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抓果皮毕竟不是件简单的事,纪砚拿起桌上的一只原子笔就往下戳,不行,原子笔也没有用,眼角馀光瞄到塑胶袋旁的水果刀,纪砚一把握住往苹果猛刺,有东西流出来了,刺,再刺,继续刺……
锐利的刀尖划过手指,鲜血瞬间喷洒在镜子上,感觉不到任何痛楚的纪砚只是重覆着单调的动作,刺,再刺
“纪砚!”雅恭冲了进来,早已被纪砚刺得满目疮痍的苹果着实让人心惊肉跳,从手背滑落的果肉里还混杂着一点一点的鲜血。
“你在做什么?”雅恭拿起面纸盒要帮纪砚止血,却被他一手推开。
“你都知道了吧?”纪砚抬头,被金色发丝所遮掩的双眼完全没有生气,只有骇人的阴冷。
“先别管这个,快点止血!”雅恭再度走近。
“别过来!”纪砚嘶吼。
“我已经杀了一个人,不在乎多杀一个。”纪砚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那不是你的错!”雅恭急的大叫。
“不是我的错?你也跟他们一样,说什么都不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认识她,不跟她做朋友,现在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大家都说不是我的错,那么是谁的错?明明就是我……是我害的……”纪砚愈说愈激动,他蹲在地上不断槌打自己的头。
“不是!”雅恭想给纪砚信心。
“雅恭,你是个好人,但是请你不要做滥好人!”纪砚起身往门外走去,连雅恭想去扶他都被一手甩开。
很危险,雅恭在他背后追赶,纪砚现在很危险……
“啊!我死了,霍拉旭;猛烈的毒药克服了我的精神,我不能活着听到英国来的消息。可是我可以预言福于勃拉斯将被推戴为王,他已经得到我这临死之人的同意……”(注五)
排戏持续进行,雅恭与芳英特地从后排来到舞台前,注视着纪砚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怎么还这么镇定?换作其他人腿早就软了。”雅恭小声地对芳英说。
“不要小看我们家小纪,随时随地都能入戏的演员才是好演员。”芳英白了他一眼。
“听说你们公司不准艺人私底下谈恋爱?”雅恭问。
“怎么?你看上我们家的谁了?”芳英若有所指的笑笑。
“不敢不敢,只是问问。”好可怕!雅恭觉得芳英真像纪砚他娘。
“只是玩玩的当然不准,不过,如果他们遇到了真心喜欢的对象,我们公司不但全力支持,而且还会保密到底,”芳英的笑容非常奇妙。
奇怪,我怎么有一种跟未来的丈母娘说话的感觉?雅恭搔搔头。
“你们不能进来!”门口传来纷乱的吵杂声,警卫抵挡着极欲闯入的记者。
“搞什么鬼?怎么可以让他们进来!”雅恭见状也上前帮忙,只是双拳难敌众手,在大门被撞开的刹那,一群肩扛摄影机,手执麦克风的记者们便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进演艺厅。
“你们……”雅恭想阻挡这些专啃人骨吸人血的记者兵团,但是才一会儿的工夫,这些记者已经挤到舞台前方,你一言我一句地逼问纪砚。
“纪先生,请问您与胡小姐的关系?”
“据说死者家属与经纪公司私下合解,拿了好几百万?”
“纪先生……”
记者们来势汹汹咄咄逼人,数秒钟之间就丢出了好几个问题,原本进行的排戏也被迫暂停,吴天聪更是带着一大夥人看起热闹来了,新闻媒体果然最喜欢这种带血的肉啊,吴天聪早就恨纪砚入骨,如今这些嗜血媒体真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纪砚陷入回答与否的困境。
一大群纪砚的影迷也跟着来到,除了亲眼目睹偶像,也为了声援纪砚,只是纪砚一向害怕影迷,如今又被杂志揭露昔日秘辛,若是再受刺激,只怕会情绪失控。
不,你们不要过来……纪砚无助地望向雅恭。
不行啊,你们快离开!确定那求救的眼神是朝自己而来,雅恭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怒气,这些人正在用纪砚最愧疚的事情伤害他。
“小纪,你管那些人干嘛?等到公演的时候来的人会比现在更多呢,喂,那边那个,把剧本拿给小纪。”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导演根本不把记者影迷当一回事。
“拿去。”吴天聪把剧本递给纪砚,他诡异的一笑,看样子纪砚快不行了,只要这小子一垮,还怕HAMLET的角色轮不到自己身上吗?
“谢谢。”纪砚低头道谢,他要赶快进入状况,进入状况,翻开剧本第一页,纪砚整个人瞬间僵硬。
你是杀人凶手!
纪砚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液往下翻,你是杀人凶手!再翻,你是杀人凶手!继续翻,你是杀人凶人…剧本上每一页都被写上相同的字,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气味,红的像那天从女孩体内流出的鲜血。
我是杀人凶手……
身体各个器官似乎都在互相撞击,巨大的声响让纪砚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他仰望空中莫名的一点,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凝视什么,纪砚转头,几位试图跑上舞台的记者被警卫拦住,有些记者正口沫横飞地对着摄影机讲话,其他记者拿着如同会刺伤人的麦克风不停发问,他们的嘴巴在动,跟睛在眨,只是为什么却像被设定成静音的电视机,一点声音都没有?
体内的撞击愈来愈剧烈,耳膜被这些不断逆流的声响撑至几欲破裂的地步,对了,现在应该开始念台词,把台词念出来才对。
张开嘴,没有声音,呈现出的是几个无意义的唇型,声音被收走,发不出来。
举起手,无法动作,全身上下像被绳索捆绑的囚犯,动作被禁止,做不出来。
* * *
我可以……做你的第一号影迷吗?
影迷?你是指当我的……FANS?
是的,你愿意吗?
好啊,这是我的荣幸,谢谢,真的很谢谢你,我好高兴……
我是……杀人凶手……
* * *
“啊!”一阵凄厉的叫喊划破众人的鼓噪,纪砚蹲在舞台上,双手抱住耳朵,全身不停颤抖,像是受了极大惊吓。
“纪砚!”雅恭的心都凉了。
“快快快,摄影机移到这边!”
“那边的闪开,我们要拍他情绪失控的独家。”
这些人……雅恭咬牙握紧拳头,纪砚现在是多么痛苦,而这些新闻记者想到的却是,抢独家最要紧!收视率最重要!
好可怜,纪砚真的好可怜……
“不要拍!”雅恭毫不留情地用力拨开记者与影迷,太可恶了!不要再伤害纪砚!你们又有什么权力这样做?雅恭两手一撑脚一蹬,跳上舞台。
“啊?”纪砚抬头,他就这么蹲着哭,一直哭。
“跟我走!”雅恭对他说。
“啊?”纪砚茫然的望着他。
“跟我走就对了。”
“啊?”纪砚变成一种只会说“啊”的动物。
“不要再说啊了。”雅恭抓起他的手就往后台走,他要做这个男人的滥好人。
“你要带我去哪里?”纪砚边哭边问。
“哪里都比这里好,我不能让那些狗屁糟蹋你。”雅恭恨恨地说,拉着纪砚走到芳英面前。
“报告经纪人,本人丁雅恭代替名舞台剧演员纪砚向您请五天……不,是十五天的假,请您准假。”雅恭的态度认真的可怕。
“丁先生,我只问一句,您愿意照顾纪砚吗?”芳英非常慎重地问。
“我愿意。”雅恭毫不迟疑,芳英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你听好,不管这次公演小纪是不是会被换角,对我来说那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好好照顾他,只要你做得到我就让他跟你走。”
“我做得到。”雅恭握紧纪砚的手。
“去吧。”芳英让出了路,在情况一片混乱之中,雅恭带着纪砚迅速离开。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纪砚对前座的雅恭拳打脚踢,完全不顾摩托车此刻正以极快的速度奔驰在马路上。
这家伙……雅恭停下车子,掀开安全帽的透明罩对着纪砚就是一阵大骂,两个人逃出来已经过了三十分钟,路线山从市区转移到郊外。
“我要回去。”纪砚哭得眼眶红了一大圈。
“你还要回去让他们糟蹋?”雅恭抓住他胡乱舞动的双手。
“总比跟你在一起好!”脱下安全帽,纪砚前脚才想走,腰部却被雅恭搂住拉近,柔软湿热的东西瞬间贴向他。
“你……”在近得可以看见雅恭额头细纹的距离,纪砚发现自己的掌心正悄悄汨出汗水,散发微弱光芒的路灯静静将两个影子重叠,潮水的咸味连同男人的气息窜入体内,再过去可以看到海。
“别忘了林小姐已经把你交给我。”帮纪砚戴好安全帽,雅恭重新发动车子。
“放我下来!***你这乌龟放我下来!”骑不到五分钟,纪砚又故态复萌。
“你烦不烦啊?”雅恭这下火大了,他不仅熄火摘下安全帽,顺便也把纪砚的帽子脱下,别人英雄救美带的是个公主,自己居然拖了一个脾气坏又爱闹别扭的王子在路上狂奔。
“你又想做什么?”深怕刚刚的情形再度重演,纪砚吓得往后退。
“你想打架是不是?我就陪你打个痛快!”雅恭抓住纪砚的手就往前拖,深谙此处地形的他在走了一段小路之后,一片漆黑如墨的海洋就在眼前。
“放开我!”纪砚从背后用力踹了雅恭一脚。
“你敢踢我?”雅恭被纪砚搞得火气都上来,只是一转身左腹部又挨了一拳。
“你……”肉体的疼痛让雅恭理智尽失,他使尽全力将纪砚扑倒在地,两人随即在沙地上扭打成一团,雅恭用体重压制极欲爬起的纪砚,纪砚则是朝雅恭脚乱踢手乱打,雅恭继而抓住纪砚的肩膀摇晃,纪砚则死命扯住他的头发往下拉,然后一拳朝雅恭下颚打去,这一击非同小可,雅恭整个人都翻了过去。
好痛!怀疑下巴被打碎的雅恭呻出一口血,满眼金星的他从沙地上爬起,他再也不想管这个王子的死活,现在他只想把王子的脸踩烂!
眼看纪砚双手据着脸躺在地上,雅恭拾起他的衣领就想揍下去,只是在拳头就要触及的同时,泪水从纪砚遮住脸颊的双手指缝中,流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雅恭的心都慌了,刚刚还一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怎么现在却哭得如丧考妣?惨了貌换崾亲约阂黄抡娴纳说搅怂?BR>
“你哪里痛?快告诉我,我带你去看医生……”雅恭急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像只笨狗在原地绕圈。
“为什么要带我逃?”纪砚哽咽地问,泪水没有停歇。
“因为我不要你被那些人糟蹋。”雅恭试着拨开覆在纪砚脸上的双手,好紧。
“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做滥好人吗?”纪砚起身对雅恭咆哮。
“我不是滥好人。”雅恭才不怕。
“我是一个很麻烦的人,很麻烦……”纪砚不断用手掌拍击地面的沙粒。
的确很麻烦……雅恭摸摸肿起来的下巴。
“我还杀了人……”纪砚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不是你的错!”雅恭的怒吼与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同时响起。
“是我的错。”
“不是。”
“我杀了人。”
“你没有。”
“全部都是我的错。”
“不是!”
“过来。”雅恭朝离山路有段距离的纪砚招手。
“啊?”
“过来就是了。”
“为什么我过去?你自己不会过来?”用手背擦去脸上眼泪鼻涕,纪砚起身。
“快点过来!”
纪砚摇摇欲坠地向前走去,疲累至极的他还摔了一跤仆倒在地,弄得满头满脸泥沙,呸,他吐出吃进嘴里的黄沙,又继续起身趺跌撞撞往前走。
“过来,我保护你。”雅恭张开双臂,站在那里等待。
保护我……纪砚胸口一紧,泪水再度蓄满眼眶,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事件发生后,公司的态度也是一贯的冰冷,没有安慰,就连责骂也没有,彷佛自己只是一个演戏的机器,坏掉再重新制作一个就好,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苦,连赎罪也不能。
“是我杀了她……”
”不是。”
“是我的错……”
“不是。”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死,可以活很久很久……”
“不是你的错……”
温热的泪水让纪砚无法睁眼双眼,这个男人一直对自己重覆这句话,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其他人纪砚不敢想,但是如果是这个男人……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就算是谎言也好,纪砚泪眼迷蒙地望着雅恭。
“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已经不会演戏,也没有人要看我演戏了……”纪砚哀哀哭泣,那是上天给他的惩罚。
“那就只演给我一个人看吧,让我当你第一也是唯一的FANS。”雅恭拭去纪砚脸上彷佛不会干的泪痕。
“真的……不是我的错?”听着持续不断的海浪声,纪砚还想再问。
“真的不是你的错。”相信我,不要哭。
“我相信你,请你让我相信你……”纪砚扑入雅恭怀里,请你一直对我这么说,我想相信你。
“我会保护你。”雅恭紧紧抱住纪砚。
从现在开始,我会保护你。
* * *
注四: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朱生豪译/世界书局出版)
注五:同上。
第八章
马钤薯还是芋头等根茎类食物的蒸煮气息和着厨房的切菜声飘散在空气中,碗柜上的老式收音机传出不知名的台语老歌,依依喔喔的有种迟暮般的苍凉。
“他的心情现在比较平静了……三餐和睡眠都很正常,是,我知道……”雅恭将收音机音量转小,蹲在餐桌旁讲起手机。
“小许那边还请林小姐联络一声,您就说十五天后我会带着十首新曲回去赔罪。”雅恭起身走向门边,纪砚正侧着头靠着门,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又睡着了?盯着纪砚的左脸,雅恭轻轻蹲下身,这几天以来,王子清醒的时间跟这里半天才来一班的公车有的挤,不管是门边,餐桌还是藤椅,简直就是走到哪睡到哪,昨天还倒卧在楼梯转角处,差点让自己踩到。
初秋午后的日照已无盛夏的热气,纪砚迎风飘扬的发丝比灿烂的阳光耀眼,你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雅恭想跟纪砚说话。
纪砚依旧熟睡着,原本放在腹部的右手悄悄滑落,彷佛可以听到他均匀的呼息,雅恭想起那一晚无止尽的痛悔,哀伤,海潮声,还有纪砚嘴唇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