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土屋
坐在卧铺旁,郎兵与羽衣的角色对调了,先前,都是羽衣照顾他,而现在,则由他替她处理颈子上,那道被西夏蛮子挟持所受的刀伤。
他拧了条湿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因为血已凝干,是以手劲稍嫌过重的他,还是将她搪瓷般的细致肌肤擦得泛红。
她是好人家的女儿吧?纵使不是,也必定不是一般人。而且她应该学过所谓的江湖武术,因为她的脚步以及身形是如此飘然,假使有一天,她真的像只鸟在他眼前飞,他可能也不会太讶异。
「嗯……」沉思之间,卧铺上的人已然转醒,羽衣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郎兵总算松了口气,因为昏过去的她,皮肤是冰凉的,气息是浅弱的,有点吓人。
看住那张近在咫尺的古铜色脸庞,醒过来的羽衣未发一语。
「觉得怎么样?还不舒服吗?幸好伤口不深,如果再往下个几寸,喉咙可能就断了,没想到你居然哼都没哼一声。」
郎兵继续擦拭着她颈间的血渍,擦着擦着,专注于伤口上的视线又移回她脸上,与她四目相对。
「不会痛吗?」他这样牵动她的伤口,连男人也要皱眉的。羽衣摇摇头。
他的目光又落回她的颈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那么晚了还在屋外?」
「我……睡不着。」
「睡不着?」他唇间不觉扬起一道莫名的笑意。难不成她也跟他一样起床上茅厕?「你很倒霉。」
「倒霉?」羽衣不解。
「睡不着你到外头吹风,居然碰上了坏人,这不叫倒霉叫什么?如果不是我也刚好起来,你可能已经没命。但是话说回来,那个西夏人可比你更倒霉,如果没有挟持你,他可能也不会被逮到。」郎兵拿来金创药粉,准备洒在伤口上,靠在她肩上的手臂却忽然感到一阵微细的震动。
「你在笑吗?」
从她来到这里,他从未真正见她笑过。
「你这种笑哪叫笑?」手上的小瓶一倾,药粉均匀散出,布上了伤处。他觑了羽衣一眼,还是没见她有一丝疼痛的反应。他真是服了她了!「你为什么会说西夏语?」
他突然一问,问得羽衣怔忡。「我听见你跟那个西夏人说西夏话。」虽然他听不懂,不过他晓得他们在对谈。
「我非……」也许是不安,所以她亟欲坐起来,但却被郎兵按住了。
「躺着。」笔直的鹰勾鼻上,一对眸子炯炯有神,「你只需要跟我说,你为什么会西夏语,其它的我并不想知道。」
也许对着其它人,他会尽力逼问,甚至将之交给军营处理,然而羽衣却不行,因为他俨然已把她当成了……家人。
莫名地,「家人」一词在他心底漾起了颇大的涟漪,令他心有所感,并在转眼间生出一个想法。不知这个想法,她……可会答应与他共赴?
肩头传来郎兵温热的掌温,羽衣不太稳定的情绪,这才定了下来。「我……学的。」
「学的?那么就把它还给你的师父,在汉人的土地上说西夏语是找死,以后别再说了。」
郎兵的一句话,突显了蛮汉之间的冲突状况,让羽衣听了感到十分无力。
原来战争并非一定要刀枪相向,像他这般排斥的方式,就已经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伤害了。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羽衣幽幽地问。
处理好伤口,郎兵站了起来,背过身,将药瓶搁上木桌,而后抬眼眺向小窗外的夜空。在沉默极久之后,他浑厚的声音才传来。
「有些事情愈是想它,就愈想不透,等你不想它了,却又一直钻出来烦你,好矛盾啊!」
战争,带走了他的爹娘;战争,迫使他在颠沛流离中长大;战争,甚至废了他一条腿。既然战争如此残酷,那么他为何又苦苦执着于当一名战士呢?
为什么?此刻的他既想不出来,也不想再想,罢了!
郎兵回过身,看向床榻上的身影,他坚定的说:「羽衣,离开这里吧!」
离开?她以为他已经不再赶她了?羽衣蓦地瞪大眼眸。
话声才落,房门就被人推了条缝,宝驹的头探进房里。
「过来。」郎兵望着宝驹说。
「喔。」宝驹听话地进了门,走至床榻前。
将宝驹抓到身前,郎兵低头酝酿许久,这才把话给推出口:「羽衣,离开这里吧……我们三个人一起。」
第五章
羽衣没想到郎兵会跟她这么说,因为他曾经是那么坚持于战事的一个人,而今他却主动提出离开凉州,离开他土生土长故乡的要求。
他肯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而意外地,她居然有了一种归属的感觉,就像两双悬浮的脚终于落了地一般。
不过,离开凉州,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容易!
虽然跟着补给的队伍出城,可以免去身分核对的大部分麻烦,但军籍设在凉洲的郎兵,却险些过不了关卡。
幸亏他废了一条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打不了仗,也幸亏守城的士兵有钱好说话,所以他早先私藏的一点酱菜钱刚好可以打通关,否则他们可能连一步也跨不出去。
顺利出城之后,他们跟着队伍往东行,沿着南边的雪山、乌鞘高岭,一路越过无数个草原和荒地,虽然偶尔有驿站、逆旅可暂作歇息,但颠簸的路程却非一般人所能负荷。
「还要多久才到兰州?」羽衣细声问道。
狭隘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异味,像是食物搁了好久的味道,再加上淡淡的马粪及粮草味,闻久了让人嗅觉不禁麻痹。
「应该不远了,我想今天日落前应该会进城。」走了七天七夜,外头不是沙,就是石头与贫瘠的草地,遥望高山上的积雪,却无法感受到它的冰凉。在进入秋季之前,这种炙人的热度恐怕是不会消失的。
注意着马车外头的情况,郎兵回眼睇住羽衣,「你还好吧?」
「我没事。」
「你的脸色不太好,让宝驹靠到我身上来吧。」
一直盘坐着的她,为了不吵醒正靠在她身上睡觉的宝驹,动作总是尽量地放松。
宝驹似乎非常不习惯马车的颠簸,自出城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嚷着要下车自己跑,只是郎兵当然不会答应。
到了现在,一整天里,他往往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窝在羽衣怀里的。
郎兵坐到羽衣身边,想将宝驹挪开,岂料才动了下他的肩膀,他的头便软软地往羽衣胸前栽去。
「啡……」不仅如此,他还舒服地吟了一声。
「这小子未免也太幸福了!!」郎兵探人大掌,想将那颗不安分的头颅扳回来,但他的手来到了羽衣衣胸前,却忽然停顿,然后悄悄地缩回了手。
见状,羽衣只是微微一笑,将宝驹推进了郎兵怀里。
郎兵也跟着笑了,古铜色的脸上顿见一排白牙。他从没想过,离开凉州以后,心情居然可以如此海阔天空。
如果没有羽衣,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会继续待在凉州吧!即使腿残的他已经无法再驰骋沙场。
郎兵一直盯着羽衣的笑脸,直到一声嚷嚷传来──
「快到兰州了,兄弟;你和小娘子可以先将细软整理好。」
马车前面探出一张脸,那是收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搭顺风车的老汉。瞧见一家三口温馨的景象,他笑道:「还是有婆子好,娃儿有爹有娘好福气,哪像我从小死了双亲,吃烟硝长大的,可怜兮兮喔!」
闻言,郎兵与羽衣两人面面相觑.──股甜蜜的滋味,同时在两人心中滋长着。
一家三口,很像的,不是吗?
与郎兵对望良久,羽衣噙着笑将视线落向马车外,而这一看,竟有了意外的发现。
「请问,那是……兰州城吗?」羽衣看往极远处问着。
「呵呵,小娘子好眼力,这么远就让你瞧见了!那是兰州没有错,像不像这大漠上的绿宝呢?只是人人都爱她,却不是人人都能在那儿活得好的,想活得好还得要本事吶。」
老汉扔下一串话,就缩回头去继续驾他的车。
郎兵听了也眺向外头,穷极目光,他在天的边际找到了一抹绿意,那绿宛若附在砂石上的苔藓,少有而珍贵。
兰州,人人嘴中的大漠绿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又是否是他们三人的容身之地呢?
「前头的大哥,您晓不晓得兰州的客店投宿一宿要多少银两?还有,哪里有攒钱的活儿可干?」郎兵忙问着驾车的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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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兰州,温柔地宛若处子;而白天兰州,则像个热情的小姑娘,白灿灿的阳光虽然比凉州收敛,但还是很晒人。
翌日清晨,郎兵打开旅店厢房的窗子,让日光抖落一室,往外一看,远处街头的扰嚷也传到这头来了。
「天亮了?」
「嗯。」郎兵回头望着两个挤在床榻上的人。羽衣已经醒来,而宝驹则还蜷缩着,于是他嚷:「宝驹,起来!」
「唔……」他蜷得更紧了。
「别叫他,让他多睡点吧,看来他是真的很累。」将薄被往宝驹身上盖去,羽衣下了床榻。
昨儿夜里进了兰州,他们离开商队自行寻找落脚的地方,因为盘缠有限,所以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还算干净,价格低廉的旅店。
「在车上睡了好几天了,看起来也没病,一直睡下去也不是办法。」
「让他睡吧。」羽衣朝郎兵走了过来,凭着窗,看往外头。
这里就是兰州吗?的确和凉州相差很多。外头好多生龙活虎的人,全聚集在一条街上。从这头虽然看不到市集,但经由风传递过来的人声,已让羽衣感叹;同样的一片蓝天,同样的一片土地,相差不过数百里的距离,竟是南辕北辙的景致。
这里的气息,是活的,是令人雀跃的,难道是因为离战争远点儿的关系吗?
「等会儿我问店家再要一间房间。」与羽衣并立于窗边的郎兵说道。
「不需要,三个人在一起好照顾多了,也许在我们真正落脚之前,还得找个更节省的地方。」阳光映在羽衣匀致的脸上,将她细致的容颜刻画得更动人。
只是,郎兵却在她脸上瞅见了一丝疲倦,他下意识地探出手,抚住了她的粉颊。
他的手指怜惜地轻拂过她的眼窝,来到微微扬起的唇边。
「走……走吧,去外头看看,早一点回来,宝驹醒来才找得到人。」羽衣突然垂下眼脖,并离开窗边。她的手重重地按住扑通扑通跳着的胸口,却抑止不了里头的骚乱。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看着她,这样碰着她,她居然有点……不知所措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呀?以前从来没有过。
「唔!」不知道是被说话声吵醒,还是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宝驹突然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他蹦下了床,就往羽衣身上黏。
「不想睡了吗?好吧,一起出去逛逛。」羽衣低下头对着宝驹笑,抚着他的头,模样就像个哄着娃儿的娘。
「好啊、好啊!」宝驹一听好兴奋,迫不及待地就牵着羽衣往门外走。
「郎兵,走了。」回过头来的羽衣,脸上有一抹淡淡的羞赧,对着正发着楞的郎兵喊着。
「啊……好。」闻声,郎兵连忙跟了上去。
三个人出了门,来到了兰州最热闹的街上,见着满街的男女老幼,让他们好开心,尤其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宝驹。
他跑在前头,频频在卖瓜、卖菜、卖玉的摊子前面停下,虽然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他不断伸手对着货品摸摸,不过却没人赶他,因为贩子忙着招呼客人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注意到塞在人群之中的娃儿。
「这里和凉州实在天差地别。」郎兵生于漠地,长于漠地,从未见过如此乎和的景象,他在人潮中停住脚,不由得感慨地说。
「因为这里没有战争。」羽衣幽幽叹了口气。
待她回过神,就看到宝驹站在一个摊子前头,他瞪大眼,似乎很惊奇,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和郎兵。
不过郎兵对宝驹摇了摇头,是以他面带落寞,又跑了开去。
「宝驹他和你……是什么关系?」郎兵问。其实这个问题他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因为他总觉得他俩不像是有血缘关系。
「我还以为你不会有疑问。」
「你们两个的感情很好,所以我很想知道实情。」这么问,是想更进一步地了解她们。
凝住郎兵,羽衣细细回想宝驹在郎兵受重伤时所对她说起的往事。
「宝驹来自大宛。」大宛是远在葱岭以外的一个异邦,在商路还未被战争阻断之前,东方的人要到西方,大概都得经过那里。
「大宛?」极西的异域?难怪宝驹与一般人长得毫不相像。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不过后来他被人卖到了西夏。」
「好好的,为何会被卖到西夏?生活过得不好吗?」
「不是,那是他的命运,不能留下,则卖出。」正确来说,该说他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个同时拥有他父亲、母亲的人。
他的父母亲是血统最优良的贵族,大宛的人民都视他们为天。当时宝驹是这么对她说的。
「到西夏之后呢?」他知道有些父母会卖掉小孩,所以他并不讶异。
「到了西夏,虽然过得不算差,但可悲的是,西夏人拿他当杀人工具。」
「杀人?」
「他参与战争。」
「你是说,这么小的娃儿被训练来参与战争?」池似懂非懂,却为这些话感到愕然。
望住郎兵无法置信的眼神,羽衣纵使想将话挑白,却也徒然──因为在寻常人的心中,事实的真相并不足以置信,且甚为荒唐!
人啊,往往只相信他能够接受的,而不能够接受的呢,则斥为无稽,或极力排斥,这也是一种故步自封吗?
「战冬害死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小孩,不过战争却也为他带来了一点不同,在西夏与汉族某一次的战事之中,他被救了。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黄沙地上,只剩下他和一个汉人存活,而那个汉人救了他。」
望了郎兵一眼,见他正听得出神,于是又续道:「汉人没有杀掉腿受伤的他,反而将他带回自己的故乡,每天对他施以伤药,在三个月以后,他终于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再过了一年有余,他甚至能够跑了。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当他完全恢复的同时,那人居然将他带到了某个商人那儿。」
她转过脸,看着郎兵说:「放心,他不是想卖了他,而是拿出自己的积蓄,委托商人将他带到远方去,哪里他能够自由,就将他带到哪里去。」
羽衣语毕,两人之间顿时沉寂,又走过一段街后,郎兵问:「你说的这些,真的是宝驹的事?」为什么他听来有点慌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