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傅谟阁到宫门口有很长一段宫墙,夜里一片寂静,只有李寂自己的脚步声响着。
才走到中间,就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响起。那是走得很急又很精神的脚步声。
李寂笑了,停下来。一阵冷风吹过,灯笼的火焰闪了闪,李寂缩了缩脖子。忽然风就停了,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又这么晚?」
李寂微笑着转过头,就看到言邑半皱着眉很不赞同地看着他。而在言邑身后,青博远远地站在宫墙的一角,朝李寂半躬了躬身。
「你不也这么晚么?」李寂转过身继续行去,言邑的身体贴近时很温暖。雪地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应和着,悉悉索索的也就不寂寞了。
「对了,这两天京城的情况还好吧?」
「已经开放了十一个善堂,粮食和暖衣也都运过去了。不过各处报上来的数字,直到今天京里已经死了一百二十八人了,多数是年老体弱又不愿意进善堂,还有二十余人是乞讨者。」
「我记得去年死者是一百零三人,今年连降五场大雪,看来各部各司还是尽了全力的。」言邑顿了顿,又说道,「你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李寂的步子缓了缓:「昨日我到了城西,那善堂里正在给一位老者置棺。我看到他的脸,青白又可怖。想到自身,忽然觉得此生真是空虚无比。」
两人沉默地走着。李寂惆怅地笑了笑:「其实你我手底下,又何止这几条人命。我入京五年来,多少事该做而未做,多少人该救而未救。每次想到此就觉得心里难安啊。」
那火飘飘荡荡,天阴阴地直垂挂下来,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天地间好像只剩下那一道连绵无境的宫墙。
还没来得及更伤感下去,李寂的手便被人拽住了。
言邑的手指头缠绕上来,指间是对方的皮裘温柔触感。李寂斜眼看他,言邑一直抬着头,很坚定地微笑着:「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你我所作所为对得起良心便是了。」
李寂笑了。
这话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言邑说的,只不过是为了安慰他么?
这样微笑着,握紧他的手,一路走下去。
风很大,不过那个灯笼里的烛火却从来没有被吹灭过。
远远传来些细语:「又快过年了,青博,今年宫里拨些年款给户部吧。」
「是皇上。」
「今年打算怎么过?」
「还不是一样……对了,居然又是一年……李寂,你要有心理准备啊……」某人的微笑听来很是不怀好意。
「呃……什么事?」
「……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虽说今年因为大雪的事情还没人有心思,不过我听说朱庆善对李丞相你依然是志在必得啊。」
「扑通」一声,仿佛是某人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泥,然后是一阵哀号的声音:「为什么!明明你也是!为什么只逼我不逼你!」
「等他们够胆的时候你再嚎吧。」
……
早朝结束后,李寂在众臣还在行礼告退时就悄悄退了出去。殿上某人投来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李寂没空理那个身居高位的人,走得迅疾无比,好似身后有恶狼即将扑食。
言邑慢条斯理地看着殿下众臣慢慢离去,李寂的身影早巳经消失在远处。他垂眼,掩饰了唇边那一抹微笑。
果然如言邑所料,腊月中,李寂家的门槛就迎来了已经沉寂近一年的说亲风潮。自从两年前开始,每至年前,总有不少王公大臣们托人求神地委托向李丞相带去垂青之意,奈何那李家的丞相每每如同块榆木疙瘩,冥顽不灵。如同此刻,李大人绝尘而去的脚步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碍于帝王还在高堂之上而不敢放纵追赶,自然李大人也看不到多少大臣扼腕又丧失了一个良机,顺便感慨一下自家闺女不知道还能不能熬上一年大好韶光。李大人,你害了多少豆蔻少女慢慢变老……只可惜,谁也没胆敢使出霸王硬上弓等终极绝招,因此也只能由得丞相大人推搪下去。
待众人得以步出朝堂时,早已经看不到李寂的身影。偌大一片宫城,那人腿脚居然如此之快。
有人轻声叹息:「李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可惜……」
「听闻他本有中意之人,后来那人反嫁他人,李大人从此郁郁,倒算是假钟情之人。」
「钟情本是好事,可是有时太过死心眼也就……」
「是啊是啊,就是这个让人惋惜。以李大人的权势地位,也该有家有室才称得上圆满。如今这般算是什么光景呢?」
「你说……这李大人……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妥吧?」
「别乱说话!」问出前一个问题的人立刻被人喝止,声音低了下去。
众大臣们慢慢走开,躲在角落里的李寂才敢出来,正好与守在殿外的青博打了个照面。了解于心的青博微微一笑,看着李寂苦笑着擦汗。
青博笑道:「李大人,老是这么躲也没办法啊。」
「除了躲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李寂颇有些怨念丛生:明明只是婚姻私事,为何每每弄得如同丧家野狗。
说话间,殿内有人转了出来,正是言邑。李寂与青博共同行礼。言邑抬了抬手笑道:「李大人还没走么?」
李寂听出他口中玩笑之意,不假辞色地揖了一揖:「臣这就走。」
言邑明白这人估摸着有些生气了,摸了摸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殿下有吏急走而来。青色的天光里,那吏人的脸看起来很是惶恐。
李寂本来转过身欲走,也看到了那司吏,神色一肃。
青博立刻迎了上去,从司吏手中接过一份奏报,与那司吏耳语几句,面色白了一白。转过身时,看到殿上两人并肩立着,青博走至帝王之前,李寂默默退开两步立在下首。青博说道:「皇上,南定王薨了。」
李寂乍听得这一句,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言邑。从他的角度,恰能看到言邑紧紧闭着的嘴唇严厉地往下拉着。沉默只一刹那,言邑很快抬了抬手,青博便将那份奏报呈了上来。
李寂默默地再退开两步,不去看帝王的神色。那一刹那的沉默,他窥到了帝王心底深深的无尽的黑暗。
平元六年腊月十八,南定王言淙结束了他的一生,就在三个月后,初春将来的时候,继承了南定王位的言淙长子言望被其弟刺杀,南定王封地自此分崩离乱。
而在这场斗争中,帝王言邑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态度,无论是在得悉自己的亲侄子正在互相残杀,或者知晓王族两派起兵争斗。
明眼人都能看清关节:对于死去的言淙并无感情的言邑正想趁着这一场叛乱,进一步削弱已经被夺了兵权、减了封地的南定王一系。
然而,即使如此,事态仍随着言邑的想法慢慢进行着。
春天到了,京城里热闹非凡,远在千山之外的那个离乱的诸侯之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南地的烽火丝毫不及京城,只除了以往来自南地的一些果蔬珍宝在京城中绝迹之外,一切秩序正常。也只有家中亲人不幸还留在南地的人们才会念叨着:「这世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太平……」
对于京城人而言,生活很平静,油盐酱醋柴米儿女,除此外少有波澜。当然,太平盛世免不了一些小插曲,这一回的插曲是……李寂李大丞相被逼婚了。
说起这李大丞相,那可真真是了不得,年少有为英挺不凡,为人儒雅端方公正不阿,端的是大好男儿一名。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李丞相如今已经是三十而立,家中尚无妻无子,甚至没有妾室。市井中早有好事之人猜测这李大丞相是否不能人道,更有恶毒者猜疑李家大人是不是男风爱好者……
可惜,据可靠线报(就是出入李家的那个卖菜的张伯的儿媳的好朋友的小姑子啦)说道,李家上下仆人不多,仅有老奴一个(太老了,不够美形,不予以列入考虑范围内)、家奴四人(这四位倒是相貌堂堂……打住,不要乱滴口水,这是不卫生的……这四人都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听说家庭和睦,没有传出什么可疑消息)、婢子两名(这两位长得倒是一般,虽然有空间……但是两人也已成婚,夫婿正是前面提到的四人家奴中的一半),除这七人之外,李家府上仆人签的都是五年约,在豪门中算是流动人口,也可以不予考虑,更何况这些人等大多数没姿没色,没才没华……
经过一系列的排查,基本上可以肯定李丞相在家中圈养美貌小婢或者小弟的可能性极低,而李寂大人的行踪基本上是两点一线(朝廷、家里,家里、朝廷),也没有可能出去拈花惹草……那难道真如市井传闻,此人不能人道?
即使不能人道,李大人的妻子之职还是争抢者众。李寂是当朝红人,而且看这架势,还有至少一二十年能继续在朝中发红发紫。谁家姑娘要是能博得其垂青,那无疑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如同一场大战,而战役之始发源于三年前某位朱姓大人在朝廷上向李丞相主动「推荐」自家小女。时隔三年,这场战役已经趋于白热化了。传说中这两个月来李家每个月接到的各房闺秀画都需要板车来拉;又传说李家那位管家周伯每次出门都会被人围追堵截,只因为周伯在李家具有除主人之外的无上权威,也因为如今已经没人敢堵正主儿李丞相了……诸多传说,众说纷纭,总之归纳为一点:要是能把闺女扔到李丞相床上弄个生米煮成熟饭,那李丞相的床一定被环肥燕瘦给压垮……
说到这一八卦话题,怎不把重要而无味的政治话题给冲淡呢?
而此刻,某个茶楼内,某两人正因为周围人们口水到处乱洒的谈论话题而笑着,区别在于,一人乃是苦笑,一人则是阴笑。
苦笑的自然是绯闻第一号男主角李寂李丞相,而身边那位则是他的地上另一半,言邑言氏帝王。
李寂苦笑着喝下一口茶,苦笑着看着对面的笑意,苦笑着问道:「你笑够了没有?」
「老实说……没有。」
「你已经笑了三年了,为什么还不厌倦呢?」
「如此值得日日常新回味的话题,我怎能厌倦?」言邑的笑容看来的确有些欠扁。
李寂看了他一眼,没再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些人流,忽然说道:「你看,今天是花市之日,来往的人真是多啊。」
言邑望下去,正看到一个小女孩的笑脸。那女孩十岁光景,穿着条粉色的锦袍,被个少妇携着,手里则握着一枝明黄花束。许是看那茶楼的招幡,小女孩抬起头,恰好看到了言邑。那女孩子眼睛明亮,好奇地看了一眼帝王后,居然冲他笑了笑。
言邑心中一暖。
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如此之善感,而自从认识李寂之后,心也柔软了许多。因为自己钟爱的那个人,虽然看似冷静,实则是个温和细致的人。越接近,也就越受所感了。
李寂看着那小女孩离去的身影,忽然又说道:「今天呈上来的摺子你看了没?南方匪起作乱,有城池报来,几百户人家被劫,有几十口人被杀。」
言邑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
李寂慢慢转过身,直直看着阳光下的言邑:「你……还不起兵么?」
言邑不答这个问题,却说道:「你明知道我心意,多说无益。」
「世人无辜,需要陛下体谅。」李寂皱起了眉头,冷冷说道。他也不顾两人是身在闹市,直接用了敬称。
「我道你为何选了今日约我,原来是为了提出这件事。」言邑声音冷冷。
「那陛下呢?我听说最近之所以如此多的大臣再度提及我的婚事,应当是陛下的意思吧?我知你不喜我多关注南疆,但以如此手段来对我,李寂有些心冷。」
室内气氛降至冰点,两人对峙,互不退让。
直过了半晌,李寂的眼光才柔和下来:「京城百花盛开,南疆凄风苦雨,陛下,于心何忍。」
「凡事必有割舍。」
李寂不语了,只是深深看着言邑。言邑的眉心有道很深的痕迹,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
两人自茶楼离去时,李寂在前走得很急,而言邑则看着那个人倔强的背影,手掌成拳紧握。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这一个人敢走在帝王之前。虽然平日里的李寂恭谨无比,但是没有任何人会比言邑更了解,恭谨的底下,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倔强脾气。
也只有这个人,会以背影对他了。
悔么?
言邑深深地叹了口气,急步追上去。
小吏药雨轻手轻脚地给灯添油,添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响动根本没吵着伏案之人。李寂的眼下已经有些阴影,但看他气色很有些烦躁。药雨想了想,走到隔壁小间端了碗茶,给李寂放在手边。李寂这才发觉,抬头道了一声谢。
药雨轻声说道:「李大人,也该休息了吧,难道今天晚上又在傅谟阁睡?小心身体挨不住。」
「不打紧。我这儿没事了,等下你帮我叫外面阿南先去隔壁间睡,再帮我把内间的榻上铺好被子就可以走了。」
「大人……」药雨有些为难,但李寂早已经伏了下去,没听到他的叫唤。药雨皱了皱眉,没办法,还是得照做。
才刚打开门,外面守着的李家家丁阿南早已经探头过来,轻声道:「大人这回又睡傅谟阁?」
「嗯。」药雨点了点头,添了一句:「都十来天了,这身体能扛得住么?」
「我家大人就这个驴脾气,怎么拉也拉不回。药雨,你且随他。周伯看着呢,一日三餐地进补,没事没事。」阿南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
药雨扑哧一笑:「真不知道李大人是你家大人还是我的大人,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李大人让你先休息去,你进来吧。」说着,把门打开些。阿南早已经熟门熟路,听得便进门,也不要药雨安排,入了专门的司事间,那里有铺可以休息。药雨又入了内堂,把事务都料理好后,才告退离去,但埋首于案牍的李寂并未听到他的告退。
四下一片寂静,只听到灯焰偶尔的哔剥响声。
门忽然开了,一阵冷风吹了进来,阿南从司事间闪了出来,警惕的眼睛看到来人后立刻和缓了下来,正要行礼,却被来人止住。言邑挥了挥手,阿南会意,便退了回去。
如此响动,李寂依然充耳不闻。直到言邑走至他身边,遮住了烛光,李寂才抬起头来,惊叫了一声就被言邑按住了肩膀:「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