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有一样东西我差点忘了。」夏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交给他。
席恩疑惑地接过照片。上面有一张以男人的标准来说称得上是完美的脸,「这是?」
「韩濯。」夏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尽量每一间店都问问看,应该有人见过韩濯。我去找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在卖『快乐』、『恐怖』或是『痛苦』。」
「好。」席恩点了点头,往收银员的方向走去。
一看到席恩走过来,有几个客人就连忙走离那间店,彷彿席恩身上真的有什么怪味道。他忍不住举起袖子来闻一闻,结果当然是什么味道都闻不到。
幸好,虽然客人都避他避的远远的,服务员却没有避开的意思,仍旧微笑着看着他。
「请问,有见过这个人吗?」席恩将照片摆到服务员的面前。
「没有。」服务员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微笑着对他摇头。
碰了个钉子的席恩只能搔搔脑袋,走向另一家店。
连问了好几家店都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席恩可以很肯定的说,如果不是真身上真的有发臭腐烂的味道,一定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厌恶他。服务员不跑的原因也许不是不怕他,而是因为跑不掉吧。
席恩看了看左右。既然没有办法和服务员沟通,他就试图和其它客人说话,可是每一个人一看他不是立刻转向就是尽可能地离他越远越好。到了最后,连服务员都不再对他微笑,因为只要他一走进就会赶走客人。
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夏禹向他走了过来,看夏禹的表情,似乎有好消息。看到他一脸颓丧,夏禹开口问,「怎么样,有人见过他吗?」
「他们不愿意回答。」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夏禹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习惯了留在活人世界的灵魂对他们不友善的态度,「我在楼上找到了卖恐怖记忆的人,韩濯的确向他买过。」
「他告诉你的吗?」席恩倒是有些讶异,难道夏禹长得比他友善?
「怎么可能,当然是靠读心术。」夏禹扬起一边的嘴角。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片对席恩挥了挥,「走吧。」
「去哪里?」
「韩濯有留下一个地址,和之前被我们抓到的那个人和韩濯碰面的地点相同,我们去查查看。」夏禹往门口的方向走去,席恩连忙追了上去。
「你说过他是很谨慎的,既然程浩被我们抓到了,他应该不会在留在那里了吧?」看夏禹兴致勃勃的样子,他实在不想泼冷水,可是有些事情不说不行。在跨出门之前,席恩忍不住还是说了出口。虽然他的猜想并没有根据,但他觉得即使他们去了也找不到韩濯。
「我知道。」夏禹的回答却出乎席恩的意料之外。
「你知道?」
「对了……上次阿十大概就是想说这件事吧。」夏禹答非所问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就走了出去。
不明白夏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的席恩只能跟着他走了出去。
※
若不是对灰尘已经没有感觉了,席恩一定会打喷嚏。不只是整个空间充满了灰尘,几乎所有的东西上面都结了蜘蛛网。
这也是理所当的事,因为这是废弃十几年的旧式公寓。沙发只剩下了架子,桌子的一只脚斜向一侧,房间也因为长久没有使用而有了霉味,即使不是活人恐怕也不会住得太舒服。
唯一会引起人注意的是房子里挂了相当多的照片,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的女孩,大概只有七、八岁左右。每一张照片里的女孩都笑得像是阳光一般灿烂。
席恩猜想是已经不住在这里的屋主留下来的照片。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屋主搬走之后,竟然没有连照片一起带走。
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席恩却也没有特别去思考原因。
两人坐在那张摇摇晃晃地桌子上,漫无目的地等着。他们已经等了五个钟头,却连韩濯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席恩是打从心底觉得韩濯不会出现了。
席恩不时偷瞄夏禹,可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读不出任何变化。究竟他是在生气,还是兴奋,或者其实已经一点感觉也没有了?白轶说夏禹有很强的能力却只愿意在快乐坟场工作,是因为他在等韩濯。
不知道夏禹想对韩濯说什么话?
不知道。
他完全猜不出来。
要完全了解另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席恩也不想以搭档这个藉口去干涉夏禹的事。可是他现在对夏禹的了解可能只到一整个人的一根小指头的程度。
想到这里,就有点不甘心。
「嗯?」夏禹的脸上挂着顽童式的笑容,看着正在不自觉地叹气的席恩,「你刚刚真像老头。」
「啊?」席恩抬起头,看到夏禹一脸询问的表情,「我刚刚做了什么?」
「像这样。」夏禹弓起身,装作老人家咳嗽叹气的样子。
有点不好意思的席恩连忙说,「我只是在想,没想到当死人比活人还累。」
「那是当然了,死人可不是轻松的职业。」夏禹笑了出声,「所以,活着的时候不要老是说要是死了的话就什么事也没了。」
「现在要说也来不及了。」席恩瞪了他一点,虽然已经不那么在意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可是听到这几句话还是有种被刺伤的感觉。
「啊,抱歉、抱歉。」夏禹双手合十放在脸前,可是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太想谈这个话题,席恩转移了话题,「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些灵魂不愿意离开活人的世界?」
「你说在黑市里看到的人?还是在街上遇到的人?」
「都是。」
「嗯,有很多原因。」夏禹盘腿坐在桌上,思索了一会才说,「有些人是因为不相信自己死了,一直执着地想要告诉朋友、亲人他们还活着,所以留在活人的世界。」
「这种人很可怜吧?」席恩可以了解这种人的心情。
「嗯,所以这种人很容易变成恶鬼。」夏禹点了点头,指着席恩说像他这种人就很容易变成恶鬼。
「我也会吗?」
「……变成恶鬼可能太高估你了吧。」夏禹想了一下之后,做了鬼脸说。结果当然是换来席恩的一个白眼。夏禹笑了笑之后接着又说,「除了对人是有眷恋之外,还有些人是讨厌死人世界。」
「为什么?」
「嗯……正确一点说,是死人世界的味道吧。」
「我们身上也有吗?」席恩想起在黑市里每一个人都避他避得远远的。
「不是闻得到的气味啦。」夏禹笑弯了腰,「那是一种感觉。因为死人的世界很空虚,像我们每一天都在处理过期的快乐,十年、一百年都会不改变。灵魂不会觉得痛也不会觉得冷或是热,当然,连嗅觉、味觉都没有了。」
「那又怎么样?」
「日子一成不变,久了之后就会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夏禹看了看房间左右,「你可以想像一下,自己住在这样一间房子里,从不开窗,也从不走出去,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做一样的事,看一样的电视节目。」
听起来的确是有点可怕。席恩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夏禹形容的那种感觉,但他记得在参加联考前的那两个月,他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间里拼命地读书,读到最后连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在读书,那时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也许就是那样种感觉吧。
「……留在活人的世界就可以感觉得到吗?」
「当然是感觉不到。」夏禹摇了摇头,「如果感觉得到,就不需要买什么『灵魂也会有感觉』的药了。」
「啊,说的也是……」
「很可悲不是吗?」
「是有点可怜,可是我可以了解。」席恩低声地说,「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同样的日子,没有变化,没有希望。」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如果父母、朋友、妻子都不再醒来,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看着席恩的表情大概猜得出他在想什么的夏禹耸了耸肩,「所以他们很害怕我们这些从死人世界来的人。」
「为什么?」席恩不明白他们有哪里可怕。
「留在活人世界的灵魂并不会学习使用灵力,他们认为每一个从死人世界来的人都像我一样会读心术或是特别的招术,来到活人世界是为了抓人回去。」
「如果他们没有做什么事,应该不必担心吧。」
「也许是因为太害怕了。」
「害怕什么?」
「害怕失去记忆。」夏禹轻声地叹了口气,「依规定,灵魂是不可以留在活人世界,是因为实在太多人想留在活人世界,所以阎罗王会议决定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不管怎么说,留在活人世界就是不合规定,如果突然被抓走也不是怪事。」
「被抓走的人会被杀吗?」
「不会,都已经死人哪能再死一次。」夏禹笑出了声,「被抓走的人会被抽出记忆,然后送到一个被称做『第四号星球』的地方去。」
「第四号星球?」听起还很像是电影还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地方。
「大概是火星吧。」
「真的吗?」席恩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你说的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等等的那个火星吗?」
「还有别的火星吗?」夏禹给了席恩一个有点模糊的答覆,「我没去过。所以,是不是真的在火星我也很怀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是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如果是火星的话,我也想去一次看看。」
「啊?」夏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不会想去看看火星上有什么吗?」
「这可不是观光旅行啊。」夏禹苦笑着说,「去『第四号星球』可是要把记忆抽掉,一但记忆被抽掉,就没有办法再变回原来的自己了,等于是完完全全地死了一样。这不是最可怕的事了吗?」
「不一定吧。」席恩不赞同地摇头。
「嗯。」
「活着不一定都是快乐的记忆,如果过得很悲惨,很不幸,一定有人希望能忘记过去的事,然后重新开始。」
「也许吧……」夏禹的表情似乎有点疑惑,「不过我不太了解。」
「难道你人生中都是快乐的记忆吗?」席恩才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责怪夏禹过得太幸福。果然,夏禹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席恩连忙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对不起。」
夏禹转过头去盯着布满蜘蛛网的窗户,没有回答席恩的话。席恩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环视四周,打发时间。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席恩几乎以为夏禹不会再理会他的时候,夏禹突然开口,「我没想过。」
「嗯?」
「我没想过用这种方式重新开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再怎么痛苦都可以面对,因为那是真实的自己。」夏禹顿了一顿。
席恩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那是因为你太爱逞强了。」
夏禹笑了出声,两个人又陷入好长的一阵沉默。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席恩,「从侧面看,你长得有点像是阿十。」
「是他长得像我吧?」
「啊,你的年纪比他大吗?」人死了之后就不会再长大,所以很难判断夏禹到底几岁。
夏禹看了他一眼,「我没说过阿十是我的表弟吗?」
「没有。」席恩摇了摇头,「他真的是你的表弟吗?」
「嗯,真的。」夏禹点了点头,「死人世界有时候也需要活人的帮忙……」
「像上一次我们要找人。」
「对。我母亲的家族代代都有人能够通灵,和阎罗王会议长期保持着合作关系,算是家族事业。阿十刚好是第十代,所以大家都叫他阿十。在他之前的那个人是我。」
「所以,你叫阿九?」
「……每一个人都叫我夏禹。你要是敢叫我阿九我就把你掐死。」夏禹没好气的回答。
「不是不能再死一次吗?」
「……你真是越来越像我了。」夏禹瞪了他一眼,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母亲知道我得接下家族事业的时候,简直是吓坏了,又哭又叫,还把家里每一个人都吓到了。」
「因为危险?」
「不完全是。她是因为讨厌家族事业才和家里断绝关系嫁给我父亲,没想到,我竟然看得见灵魂,而且还得接下家族事业。」
「结果呢?她还是让你接了吗?」席恩一边问一边幻想要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母亲会怎么说。应该是吓个半死,但最后还是会同意吧。
「她杀了我。」
「杀……你是在开玩笑的吧?」席恩吓得站了起来,「不可能的,哪有母亲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平常的话应该是不会吧,不过,我母亲的情况比较特别……嗯,那时她也不能算是正常了吧。」夏禹一脸无所谓地说,「在知道我有通灵能力之前,她也是很疼我、很爱我,是一个很温柔的母亲,不过……」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一瞬间被打碎了吧?
席恩在心中替夏禹接了下去。
一直相信的事物就像纸片一样脆弱,只要用上一点点的力量就会让外表裂开,露出在幸福表面底下丑陋的真心。
「一次又一次被抛弃,如果能憎恨的话就好了吧……」夏禹低声地说。
席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夏禹说。
他觉得很悲哀,打从心底地觉得夏禹是一个很可怜的人。被母亲所杀,被韩濯抛下,即使只是听夏禹说,也觉得遇上这些事的人,真的很可怜。
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夏禹似乎并不恨他的母亲也不恨韩濯。一般人不是会感觉到痛苦吗?不是会去憎恨吗?不是会生气吗?为什么夏禹却像是这没有关系的样子?
「一点也不恨吗?」席恩摇了摇头。换成他的话,一定会很想掐死自己的母亲,「如果妳母亲死了以后也醒过来的话,你会告诉她你不恨她吗?」
「不会,我会告诉她我那时很恨她。」夏禹摇了摇头,露了微笑。
那并不是残酷的笑容,相反的,却是一种很温柔的微笑。
席恩觉得自己稍微地开始了解夏禹了。并不是因为不恨,其实是因为太温柔了吧。如果她的母亲对这件事感觉到悔恨的话,悲哀的理解也许比憎恨她更加地残忍吧。
很单纯地,用这样的方式去表现自己的温柔。
席恩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点,可以接触到夏禹真实的心情了。
「很矛盾对不对?」夏禹转头看着席恩说,「你一定觉得我在说谎吧?」
「为什么?」
「如果是平常人,应该要感到生气吧?」
「嗯,我是觉得很奇怪,不过,我认为你并没有说谎。」
「嗯?」夏禹偏着头看他。
「只是感觉。」席恩也说不出上来有什么理由,就是直觉地认为夏禹说的是实话,「我觉得你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