自己吃亏。
自己在乎越多,就越吃亏?
因为那个人永远不会正面回应自己的感情吧。
这样想着,言邑把自己的感情压了下去,压到很深的心底埋起来,不让李寂知晓。
想到这里,忽然非常非常嫉妒小渐。那个人拥有李寂曾经的所有爱慕,而自己呢,只不过是一个刻着「帝王」字样的存在吧。
言邑叹了口气。
因为相信自己的坚强心性,所以相信自己一定会把心思牢牢锁住。
白天还好,晚上却总是这样,对着月光想着「他在干什么,他睡了没,他有没有看一样的月亮」之类的问题,然后摸着那个锦袋睁着眼睛发呆。
言邑苦笑着。
说不定自己是比自己想像中更加「痴情」的人。
在想到「痴情」这两个字后,言邑嫌恶地皱了皱眉头,感觉这两个字眼跟「愚蠢」同样。
真是愚蠢的自己!
这样想着,看着月亮,却还是睡不着。
怎么办呢?
拿他怎么办呢?
十月初,言邑下令去镜山围猎。一起去的人中,丞相李寂也在内。
但金秋之节的打猎之旅却因为一件小事披蒙上了阴影,对于可怜的言邑而言,不知道算不算是个福气。
早晨的露水还没散,空气冷冷的,李寂缩在马背上呵着手。
早知道打猎必得骑马,直到现在李寂才发现自己真的好久好久没坐到马背上了,才一小会儿,就觉得浑身骨头痛。
哈欠,李寂又缩了缩,放了缰绳任那马儿随意地踏着。反正打猎这事,就算他投胎转世都不一定能射中一只鸟儿,这种乐子还是让好此道的人去享受去吧。
这样想着,李寂的马儿又跟前面的大队伍落了些距离。
言邑在前头,时不时转头看看那个在马背上居然也能打哈欠的男人。他笑了,这人真是的。
不过言邑没唤李寂,随他的性子去。周围人个个兴致勃勃,前方有侍卫执掌着木棒和火把,赶着树丛中的野兽。
言邑早已经射出第一箭,然后下令各人都可以尽兴。一时间这片空旷的地方热闹起来。
趁人不注意,言邑唤来一名侍卫,吩咐他过去保护着李寂,又说:「随李大人,你们不用跟着我们。」然后就不管李寂了。
才一会儿功夫,言邑的箭下就折了几只野兔和一头鹿的性命。虽说早想着不管李寂,可是言邑仍忍不住时时转头看他,就发现李寂看着侍卫捡起来的血淋淋的野兽尸体,露出不忍之色,背着脸倒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
言邑笑了,这人的脾气哟。
该说他善良还是伪善?
眼看着李寂的马儿消失在左方的密林中,言邑转过头,就看到几个侍卫又赶出了一头鹿,几个官员朝着那鹿举起了弓。鹿受惊,跑得极快,一下子就窜入了左方的林子里,身影若隐若现。有人笑着:「看我要了你的小命。」那弓就要射出去。
言邑的心一跳,厉声道:「不准放箭!」
众人一惊,不知所措地转过来看着皇帝,但是有几个人一惊之后反倒是松了手,那箭就朝密林射去。
言邑大惊,那边正是李寂消失的方向。
天哪!
这念头才闪过,就听到那边传出了一声惨叫,然后是马儿长嘶。
言邑的脸全白了。
就看到林子里两匹马驶了出来,前面一匹马上,刚才那个侍卫胸前中箭,仰天躺在马上。而后面一匹马上,俨然正是李寂。他身下那匹马腹部中了一箭,马儿受痛又被惊了,脚步颠得厉害,却停不下来。
李寂的发都松了,拚命拉着缰绳,那马却不停,脚步越来越快,也颠得更厉害了,就朝右边的松散人群中撞过去。
言邑大喊:「拦住它!」
但疯马速度极快,哪个敢拦到那马蹄之下?个个都早就散了开来。
言邑大怒着拍马赶上去,风里只听到身后众人大惊叫着:「皇上,不要啊!」
言邑哪里还顾得上,眼里只看到李寂青白的脸和死死拉着缰绳的手。
言邑的坐骑是最好的良驹,虽然李寂的马儿受惊后跑得极快,却也渐渐逼近了,两人与身后同样赶过来的大臣们已经相距了很远。
言邑一边催着马,一边朝李寂大叫:「夹紧马肚子,稳住,小心!」
李寂的头发完全散了,全身的骨头这次真的散架了,他只觉得又痛又怕,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衣摆全被马身上的血给浸湿了。他知道如果马跑得力竭失啼,自己只怕保不住命。虽然听得到言邑的大叫声,他却没有一点办法。马儿已经全疯了。
他一边继续抓紧缰绳,一边大叫着:「马疯了。」转过头就看到言邑的马已经驶到了自己的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有些心安了。
有他在,一定没问题。
言邑要自己的马靠近李寂,结果那匹疯马侧了侧身跑得更快了。
眼看着李寂的身体被马抛动着,言邑勉强自己冷静,然后说道:「你跳过来!」
李寂瞪着他,眼睛瞪得极大:这不是疯了么?这么快怎么可能跳下马?
言邑驶近他叫道:「你跳到我这里,我接着你!」
李寂拼命摇头:「接不住!」
「你放心,我的马能跟上你,你跳过来就是了!这么一直跑,你想要跌断脖子么!?」言邑回瞪他。
李寂几乎要哭出来。
「快点!」言邑催促,脚夹紧马肚子,空出双手做了个接人的手势,「我一定接得住!」
李寂心一横,松了缰绳,用力朝言邑的方向跳了出去。
身体一腾空就被接住了,李寂的心才刚一松就又掉到了谷底。
他的脚被东西缠上了。
刚才那一跳,李寂的脚被缠到了马蹬子上。
身体剧痛,仿佛要被撕裂的痛。
言邑的心刚一松就掉到了谷底,李寂只不过是上半身被他抱住,下半身却还在马在疾驰的马背上,言邑看到李寂的脚破马蹬子缠住了。
疯马更加受惊,眼看着要朝右首跑开去,李寂的脸上露出了痛苦。
他会没命的!
言邑的心一凉,却变得更加冷静。他抱紧李寂,跳下了自己的马。
身体重重地撞在地上,然后被马儿飞快地拉出去,背部和头部剧痛。
或许这次自己的性命保不住了吧……
然而言邑牢牢抱住李寂的肩。
就算没命,也不要他受伤。
李寂的瞳孔收缩着,看着言邑跳下马。
世界颠倒了,言邑护着自己,两个人被拖挂在疯马上。言邑用力抱紧自己,李寂虽然非常难受,却没有受伤。
然后言邑背部着地,被横拖了出去。
李寂心胆俱裂。
一片天翻地覆,眼睛能看到言邑的头顶那片草地迅速地移动着。很快地,染上了红色。
李寂咬牙,一阵疼痛。
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到言邑咬着牙,腮上的肌肉鼓了起来。
言邑很疼。
然而眼睛还是很温润,一直看着自己。
李寂的心被撞得很疼。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么保护自己?
言邑好像感到了他的疼,然后朝李寂笑了笑。
李寂的思绪蜂拥而来,耳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眼睛里只有那个吃着痛然后勉强朝自己微笑的人。
「放开我!」看着言邑痛苦的表情,李寂嘶吼着。
然而,言邑摇了摇头,勉强冲着他笑着:「我没事。」
他的背部被石块和沙石磨着,早已经尝到了钻心的痛苦。然而如果这时候放手,李寂是倒挂在马背上的,头部着地,很快就会没命的吧。
不能放手!
李寂露出了要哭的表情:「放开!」他扒着言邑的手。
言邑却收紧臂膀,继续护住李寂。
李寂看着身下的那个人,世界一片混乱,只有言邑温柔的眼睛那么清晰。
泪水忽然就这样滴落下来。
有这么个人,居然肯舍下自己的生命,来救自己啊。
李寂哭着推着言邑的手臂:「放开我!」
然后言邑艰难地抬起手,遮住了李寂的眼:「别看我。」
他的声音很低,手很坚定。
我不要,你看着我,流血的样子。
第十六章
忽然,马儿一声长嘶,脚步一顿,庞大的身体倒了下来。
疯马终于跑到脱力了。
言邑眼看着马儿压下来,他咬牙抱住李寂转了个身,把身体覆到李寂身上。
李寂眼前一黑,就看着那马儿压到了言邑的身上。他大叫着「皇上」,然后身上的压力倍增。天地全黑了。
李寂的心往下沉了下去。
李寂推着身上的人,唤着「皇上」。那个人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息。
李寂颤抖着奋力撑起身体,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侍卫们这时才赶到,几个人把那马拉开,李寂小心翼翼地抱住言邑,天光照出言邑青白的脸和紫色的唇,眼睛紧紧闭着。
李寂的手指颤抖着接近言邑的鼻端,还好,还有呼吸。
李寂全身脱力地抱住言邑,紧紧的。
他被吓坏了。
侍卫涌了过来:「李大人,皇上没事吧?」
李寂冷静下来:「你们赶快派人去找御医,你们四个,把我拉开。叫太医立刻到这儿来!」
侍卫们立刻分头行事,其中有人好奇问道:「李大人,你自己动不了么?」
李寂的眼睛冷冷的:「我的脚好像是断了。」
那人吓了一跳,立刻随着其他人一起小心扶住李寂的上身,把他从言邑身体底下轻轻拉起。
等到分开后李寂才看到自己的腿,脚踝部分已经完全变形了,剧痛袭来。
然而比起这痛苦,言邑的伤更让他觉得疼。
趴着的言邑背上衣服已经全部被磨损了,背上血迹斑斑。李寂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之前抱住言邑的关系,连自己的手上都全部染着鲜血。
李寂的心抽痛着,他闭上眼,祈祷着上天有灵,保佑那个男人,保佑他的生命,保佑他的安全。
就算……折损自己的寿命也在所不惜。
太医终于到了,言邑的肋骨断了三根,其他都是外伤,而李寂的脚是脱臼,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所有的侍卫脸都发了白,李寂在被送回去之前冷静说道:「今天这事等皇上醒了再说,你们不用害怕,全都是我的错。」
众侍卫露出了感激的目光。
他们原以为这次死定了,但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李寂说的这番话,又让他们的心中燃起了希望。
夜深了,言邑还昏迷着。由于伤势的关系,他有点低烧。
唯一醒来那一次,他睁着迷糊的眼睛仿佛惊吓般地叫着:「李寂!」
直到李寂握住他的手才安静下来,迷迷糊糊地问着:「你没事吧。」
直到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才又睡了过去。
结果当天就在最近的一个大臣的别院里住了下来。李寂一边命令人们立刻从京城召来最好的大夫和药材,一边安抚着众人。好在言邑的伤虽然看起来严重,但太医肯定地保证说没有问题,这时众人才安下心来。
等到一切告一段落,李寂才有时间再去看言邑。
床上的言邑胸膛被白布包着,身上涂着药膏,脸上额角也有些青紫。由于背上伤的关系,他趴着。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李寂在言邑的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触着那个人烫烫的身体,还有那些可怕的伤口。
幸好……
幸好他没有死。
李寂握住言邑的手,这时对方的手没有生气地耷拉着,李寂就这样哭了起来。
幸好!
他还以为,这次真的会完了。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才让言邑最终能够只以这些小小的代价保住了生命。
李寂一边哭着,一边骂着床上那个人「笨蛋」。为什么救他呢?
刚才不少大臣都说道「皇上真是英勇」,还说他和言邑是「主仆情深」,也有告诉他「这样的大恩就算肝脑涂地也不能报其万一」,虽然这些话都是众人心有余悸之后的胡乱说法,但是……他想他真的只有把命搭上才能报答言邑了。
很多人的眼神古怪,李寂知道那些人多数是在想他李寂何德何能,怎么能教君王拼了性命救他?只是碍于他们两人的身份,谁都没有问出这个问题。李寂自己也有同样的疑问,然而比起疑问来,为言邑做点什么才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