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告诉你?」
不相信是人之常情,于是,她补充一句。「他今年才六岁。」
「童言无忌是吧?我还真的以为一个娃儿不会有这样坎坷的身世。」郎兵摇了摇头,并笑了开来。
这个故事倒让他回忆起一些往事,脑海里不禁浮现了一匹马的影像,三年前,他曾救过一匹马,后来托人野放了。
不知道现在的它,是否已去到他该去的地方?眺看前方一片蓝天,他相信,此刻它已然驰骋在某片无垠的草原上。
「郎兵,你信不信这天地间的万物皆有灵?」
遥思之间,郎兵忽然听见羽衣这么问,他转过头,却发现她没跟在他身边,而是落在他后头几步的地方。
「过来。人很多,别走散了!」他也跟着停下脚步,着急地朝着她喊。
「郎兵,你信不信这世间仍有人未知的领域?」隔着人群,羽衣又问。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快过来!」
「郎兵,其实我和宝驹都是……」踮高脚尖,羽衣对着郎兵想说出实情,不过因为市集里的人太多,一个不小心,地就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潮给推了开去。
「羽衣?」见羽衣隐没在人潮之中,郎兵顿时心焦起来,于是只好反着人群前进的方向,开始往羽衣走去。
然而来到适才羽衣站着的地方,却没见到人。
「羽衣!」该死的,该不会被推倒了吧?可恶!要不是他一条腿没有力气,他还真想把那些人一一地踹开来找。
郎兵努力拨动着人墙,豆大的汗滴往两鬓淌下,最后,他终于在一堆人之中找到被挤得蹲下来的羽衣。
「你没事吧?」郎兵来到羽衣身边,拉着她站起来。
被他护在臂弯里,羽衣垂着眸摇摇头。
「怎么人好象突然多了起来,还是到一旁比较安全。」郎兵牵住羽衣,带她走到一旁人较稀少的角落,站定后,他伸手整理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弯腰帮她理理衣服,然后抬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她。「还好没事,不过衣服被踩脏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我……忘了要说什么了。」盯住郎兵担心的眸彩,羽衣原先想说的话,此时却不想说了,因为时候未到。
「忘了就算了,等想起来再跟我说也是一样,走吧。」郎兵转过身,很自然地想要牵某人,只是没瞧见人影,他一惊,「宝驹呢?」
两人一起看往黑压压的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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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卖鞋的摊子前头,他们找到了宝驹,只见宝驹盯着摊子上以珍贵小羊皮裁制而成的鞋子,就是不肯离开。
「别看了,过来,跟紧一点。」拍了宝驹一下,郎兵就要走了。
「啡!」宝驹不太愿意。
「我们连今天的吃住都有困难,没钱看这些。」郎兵干脆拉着宝驹走,只是才走一步,却发现换成羽衣杵在摊子前头,「羽衣?」
「喂!这位兄弟,你怎么赶完小的又赶姑娘?你这样我怎么做生意!」见状,那摆摊的中年贩子不由地喝道。
郎兵未加以理会,只是牵着不太情愿的宝驹,看着脚步顿住的羽衣。
「兄弟,要不这样,你瞧瞧你们三个,哪个要跟他比速度。」中年贩子指着身边一名瘦高脚长的青年,「从这里到五泉山脚,来回不超过十里,跑赢了他,我这摊子的鞋就随你挑,不过要是输了,也只要你十个铜钱。怎么样?十个铜钱搏一双好鞋,划得来吧?」
「你少欺侮外地人了!有谁跑得过你儿子?他可是兰州第一快腿耶。」何况眼前不是幼小的娃儿,就是娇弱的女人,要不就是瘸着腿的汉子,那十个铜板肯定给诓了。
一名约莫五旬年纪的独臂男子,自摊贩后头的一道门走出来,和鞋贩互递了个恶意的眼神之后,看着郎兵他们。
「这位兄弟,你们打哪儿来?」他改了口气,好声地问。
「西边。」郎兵随意答了。
「凉州吗?」听郎兵说西边,汉子竟是亮了眼。「呵,你腿上的伤是打仗来的吧?十年前我也到过那里,瞧我这没了手臂,就是个证据。」
兵籍未除,郎兵不想因为多言而惹来无谓的麻烦,所以他拉着宝驹,又催了羽衣一声。
「兄弟,别走这么快,我不会为难你的。我有家旅店,如果你想要有个地方落脚,我倒是有个方法,你要不要听听?」汉子连忙喊住郎兵,「虽然兰州比其它地方好很多,但是外地人在这里不好营生,刚刚也听到你说了,你带着女人小孩也不方便。」
「我先说清楚,我什么也没有。」
听了,旅店老板笑开了。「那我也说清楚了,我不会骗人,只是利人利己,你有地方住,我也有工可用。」
「什么工?」郎兵看着旅店老板。
旅店老板手往鞋摊后头的那道门比去。「就是那里了,虽然只是家破店,不过勉勉强强可以活口,我现在缺个喂马的,如果你顶这个缺,我就供你住。」
「喂!兄弟,你小心被他骗了,说什么喂马,其实是捡便宜工,什么事都得干啦,搞不好连你的女人和小孩都得一起上啊。」鞋贩子说道。
「王八羔子,你可不可以闭嘴?再说我就把你轰走!」旅店老板怒言。
「要想把我轰走,你早轰了!也不看看是谁帮你带来客人。」他的鞋做得好,来往的商旅都爱穿他的鞋,买鞋经过这里,也就顺道住进旅店了。
「嗤!」鞋贩子说得是实话,因此旅店老板只好吞下那口气。原以为郎兵听了会走掉,没料到他却牵着宝驹往店里走,并一手伸向羽衣,要她过来。
「你能保证提供我三人的食宿?」郎兵问。
「食宿?不不,我只答应提供你住,吃的话……」
「不包吃,就甭谈了。」郎兵停住脚。
呦?看来他还不好诓嘛!「嗯……要包吃住可以,不过也要你们值得。」
你们?「只有我,我什么都能做。」
只有他?旅店老板讶异地瞠大眼,刚刚他是瞧他们有三个人,而且其中还跟了个美丽的姑娘,所以才搭讪的。不过……只要他们肯留下,他自然有办法「人尽其用」。
「好吧好吧,一切好商量,进去再说。」
「你真要答应?」羽衣迟疑地看住郎兵。
「起码这一阵子饿不着,也不用流落街头。」郎兵按住羽衣的肩头,给了她一个可靠的笑容。
第六章
旅店老板果真如鞋贩子所言,摆明着压榨郎兵的气力。从进了店,就开始要郎兵忙着,上从劈柴、整屋,下至替旅客的马清粪、刷洗,都得全部揽下。
真要把老板交代的那些活儿干完,恐怕也花上数个月的时间。
日子匆匆,半个月过去了……
「老鬼,生意不错嘛!」旅店前头的鞋贩子说。
「早就该这样了,生意早点好,也不用每天杵在这里跟你大眼瞪小眼。」旅店老板送走一名客人,站在门边,一张嘴笑得合不拢。
「你走的屎运,骗到了哑巴神,明明说好只用男的,现在居然全用上了,干脆也叫那小娘子来帮我买鞋好了。」
那男人虽然跛了条腿,但是力气大又勤快,什么粗活都干,而为了不让男人太吃力,那小娘子还帮忙作些轻点的活儿,再加上个男娃儿……虽然长得怪模怪样,对安抚马呀骡的情绪倒挺有一套!
鞋贩子盯住正在摊子旁边,逗着那头没事就爱踢人的凶骡子的宝驹。
「你给我闭嘴!他们吃我的,住我的,当然得做我的工!」
「住破房,每天三餐吃饽饽,这种烂活儿谁要干?要不是人家是老实人,你这样压榨可能早惹杀机了,不然你起码添点零用什么的。」
「你休想要我买你的鞋!无奸不成商,他这么吆喝,无非是想教他买鞋来添他们,也不算他便宜点,最后还不是肥了鞋贩子的腰囊。」
「大叔,我想和他比快。」正当两名「奸商」斗嘴之际,本来和骡子在玩的宝驹居然凑了过来,对着鞋贩子说。
「小兄弟,你总算忍不住了,我瞧你一天到晚在摊前溜过来溜过去,迟早有一天会开口,要比是吧?十枚铜钱呢?」鞋贩子将手掌一摊。
「嗯……这里。」怯生生地递出手里的铜钱。
鞋贩子接过一看,「这里只有七枚铜钱哪,去去去,等凑足十枚再过来,我家大郎可没这么闲!」鞋贩不满足地又将铜钱还给宝驹。
大郎?宝驹望了一下旁正露出一脸鄙夷的青年。固然他心里信心十足,但钱没凑齐,根本连比也甭想比,就连他手上这些,还是羽衣半个月下来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下来给他的。
他真的好想穿新鞋啡!铜铃大眼一瞥,宝驹看向摊上的羊皮鞋子,捧着铜板失望地转身欲进客店。
「喂!等等!」许是改变了心意,鞋贩子叫住宝驹。
宝驹一听,兴高采烈地回过头,嘴更咧得如血盆儿般大。
「我……我可以比了吗?」
鞋贩子搔搔头,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脸将手摊开,「来吧来吧,就这么一遭,下不为例。」其实也不是下不为例,眼前这七枚铜钱和十枚铜钱都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不赚白不赚!
宝驹笑嘻嘻地再次递出铜板,并与一脸胜券在握的大郎到比赛起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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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之后,宝驹兴高采烈地跑回了店里,怀里揣着一双羊皮鞋,手里还抓着七枚铜钱,急关找羽衣。「羽衣、羽衣!快看!我有鞋穿了!」
宝驹在店内的某个角落找到了羽衣,并将刚刚与大郎赛跑的事,一鼓作气地全告诉了羽衣。
「跑赢了兰州第一快腿了?」羽衣问宝驹。
「啡,大郎现在才刚要从山脚下跑回来呢,呵呵。」他得意地笑。
「我就晓得你会赢。」所以她才替他一点一点地攒那十枚铜钱,「走,到后头试穿去。」
羽衣牵着宝驹,到了店后头,找了把椅子要让他试鞋,只是宝驹坐上椅子,却迟迟不肯脱掉脚上的旧草鞋。
「怎么了?不穿新鞋吗?」
「我……」两只脚缠成一气,似乎在别扭什么。
「你要自己换吗?那我到一边去。」从认识他到现在,洗澡、换衣、换鞋,宝驹通常都是避着她和郎兵的,所以她并不觉得奇怪。
羽衣站了起来准备走开,可宝驹却拉住她。
「要我帮你吗?」羽衣问。
「嗯。」
羽衣蹲了下来,开始脱宝驹脚上的鞋,一脱,就瞧见宝驹一般人不同的脚掌,他的脚无五趾,只有形似蹄状的脚掌。
为了不让草鞋松脱,宝驹在草鞋里塞了许多草叶,里头有枯掉的,亦夹杂了几根翠绿的。
宝驹盯住羽衣,心情微微惧怕,好怕她会笑他那只没成形的脚。
「这是这只脚,才能跑那么快,是吧?」羽衣看着宝驹,温煦地笑说,低下头将草叶从草鞋里倒出来。「以后这些草别塞了,改塞这个,脚会比较舒服。」
羽衣从腰间抽出布块塞到宝驹的新鞋里,预备将那些草叶拿至一旁。
「那是七星草,不能丢!」宝驹紧张地将草叶全数抓回。然后将里头翠绿的部分一一拣出。
「七星草?」
「嗯,我就只剩下这些了。」这些草对他可重要了,如果没有这种草,他可能……
「那好吧,草不丢,但是也别再塞到鞋里了,知道吗?」羽衣叮嘱宝驹的同时,也帮他穿好鞋。「走吧,找郎兵去,让他瞧瞧你穿了新鞋的样子。」
宝驹一听,开心地跳了起来,拉着羽衣就往柴房跑,只是到了那里,却见郎兵一个人坐在柴堆上发楞,低头抓着手掌。
两人趋近一看,竟瞧见郎兵的掌心血流如注。
「啡!」宝驹惊叫。
「你们来了。」郎兵急忙以腰带住手掌胡乱缠去,而后将后臂垂至身侧,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
「你的手怎么了?」羽衣问。
「我的手没怎么,只是不小心让些划破点皮,没事!你们……滋──」
羽衣抓起郎兵的手,却小心触及他的伤口,害他痛叫一声。
「怎么受伤的?」
郎兵咬着牙,自齿缝勉强逼出一声:「那把劈柴的斧,终于受不了我的摧残,断了。」
看住郎兵的硬逼出来的笑,羽衣竟是一阵心疼。他的手掌和手腕上,新旧伤痕加起来根本不仅一两道,这半个月下来,他到底受了几次伤,她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一点小伤,不用担心成这样,等一会儿拿药涂一涂就好了。」不去看羽衣拧皱的双眉,郎兵缩回手,站起来将刚刚劈好的柴拾成一堆。
「休息吧,等我拿药过来。」羽衣说。
「不用了,等我把这些弄完再说,你和宝驹先进去吧,这里阳光太晒了。」
「你也休息吧。」羽衣坚持。
郎兵一听,忍不住大声说:「我说这些忙完才……」抬起脸,看到羽衣和宝驹望住他的眼神,他不禁噤了口。
他们不过是在担心他啊,他怎么可以这种方式来发泄他的烦躁?
许久,三个人就这么僵着,直到羽衣转过身,往店里走去。
「羽衣?」她生气了吗?郎兵拋掉怀里的柴,欲跟上去。
「在这里等着,我去拿药,你的伤口不马上清理不行。」进屋之前,羽衣柔柔的声音传来。
她的表情……
不得已等在原地,并找了个阴凉处坐下,郎兵担心地对着唯一的听众问:「她生气了吧?」
但宝驹仅是摇摇头,否定羽衣会生气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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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因为上过药的伤口仍旧肿痛,所以工作到筋疲力竭的郎兵躺上床,却始终睡不着。
因然疼痛难耐,郎兵却拼命忍住翻身的欲望,以免吵醒通铺上的另外两个人。只是这头他闭着眼假寐,却不知隔着宝驹,睡在通铺最内侧的羽衣,也是睁着一双眼,迟迟无法睡去。
视线越过宝驹,羽衣看往郎兵的背影,眼睛瞬也不瞬。她盯住他在黑暗中泛着微蓝光晕的黑发,还有那宽阔厚实的肩幅,脑子里满满都是他一言一行。
郎兵,他是一个表面粗枝大叶,可心思却极度细密的男子,真如同宝驹所说的,他很善良,也许他不擅言词,但对人的好,总直接透过举动来表达。
真性情的人呀,是不是就如他这般呢?
蓦然,原本背对着羽衣的郎兵,竟突然翻身面对她,不过看他紧闭着双眼、微皱着眉头的样子,想必仍在梦乡里吧!
银白的月光,自羽衣身后的一口小窗洒进来,落在郎兵的脸上,将他的五官凸显得更为深邃。
他有对长长的睫毛,直挺的鹰勾鼻,还有张唇办匀薄的嘴。虽然他不常笑,也偶尔会发脾气,但那对她和宝驹而言,都只是担心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