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其实晴了,但在李寂眼里,那云朵一直压下来,压得他的心沉甸甸的。
他怎么了?
他到底怎么了?
当李寂看到言邑时,真觉得一路的焦急像个笑话。
言邑跟离开时一样,没见病重几分,只是一贯的苍白。
结果众人退下时,言邑皱着眉头说:「你姑母都没什么危险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李寂愣愣看着那个人,言邑背过脸去,冷冷哼了一声。
李寂笑了。
言邑转过头,这回轮到他愣愣看着李寂。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李寂的笑了。
李寂笑了,忽然说道:「你知道么?这次回去小渐成熟了不少。我原来还道她年纪小,原来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言邑的声音听起来沉闷:「是么?久别重逢一定难舍难分吧?难怪你许久都不舍得回来,哪里还记得……」最后有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李寂忍俊:「为什么这话听起来很酸。」
言邑不言语,最后只挥了挥手:「你走吧。」
李寂没有走:「小渐后来还说了—些话,我回来的路上想通了,她说的有道理。她果然是个聪明的人。」
「滚!」言邑暴怒。
「皇上不想听听是什么话么?」
「不想!」言邑的脸越发的苍白。
李寂露出了笑容:「小渐说的话我后来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是,要惜眼前景。」
言邑还在不耐烦地说道「滚」的时候,声音忽然中断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寂。
李寂大笑着慢慢走近他:「劝君惜取眼前人,莫管他朝东流水。若是我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你的眼前也只会有我吧?」
说着,他已经到了言邑座位前。李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言邑的手。
言邑的手指冰凉,但是言邑的微笑很温暖。
尾声
言邑为帝三十六载,算是长寿之人,终身未娶。六十八岁时崩。无病无痛,去得安详。
他死后半个月,为相三十二年的李寂同时故去。
这位为后世称道的丞相终身未娶。
这两个人,为之后治世之君建立了框架,陈再无人能超越二人的功业。
——全书完——
番外——相亲之旅
(番外开始时,李寂刚二十八岁,正是初拜相时。)
「李大人早!」
李寂微笑地朝今天早上不知道是第几个向他打招呼的内吏点头示意。心底里头的他却在哀号:真不知道是哪个决定大臣上朝必须步行入宫再入殿内的……在如今的他眼里,这个规则实在是个折磨:当你一路行来处处是点头哈腰的宫人时,如李寂般不识抬举的人只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临近乾明宫后,另一拨人马开始与李寂会合。那是各部各司的长官大臣,同时也是李寂必须微笑点头迎合的另一拨子人。虽然作为丞相他早希望朝中越多人越好,这同样意味着他可以少管些事。不过……可不可以大家不要那么热衷于问好?
李寂慢慢地叹了口气,已经是秋天了,风慢慢地吹着,一点点渗进他的袖子里,把那些不耐烦的情绪都掩盖在他温文有礼的微笑底下:「陈大人早!」「朱大人今天精神得紧啊。」……诸如此类。
越来越多的人汇众起来,在殿外等候。虽然比起前朝,如今的官吏年龄普遍小了十多岁,但在秋风里,李寂还是发现了他们颤抖着的老态。
李寂缩了缩身躯,叹了口气:为什么大臣等候帝王而不是帝王等候大臣呢?
明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大不敬,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
李寂再度叹了口气:好吧,他或许得承认,自从言淙一事后,自己对皇帝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态。
袖子里自己的手慢慢地握紧,李寂更陷入于自己的心海时,忽然有人在他身边轻声唤道:「李大人?」
李寂立刻收回心思,端上儒雅温文的笑容,朝对方点头回礼:「朱大人?」此乃朱庆善。不知道各位看官还记不记得曾经以工部司长职位出现过一面的朱大人呢?两年时间内,朱大人已经荣升为工部主事一职,如今也是工部的中流砥柱了。再加上曾经与李寂打过几次交道,与李丞相也算是稍有交情。
李寂回礼后,抬头时看到朱庆善搓着手的样子,忽然感到一阵恶寒。
对方的模样,仿佛是在鱼身边踱着步子的猫一样,似乎正在琢磨要往哪里下手……李寂眨了眨眼睛,告诉自己那无疑是错觉,然后问道:「朱大人有什么事么?」
朱庆善「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沉默了一下,接下去仿佛积聚了许多勇气似的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着李寂:「李大人,今年已是二十八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寂的神色。
李寂皱了皱眉头,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何在,不过他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是这样子的,我家小女年方十六,知书达礼,也算齐整端庄……」朱庆善还没说完,突然被人用力地从李寂身前拖走,李寂吓了一大跳,然后就看到好几张热切的脸一下子涌现在他的面前:「李大人!我家的女儿(小女、孙女、外孙女……)XXXXXXX」
李寂有点晕,耳边只能听到无数赞美女子容貌德性的形容词。他擦了擦汗,又缩了缩,试图与面前一下子狂热的大臣们保持一定距离,然后无辜问道:「哦……是这样的么?」那然后呢?他眨了眨眼睛。
众大臣面面相觑:李大人平时都精明得紧,怎么这时候有点犯傻?趁着同僚们发愣的当儿,朱庆善再度挤了上来,也顾不得整理自己被揪得乱七八糟的官服,一把抓住李寂的手,一鼓作气说道:「李大人要不要和我家清儿见个面?」
李寂「啊」了一声,然后慢半拍地开始脸发热,咳嗽了一下:原来……是这个意思啊……然后心轻轻地抽痛起来,想到了远方那春风里的桃花……还有桃树下微笑着的女子。
朱庆善的手被同僚们扯了下来,众人被李寂的失神给惊了一下,然后把这个罪过归到了朱大人的身上,一致地把朱庆善再度扯进人群里,七嘴八舌小声说道:「斯文啊斯文!你看都把丞相给吓到了不是?」朱庆善骇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倒是忘了指出身边这群如狼似虎的同伴刚才似乎也斯文扫地了一下下。
只一下,李寂就振作了精神,这才看到面前已经乱成一团。他苦笑着挨个儿拍了拍正围作一团的大臣们肩膀:「大人们,快早朝了,司吏们就要来宣了。」
众人这才作鸟兽敌。
李寂拂了拂衣服,又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忽然想到,皇帝比自己老上许多……不也还没有妻子么?这样想的时候,心神有些恍忽。明明与帝王那么熟悉,但是有那么一刹那,居然想不出言邑的模样。
「宣,入殿——」有司吏站在殿前传道,然后一级一级上垂首立着的司吏一层层传着。众大臣们依照品级依次排序,然后慢慢入殿。
李寂小心瞅了瞅身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这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天的早朝风波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随后的几天,李寂家的门槛被说亲的人磨掉一层,一时间,京城炙手可热的话题变成:谁家大臣的闺女能成功入主李丞相家新官邸。围绕着这一话题,众多猜想纷纷出炉,更有好事者拿着人家的终身大事作赌注,纷纷打赌李丞相的婚姻到底会成为政坛强强联手的好姻缘或者是政商勾结的新佳话……
话音甚至辗转传到李府管家周伯耳中,周伯呆愣半天后,决定让府上的小青小红带着李寂的生辰八字前往月老庙求个姻缘,看看是哪家小姐比较配。
当然,求来的结果被李寂当场烧掉,此事不了了之。
言邑一开始听说李寂将要娶妻时,活生生惊得把手里的书册烧掉了一角。
那时他正在书房,书卷看得乏了起身走动,青博轻轻敲门,是要添灯油的时候了。原本该是宫里小吏负责的,但是言邑习惯了青博,长久下来,青博倒成了御用的掌灯者。
门敞开的时候,冷风和月光都袭了进来。青博正要开上门时,言邑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那冷风一阵一阵,灯盏虽然有罩子,但也吹得一明一暗。火焰呼呼,言邑随手拾起书册护住焰火。青博屈了屉身,手脚快速地打开灯罩。
言邑一边挡着焰火,一边问道:「外面冷了吧?等下外面值夜的司吏和守卫轮一番后,带着去喝些酒暖暖身子。」
「谢皇上。」青博恭谨答道,然后又答:「倒是还好,也不怎么冷,而且刚外面司吏还聚在一起讲闲话来着,刚被我罚了。」
「哦?说什么说得热闹,居然没察觉到你?」言邑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听说李丞相要娶妻了。」青博添完了油,侧身去拿灯罩,却听到噗的一声,他一惊。
言邑的书册敲了一下焰火,一下子燃着了。
青博扑上去抢过书,扔到脚底下,飞快地脱掉外袍扑打着。所幸时机算快,倒只烧掉了些书角。
再抬眼时,皇帝陛下靠到了桌角,脸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脚下的那本薰黑了的书。青博惶恐地跪了下去:「求皇上降罪!」
言邑回过神来,摇了摇手:「又不是你的错,没事,出去吧。」说完便转到书桌后面坐了下来。
青博还要再说话,但见皇帝神色有异,精乖的内廷卫总管立刻告退,临走关门时从那门缝间见到皇帝的样子,心中一惊。
烛光照着言邑的脸,他的唇角坚毅,仿佛是在想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日是照例的皇帝与丞相参事之时,才一进门,李寂便逮到皇帝的冷冷一瞥,李寂暗中嘀咕了下:看来皇帝不知道为了什么心情很是不佳,自己要小心行事了。
结果商谈到最后,言邑也只是眼神颇有些阴森而已。古怪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公事结束。李寂趁着低头时握了握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古怪的皇帝陛下。
正要告退的时候,李寂被言邑叫住了:「慢着。李寂,听说你最近有喜事临门?」
李寂一愣:「皇上何出此言?」
「还瞒么?宫里司吏都知道了,正在传说李寂你不日将娶娇妻。」言邑微笑,笑得很是和蔼可亲,但是却让李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比起这个,皇帝陛下口里的「谣言」更让他动容:「皇上从哪里听来的这番话?哪些人在乱嚼舌头。」
许是因为自己脸上的表情真切,言邑笑得更是温柔,锐气倒是去了不少:「这么说来,是假的?」
李寂擦汗:「李寂真是不知道这话从哪里传来的。」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寂,你是不是哪里欠下了风流债,招得人家要来讨还?」
李寂听着言邑的笑声,脊背上一阵恶寒。虽然比起之前的阴森,这笑声听起来明朗许多,但不知为何,听来仍有古怪之感。他再度握了握拳:果然最近噩运当头了么?
言邑慢慢把身体靠向椅背,手掌慢慢松开。看着李寂微有些戒备的神情,他的心情却很是不错,忽然又起了调侃之心,于是说道:「说起来,李寂你也真是老大不小了,真不考虑娶房媳妇么?民间说娶个媳妇好过年,今年你入朝也有二年了吧,真耐得住寂寞?」
李寂忍不住抬头对上君王脸上那一抹笑意,也不知道哪来的错觉,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的心思一恍,忽然记起来,那是曾经在茶楼之上,两人提到对于另一半的要求时,言邑也曾这样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李寂心中一阵窘迫,忽然有些不悦了,一拜说道:「皇上取笑了。请容李寂先行告退。」说完,有些逾规地转身离去。
他却没看到,言邑在他离去后露出的深深眼光。
结果没几天,朝中有好事者居然在朝务之间向帝王提出:「皇上,李丞相为了国家忠心耿耿,可是俗语云要立业先成家,李大人也该顾顾自己的小家了。皇上您说呢?」此言一出,不少人微笑附和称是,李寂的心却是一提。
猛然间发现,即使可以笑对着说亲的一波波人潮,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言邑的面前把自己的婚事当成一个玩笑……
他微微抬头看着言邑的神情,真害怕对方也会说出「娶个媳妇好过年」这般的话。
然而言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对着众大臣说道:「人说娶妻当娶贤,不过以李寂如此的风华,这话应该改成『娶妻当娶他所愿』。你们也别急着催,李丞相忙于国事,你们就多担待些,也好让他有时间能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李寂要是看中哪家闺秀,不管是名门望族还是小家碧玉,我二话不说立刻就做这大媒。」
这一番话说得底下人哼哼哈哈,倒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李寂忍不住再度看了言邑一眼,正好捕捉到对方瞥过来的一刹那,那眼里的神色,李寂看不清楚。
(匆匆二载过去,在读者大人们不经意之间,李寂已经年满三十,言邑也已经三十七了……好老哦……已经是欧吉桑了=.=)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初的时候,京城里就下了大雪。到了腊月,京城已经下了五场雪了。这是二十多年来最冷的一年。
才走出傅谟阁,李寂就狠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傅谟阁内燃了好几个小火炉,令人忘了外面气温。
身后司吏小心问道:「丞相,还是坐轿吧?外面风寒,小心身体。」
李寂只是挥了挥手。这许多年下来,他养成了个怪毛病:每次入了宫城后就喜欢步行。某位陛下大人调侃说:「李寂你这把身子骨,也只有这时候能锻炼锻炼了。」
或许真是老了,李寂总觉得在案前伏得久了,起身时能听到背脊处咯咯作响,倒好像是被人踩着用力踏似的。
话说回来,床笫之间时特别严重,每每在事了之后,李寂多数趴着不能动。而另一位仁兄则会悠然调侃,真令人感慨果然老天是有偏好的。
想到此地,李寂晃了晃身子。慢慢走下阶梯时,只见面前一片银白,亮得晃眼。明明已经是深夜了,却如同初晨般的天光。身后司吏又小心提醒说道:「丞相大人小心,这雪刚又下了一阵,还来不及铲除,得待到天亮呢。路滑,您小心了。」他们都已经深知李寂不喜别人跟前跟后的凑着,都远远离着,也搀不着。
李寂微笑着:「外面天冷,把灯笼给我,我自己过去便是了。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又累你们熬夜了,真是对不住。」
「丞相说什么话呢?您没日没夜地辛劳,我们算得了什么。」司吏见李寂坚定伸出的手掌,考虑了一下也就把灯笼交了过去。慢慢告退后,再度感慨并且决定再向司屋宣传一下李大人的高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