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恩就坐在离韩濯最远的位置,在夏禹进来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他,「判决出来了?」
「嗯。」夏禹点了点头。
席恩看了看夏禹,然后又看了看韩濯,心中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最后他站了起来,「我先出去好了。」
「谢谢。」夏禹在席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轻声地说。席恩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出去。等到席恩离开之后,夏禹走到原本席恩坐的位置上坐下,「我以为你还在看她的记忆。」
「我已经看得很够了。」韩濯笑了一笑,脸上不再是夏禹找到他时的愤怒和绝望,相反的,有一种平和宁静地感觉。不会将任何的情绪倾洩而出,只要在他身边就会感觉到安静。
那是原本的韩濯。
「白轶和他的手下来了吗?」
「嗯,那个……」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韩濯说他的记忆将被抽掉,然后送到第四号星球去的决定。
「要抽掉我的记忆吗?」
「你已经知道了?」夏禹有些讶异韩濯的平静,可是,仔细想想韩濯应该早就猜到阎罗王会议不会有别的判决。
「大概猜的到。」韩濯笑了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的样子,「阿十怎么样,他被我揍得很惨。」
「……可能会死。」本来想说应该没事,可是谎言是瞒不过韩濯的。
「那可真不好意思。」韩濯耸了耸肩,嘴上虽然说不好意思,可是从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对生死看得很开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吧,「五十几岁,他也活得很够了。」
「你是不会对他感到抱歉吧。」夏禹无奈地苦笑。
「当然不会。」韩濯笑出了声,「不过,我倒是要向你说抱歉。」
「喔?」
「那个小傻瓜的眼泪一定很烫吧?」
「别说了。」说起席恩的眼泪,夏禹还心有余悸。
「虽然没告诉他死人不会再死一次是你自作自受……」韩濯难得地露出了小男孩似地调皮表情,「不过这点我真的很同情你。」
「因为我也把眼泪滴到你身上过吧。」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啊,这样说起来,算是恶有恶报了?」韩濯又笑出了声。笑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喘着气说,「太久没有笑得这么夸张了,有点不习惯。」
「韩濯……」
「这十四年来,我一直看着他们祖孙的回忆。」韩濯低声地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恨不得把这些记忆全都刻在脑海里。我知道我自己渐渐变了,快乐的事一件也记不住,我只记得那个孩子恐惧的心情。」
看不到对方的脸,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没有星星指引方向,没有灯光照亮回家的路。
不知道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快乐的回忆渐渐地被剥离,连憎恨也没有,只剩下恐惧。
「她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因为只要睡着了她就不会再继续做恶梦。」
因为现实太过痛苦让七岁的小女孩无法面对,所以她就逃避了。
当然,没有人能责怪她逃避,因为这对一个女孩来说实在太残酷了。对不断地看着这段记忆的人来说,也很残酷吧。
「你却把她的恶梦继续做下去。」
韩濯选择了面对,然后被记忆占领。
「费莉的祖母是我的妹妹。」韩濯又笑了,可是这一次的笑容却让人觉得痛苦,「那时费莉还没出生,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活着的时候在乎过的人只有她。费莉很像我记忆中的她,在我死的时候,她正好是费莉的年纪。」
夏禹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韩濯低下头,听见韩濯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想,韩濯现在大概是在哭吧。
「我是因为希望她幸福而用这种方式活下去。」
「很遗憾……」
「越是希望她幸福,就会越让她遇上不幸,只不过我以前不太了解罢了。」韩濯抬起了头,夏禹意外地发现韩濯脸上一滴眼泪的痕迹也没有,「不过,终于可以结束了。」
「……其实,你昨天可以逃走吧?」
原本,夏禹想过再见到韩濯的时候,他要问韩濯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可是,真正见到韩濯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为什么,大部份的人在死了之后都不再醒来,他们却不愿意沉睡呢?
他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还要醒来,为什么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静静地睡着,静静地消失?如果他能睡着的话,就不会感觉到痛苦,感觉到悲哀。为什么要继续做着恶梦呢?
那时他无法回答,现在,他好像有了答案──因为他们心里还有未完成的愿望。
韩濯的愿望是为了要让妹妹活得幸福。
他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已经回不到过去的我了。」韩濯看着自己的手。外表虽然没有变化,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从心开始腐坏。变成另一个样子只是迟早的事,「我慢慢地变成另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我,那不是我所希望活下去的样子。」
「……你是故意被我找到的吧?」这是夏禹第一次肯定韩濯从一开始就希望能抽掉自己所有的记忆,所以才故意被抓到。
「我真的很累了。」
已经累积了太多太沉重的东西,让心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就像手一但变冷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温度,韩濯也无法回到过去。
他只能选择重新开始。
似乎是不想继续谈自己的事,韩濯把话题转到席恩身上,「那个小傻瓜怎么样?」
「还好,只是很生气而已。」
其实席恩自昨天回来之后就闷不吭声。
夏禹大概可以猜得到席恩为什么不高兴,不过,他并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去对席恩说什么话。
为什么呢?
有句老话说得不错──在开始一段新恋情之前,应该先把旧恋情做个结束。
「啊,我本来以为他会痛揍我一顿。」当然,席恩并没有这么做,相反的,他在别扭地说了一句『请你不要离开夏禹』就没再开口,「你知道那个小傻瓜刚刚对我说什么吗?」
「不知道。」夏禹摇了摇头,「他说了什么?」
「他要我不要离开你。」韩濯露出好笑的表情看着夏禹,意外地发现夏禹的脸上竟然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韩濯感慨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下真的非得离开不可了。」
「嗯?」夏禹不解地抬起头。
「现在我变成讨人厌的电灯泡了,当然得快快离开。」韩濯脸上是促狭的笑意,但也有着一丝难以察觉地落寞。
也许,他也不是只把夏禹当做弟弟吧。
「你误会了,我和他只不过是搭档而已……」
「是吗?没有其它的感情?」韩濯根本就不相信夏禹的话。不过,他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夏禹越说头越低,一看就像是心虚。
「我一直认为,感情这种是要慢慢的培养,慢慢的形成,直到有一天回过头,才发现我们是在恋爱。」
「有道理。」韩濯轻声地笑了,「那么,你可以现在开始累积。」
「现在吗?」夏禹笑了笑,低下了头。
这时,传来敲门的声音,白轶和几个手下走进来。先看了看夏禹,然后又看了看韩濯,「你们谈完了吗?」
「嗯。」夏禹点了点头。
韩濯站了起来,无所畏惧地走向白轶。
夏禹曾问过自己,如果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还是不是『夏禹』?
应该不是了吧?
所以,这一次真的是要说再见了。对韩濯来说,这种死亡方式,也许是最幸福的事。他已经累了,疲倦到不想醒来,却偏偏睡不着。
这也许是让『韩濯』永远沉睡的方式。
夏禹站在原地,目送着韩濯离去。也许他应该要哭的,可是他发现自己只是觉得有点悲伤,却不想流泪。还是说声再见吧,虽然永远不会再见面。
正当他想开口时,韩濯却停下了脚步。
「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也许现在对你说已经迟了,可是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韩濯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是宠溺的笑容,但不是对一个情人,一个伴侣,而是对一个弟弟的笑容。
这也许韩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在那一瞬间,夏禹在心中确定了这一点。
尾声
其实他并不想睡。
听说死后再醒过来的人并不需要睡眠,不过可以在觉得累的时候休息一下。也许是他才刚『死』没多久,还是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一到了时间就想爬上床。
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想睡,躺在沙发上时双眼瞪着天花板,这一、两个月来发生的事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包括夏禹、韩濯、还有他自己。想到夏禹的身体被韩濯贯穿时的伤口,想到韩濯不顾一切要找伤害费莉的男人报仇,他的心绪也彷彿回到当时的激动。
好不容易终于把这些东西逐出脑海之后,他依然还是睡不着。
明明只是几个月之间的事,他却觉得好像是过了好几年,发生了很多事,好像长大了很多。夏禹和他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吧。当韩濯被阎罗王的手下带走之后,夏禹脸上既像是理解又像解脱的表情,彷彿明白了很多事。
忽然想到,夏禹说过他会留在快乐坟场是因为他要等韩濯。现在,愿望已经实现,他应该会离开吧。
这个念头让他莫名的感到惊慌。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和另一个人分离感到惊慌。第二次去活人世界的时候他并不想再见到小玫,那时他只希望她忘了自己,过幸福快乐的人生。
现在他却希望夏禹不要忘记他。
也许是因为夏禹是他死后遇上的第一个朋友,或是因为他们共同渡过了这么多事,所以有一份特别的情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忽然就觉得很沮丧。睡不着又郁闷的席恩乾脆走到屋外散步。
「睡不着?」
夏禹的声音传进耳里,席恩左看右看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在上面。」
席恩抬起头,看到躺在屋顶上,抬头看着星空的夏禹。伸出手的想抓住星星的模样让他想起了摘星星的少年。
「你也睡不着?」
「是啊,在想一些事。」夏禹的声音闷闷的,有种刚哭过的感觉。
「什么样的事?」
「有关韩濯的事。」
果然还是韩濯。席恩承认自己有点慕韩濯。不管是好是坏,能在对另一个人有如此深远的影响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夏禹看着他的表情,笑出了声,「还有你的事。」
「我?」
「是啊,我在想你那天对我说的话。」
「我说的话……?啊!」
夏禹是指『我想当你永远的搭档』那句话吧。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还真像告白呢。
席恩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几乎像是要烧了起来,「那只是一时气话,随便说说而已,请把那句话忘了吧。」
「忘了?怎么可能忘了。」夏禹笑了出来,「那听起来就像对我热情的告白,我怎么能忘记呢?」
「那是我一时脑袋当机。」席恩低声的嘀咕一句,「反正你离开之后就会忘记,趁现在忘一忘又怎么样,小气鬼。」
「我没有要离开。」
「反正……咦,你不是只是为了等韩濯才留在这里?」
「不,我打算留下来。」夏禹从屋顶上跳了下来,「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你的意思是……?」席恩觉得自己的嘴角正在往上扬,脸颊忍不住一直抽动。
「我打算再留一阵子试试看。」
「试试看?」
夏禹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在寻找的一颗星。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你的那颗星。这是韩濯被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许,韩濯真的说对了吧。
「我想试试看,是不是还能喜欢上一个人。」
夏禹看着席恩,脸上的微笑比星光更加灿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