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一层楼建筑孤单地伫立在山谷之中。四周围全是整理好的农地,可是放眼望去,不但没有任何的稻子、小麦等等的作物,甚至连一株草也没长出来,反倒是插满了无数标示牌。
席恩站立在门前看着大门右方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快乐坟场管理室』。看了好几分钟,确定自己眼睛没花,他才鼓起勇气敲门,「有人在吗?」
「门没锁,请进。」清亮的男中音从门后传来。
推开门之前,席恩喘了口气。
这是他『死了』之后第一次感到紧张,和他第一次面试工作时的心情很类似。那一次面试的结果让他得到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于是他很高兴的约了几个朋友在一家酒吧见面,一方面是庆祝他找到工作,另一方面是他想要和小玫告白。
这计画听起来非常美好,但他还来不及对小玫说出他的心意,就永远地被小玫拒绝──在搭车去小酒馆的路上,他遇上了车祸。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很多穿着白色医师袍的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还以为自己在哪个医院,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难怪当他要求打电话回家请家人来接他的时候,每一个穿着医师袍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后来,有个衣服上别写着「阎罗王」名牌的男子告诉他,死去的人大部份会连着灵魂会和肉体一起陷入沉睡,只有极少部份的人会再次醒来。
醒来的机率大概是十万分之一。
可是,如果放着这些醒来的灵魂不管,很容易就会变成恶鬼──不是人类口中的那种在某间屋子或某个地方捣蛋,可以被道士驱逐的鬼,而是会威胁到人类完全无法应付,会危害到人类生存的恶魔。所以,当这些灵魂醒过来之后,就会安排一些工作给他们,让他们适应新的生活。
工作种类繁多,「阎罗王」也是其中的一种。由于没有特别想做的工作,席恩就被分配去快乐坟场当管理人。
根据白轶——他就是席恩见到的那位阎罗王,也是十八位阎罗王中的一位——的说法,快乐坟场的工作很重要但不繁重,可是规定一定要两个人一组搭档不然就没有办法工作。现在快乐坟场的管理人只有一位,所以工作一直没有办法进行。
席恩原本并不愿意接下这个工作。
光是坟场两个字就够他从床上弹起来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很怕鬼,即使自己变成了鬼还是怕鬼,现在他却要去鬼最多的地方工作,他不吓死也去了半条命。
只能希望这个『快乐』的坟场并不像灵异第六感里的那些鬼魂,一个一个跳出来吓人。
可是,当他说他怕鬼的时候,白轶一脸疑惑的告诉他,快乐坟场是很难遇到鬼的地方,可是正是因为遇不到,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去快乐坟场工作。
「你完全不用担心,除了『夏禹』之外绝对不会有其它的鬼。」
「夏禹?」
「你未来的搭档,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是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记得,绝对不可以提『韩濯』这两个字。」
白轶再三保证绝不会见到鬼之后,席恩才勉为其难的按照阎罗王的指示到快乐坟场去上班。在去快乐坟场之前,席恩已经做好看到一堆墓碑和鲜花的心理准备之后,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没看到鲜花素果,也没看到墓碑或是骨灰罈,他只看到一大片什么都没有的农地,插着无以数计的标示牌,还有唯一的一栋漆成白色的一层楼建筑──快乐坟场管理室。
席恩踏进管理室之后才发现这间房子比外表看起来要大得多,房子隔成了两间,其中一间像是工作室的房间里摆了三张桌子和一个比人高一些的柜子,另一个房间摆了沙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傢俱。最靠近里面的一张桌子放了电脑,另外一张桌子上堆满了书,唯一整齐却什么都没放的一张上放了两条腿,摊开的报纸遮住了男人的上半身。在席恩开口之前,男人声音就从报纸后传了出来,「有什么事吗?」
「我是派来这里的新人,请问您就是夏禹吗?」
「喔?」报纸被放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很年轻的脸和一双像猫一样的金色眼睛,有种奇妙吸引力。
「你就是新人?刚来的吗?」
「咦,我是刚来的,不过……」不过,新人不都是刚来的吗?
「刚死没多久?」
「是的。」席恩点了点头。
「啧,我以为他已经放弃要找另一个人了呢,真是……」
「对不起,我不太懂您的意思。」席恩小心翼翼地观察夏禹的表情,猜测是不是这个人不喜欢有其他同事,或者只是单纯地和他不投缘?
「那和你没关系,不用太在意。」夏禹把报纸一折,丢回堆满书的桌子,准确的落在书堆的最上端,「对了,你叫我夏禹就可以了,您那个字听起让人起鸡皮疙瘩。」
「啊,是、是的。」席恩连忙点了点头。
夏禹站起来走到堆满书的桌旁,从中间拿起一份档案夹,「你的名字是……?」
「请叫我席恩。」
当夏禹起身时,席恩才发现夏禹把腿放在桌子上时看起来双腿修长,实际上却比他来得矮一些。从脸孔看不太出来年龄,五官分开来看不能说是很出色,可是合在一起的时候是张「把标准订得稍高一些也可以称得上是很好看」的脸。微微偏高的声音让人感到很舒服,动作也很俐落,但这都比不上那双金色的眸子来的有魅力。
总觉得除了颜色不同于常人之外,还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倒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席恩一下子想不出来。
不只是席恩在观察着未来的同事,夏禹同样也在观察他。
席恩是个身材高大,有着爽朗笑容的年轻人,无辜地睁大眼时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只小狗──是很容易激发女性的母爱的类型。
「二十二岁,你死的时候会不会太年轻了一点?」夏禹看到档案上的年龄似乎很惊讶。
「你呢?」
「……死太久,忘记了。」夏禹随便地含混过去。
席恩虽然从夏禹的话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但眼前似乎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他决定将这个问题暂时保留,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不知道是为了转移话题,还是本来就打算要开始工作。夏禹将档案丢回桌子上,转头问他,「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抱歉,我不太清楚。」
夏禹打量了席恩好一会,看到笔挺的西装有点想笑但又勉强忍了下来。
「好吧,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夏禹耸耸肩,走到墙边。墙上挂着大小不一,各种型式的铲子。他拿下两把有半个人高的铲子,把其中一把丢给席恩,「接着。」
席恩伸手接住铲子,发现铲子意外的轻,像是几乎没有重量的纸张。从轻碰地面的声音中,席恩可以感受到铲子意外的坚硬。
「这是什么?」
「铲子。」夏禹回答了一个有回答等于没回答的答案,「既然你已经报到,我也可以开始工作了。」
「我们要用到这个吗?」席恩看着铲子,额头上冒出了冷汗。难道是要去挖坟墓之类的吗?当然,这也要有坟墓让他们挖才行。
「当然,它可是我们吃饭的工具。」夏禹挑了挑眉,看了席恩身上的西装,「你最好是换件衣服比较好。」
「咦?」席恩睁大眼,「换什么衣服比较好?」
「任何轻便简单好工作的衣服……呃,如果你喜欢西装也行。」
***
「快乐坟场」。
你也可以称呼他为「快乐墓地」或是「快乐回收厂」。
不管你叫它什么都没有关系。
就像食物有保存期限,人生、爱情、快乐……全都会过期。
过期的人生通常会被埋在土里,或是放在骨灰罈中,同样的,过期的快乐也会放在某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快乐坟场,用来埋葬的是一个人的快乐记忆。
有些快乐已经被使用过,有些快乐从来没有被使用过就超过了使用期限。夏禹和席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快乐埋在土里,管理这些过期的快乐。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把这些快乐再挖出来。
将快乐埋进土里的工作比较费力但可以一个人做。过期的快乐通常会被浓缩成液体放在像可乐罐大小的黑色罐子里。虽然大多数的人的快乐都差不多,但罐子的大小并非是完全固定的,也有人的快乐必需用啤酒桶大的桶子来装。
通常,工作的内容是把快乐埋起来而不是挖出来,但挖出来要比埋进去重要得多了。
在开着小车前往工作地点的路上,夏禹告诉席恩过去曾因为挖出错误的快乐造成非常大的问题。
夏禹向席恩解释的时候,提到十几年前曾经发生过挖错快乐而演变成大灾难的事件。因为部份档案消失不见,使得事件的真相变得扑朔迷离。在纪录中只写了当年负责管理快乐坟场的两人分别是辛雅和另一个人。事件发生过后没多久辛雅就辞职了,留下来的那个人和新加入的夏禹组成搭档,继续管理快乐坟场的工作。
但在几年前,那个人忽然下落不明,中间有很多人接过这个工作,可是都没能久待,所以才会让什么都还不了解席恩来与夏禹搭档。
在席恩被派到快乐坟场来之前,有几年的时间没有人愿意接下管理人的工作。这倒不是因为夏禹不受欢迎,而是在快乐坟场工作并不有趣,就算在这里待一百年也不会感到骄傲,大部份的人比较喜欢当帮助人类的『天使』,因为那是唯一一个可以干涉活人世界的工作。
「你为什么会想来这里?」推着像是大卖场常看到的购物用大推车,夏禹回过头问跟在他身后的席恩。
「嗯,其实阎罗王并没有告诉我有其它选择……」席恩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是这样吗?」夏禹愣了一下,接着大笑出声,「原来我被当成烫手山芋丢给你了。」
「意思我变成抽到鬼牌的人吗?」席恩扬起笑容。
「要丢掉我这张鬼牌可不容易喔。」夏禹露出促狭的表情。
席恩笑了出声,好一会儿才恢复正经的表情问道,「如果我想问为什么之前的十几年都没有人接这个工作,会不会侵犯到你的隐私呢?」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他们和我都合不来。」夏禹耸了耸肩接着又说道,「通常,他们会在第一个星期觉得我好像还是个不错的人,第二个星期觉得我阴沉又容易发怒,第三个星期之后觉得我疯了,最后终于受不了决定换个工作。」
听起来好像真的很糟糕。
「……呃,他们通常会待上多久。」
「我想想。」夏禹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半年。有个叫陈雪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工作了半年,我记得当时还开过庆祝会。」
「所以我也不会待太久吗?」
「这就要看你了。」
「那……」席恩正想要说些什么,夏禹忽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
「这里?」席恩看看四周,除了身前身后一大片刚整理好的农地,什么都没有。
「对,东西拿着。」
「什么东西?」话还来不及说完,夏禹把一堆申请表格丢给席恩。
「确认一下编号对不对,虽然我已经确认过很多少次了。」
夏禹自己卷起袖子,拿着铲子走进农地里。在某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拿着剷子在一个排子上写着A789-DA450的牌子前停了下来。他弯下腰把牌转向席恩的方向,「正确吗?」
席恩翻开表格,上面详细地填着哪一个单位的哪一个人需要哪些过期快乐,又是申请哪个人的快乐。确认编号没错之后,他对夏禹点了点头,夏禹就拔起牌子,开始挖了起来。
这个快乐是属于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婆婆,她在几天前刚刚过世。这些埋在土里的快乐罐子会不断地吸收一个人过期的快乐,到了他死后自然就不会再增加。通常,这些已经不再增加的快乐会被保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因人而异。
当然,已经死去的人不会用到他们过期的快乐。这些过期的快乐也不是为了死者保留,而是为了活着的人。就算这些快乐原本的拥有者已经死了,他们仍会把他的快乐保留到完全没有人需要为止。
这一叠表格是几年来各单位申请过的快乐。有一些申请已经失去时效,就算他们把快乐挖出来,也已经过了申请使用的时机。但他们还是得把这些快乐挖出来,然后再让那些单位退回来。
席恩翻到最底下,最近的一个申请是要一位七岁少女的快乐。申请表上面还附有女孩的照片。席恩拿起表格,对着夏禹问,「这个女孩已经死了吗?」
「是吗?我不知道。」夏禹连头也没抬。
「上面写着要使用零到七岁间的快乐。」席恩说,「说不定是这女孩人生中全部的快乐了。」
「也许吧。」夏禹耸耸肩,「不管这个女孩已经死了,还是活着,我们只要知道她的快乐还有人需要就行了。」
从夏禹的话中,席恩感觉到夏禹似乎不愿意和他多谈。
「不能问原因吗?」
「也可以这么说。」
夏禹的回答另有玄机,席恩可以感受到他在隐瞒什么,虽然他们才刚认识,但未来的数个月、甚至是数年,运气好一点的话是数百年,他们要一起做这个工作。席恩不希望两人无法信任对方。
「是因为不能告诉我?还是你也不知道原因?」
「我也不知道。」夏禹抬起头来看着席恩,沉默了一会之后才开口,「……你觉得我不信任你吧。」
席恩吓了一跳,夏禹好像可以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对,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就算我待得不久,两个人一起工作还是要互相信任吧?」
「信任?」那一瞬间,席恩肯定自己在夏禹的脸上看了一种不屑和厌恶。他可以感觉得席恩打从心里讨厌听到信任这两个字。夏禹接下来说的话更证实了他的想法。
「我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只听见夏禹冷哼一声,将挖出来的罐子丢向他。
「是因为韩濯吗?」脑海中立刻浮现了这个人名。据阎罗王所说,韩濯和夏禹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韩濯离开之后,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和夏禹长久在一起工作。刚才夏禹提到韩濯时一直用那个人、另一个人去称呼韩濯,就算脑袋再不好也可以猜到和夏禹不相信人有关系。
听到韩濯的名字,夏禹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险恶,「你听谁说的?」
「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只是随便猜猜罢了。」席恩被夏禹的表情吓得有点退缩,但他随即不服输地反击,「承认你不信任我和韩濯有关系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