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要是如此残酷,那你们为何还要战争?和平难道不好吗?」
由远方来到此处,这一路上她踏过的均是血腥,她看不见一块无染的净土,亦看不见一颗不为狂暴所遮蔽的人心,难道人的世界真是如此不堪?
听了这句话,断腿士兵心头明明有几千、几万个答案可说,可当下却怎么也答不出一个最适当的来。
「算了,我一个粗人要真能清楚,就不会来这里了,说白了,这仗还不是为了皇帝老子打的。」激愤逸去,又剩无奈,他颓丧地抬手摸上前襟,拿出一堆东西。「如果你一定要找大夫,那东大街住了个张老儿,问他试试吧。」
除了之前领到的药包,断腿士兵还将刚刚偷偷取出的金创药及一些碎银塞给了女子,话一说完便转身离去。
望着断腿士兵颠簸的脚步,女子心里竟忆起了某人说过的话。
人,是自私的;人,是贪欲的,那一副血肉皮囊之下,无真爱、无真情、无真怜悯。战争,是他们逞私欲的工具;冷淡,是他们心之表相;怯懦,是他们可悲的天性。当天地离弃了人,也就是他们灭亡的时候。
灭亡?难道真的是唯一的一条路?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找到了张老儿,但双目失明的他,不过是个医治过马匹、羊只等牲畜的老郎中。
「我跟你说,医人和医畜生其实大同小异,别的我不敢讲,但外伤真的都一样,先前很多士兵都来找过我,其中还有断手、断腿的。」
十五天后,张老儿又坐在土屋内的卧铺旁,一手正对着仍旧不省人事的男子把着脉,他磨蹭良久,又说了:「嗯……幸亏他人壮,要不然我再怎么高明,怕也救不了他的命,你有没有听我的话,两三天帮他清一次腐肉。」
「有。」一旁的女子答道。而贴在她身后的男童,则是一脸作恶。
当然有!每次看她拿着过火的刀子帮他刮烂肉,他都好想吐,因为那个味道真的好难闻,就像烂透的老鼠!
「没长蛆吧?」张老儿又问。
「没有。」
当然没有!她每回刮完都上了药,那原本像河一样长的伤口子,现在起码小了一半。男童在心里答了。「那这几天他有没有再发热?如果还有,那情况还不成。」
东摸摸,西拣拣,张老儿收拾着他带来的一堆东西,那里头包括了一把帮羊剃毛的刀,帮马整理蹄子的锉子,还有一把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斧。
斧头?他是来救人,还是砍人的?男童面露愕然。
「今天没有。」女子应。
「那就是我退热的药草有效喽?」张老儿站起来,让女子引他到土屋外头,然后摊掌要着今在医治的代价。
将一块碎银交到那只皱巴巴的手掌中,女子问:「退热的药草,您在哪儿摘的?」
「哪里摘的呀?我……我也不晓得,那是药商从秦州老远带过来的,我一两银也才换他一两药,今天我可卖你便宜了。」要跟她说了,他还赚什么?北城门边那片高坡上剩的也不多了,一会儿他得要孙儿去全采了。
「这样吗?」女子表情波澜不兴,毫无因手边的银两即将用罄而感到不安,她只是定定盯着张老儿,许久未再说话,直至眼盲的张老儿不自在地吭了声。
「我……我看我袋里还有一点,这些全给你好了。」好怪,为什么他眼睛瞎了,还能强烈感受到被她质疑的目光,她的沉默好比拿着一把刀抵住他的喉,让他心慌。
速速掏出袋中的药草给了她,张老儿转了个方向就走,因为过于慌张,临走时还绊了下。
冷眼看着此状,女子只是轻喟了声,而后折回屋内。
来到卧铺旁,她瞅住散着长发、两颊瘦削的男人,心有所感。
看来能救他的不是大夫,不是药,也不是命,而是人心的最后一点良善。
探手覆上他的额,发现方才并未发热的他,居然又开始高烧起来。「唉,看来你的运似乎也不是太好。」
顺手拧了湿巾敷上郎兵的额,她准备叫来一向负责煎药的男童,却发现前一刻还粘在她身后的娃儿,此时竟不在屋里。他去哪里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男童气喘吁吁地由屋外跑了进来,两手各抓着一大把张老儿所谓的退烧药草,摊在女子面前。
「原来你晓得这药草哪里有。」她微哂。
见她笑了,男童亦露齿骄傲地笑了。找草药怎么难得倒他?他除了速度快之外,耳朵、鼻子都很灵的。
「很难采吧?」
「不,只是有点远啡,在两里外的坡上。」
「两里外的坡上,来回你只用了半刻钟?好快。」
「啡啡啡,我是良马,是宝驹,当然快!」他嘻嘻笑着。
「原来你是宝驹。」她纤细的手摸上男童的头,抚着他有点长却柔软的头发,眼睛则盯住他有点长尖的耳廓。
听到女子的复诵,男童惊了下,并急忙改口:「我……我的名字叫宝驹,所以……」
「别紧张,我了解,也不会把这秘密告诉别人,不过,你可以跟我说,你是怎么认识郎兵的?又为什么这么替他担心?」
「啡……」皱起眉头。
「为难吗?那如果我用一个故事交换你的故事,你考不考虑告诉我?」见他仍犹豫,她接着说:「你不会吃亏的,因为那个故事非常精采,你真的不想听吗?」
一个精采的故事?男童的大眼顿生好奇的光辉。
第三章
未知的年代,天的极南,有一块乐土。乐土上有座山峰,名唤十宝山。
自天地开始之初,十宝山上便居住着一支非神、非妖的族群,此族群没有翅膀,却能飞翔。
它们不但拥有驾御风雨的异能,一瞬间更能上达九霄之巅,远及后土之穷。同时,它们还拥有一副能撼动大地,使草木回春、万物富荣的歌喉。
无欲无求,乐天知命,它们在仙山的顶处度过了岁岁年年,直到世道轮转。某年,乐土上诞生了一名佛陀,佛陀慈悲,终身苦行只为了渡化众生。
而此族群后来也感于佛陀的大爱,旋即立誓永远追随佛座,并将佛法普行于天下。
天下,即东、西、南、北、中。
距今百千年前,佛法从南方乐土经由犍陀罗小国逐渐东行,而此族群亦随着佛陀飞越了插天高山,来到了中土。
眼见天地浩广,为了传渡佛音,最后并入佛门的它们更选择了分群散去。
于是这支御风族群有些到了极东的海域,有些到了极北的雪国,有些到了极南的山巅,而有些则留在中土。
然而,留在中土的为数不多,它们以西边的九天山为据点,而后再分为数个极小的部众,渐行东进。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在此族群的努力之下,佛光终于普照了这片炎黄子孙脚下踏着的土地。
功成身退的他们因为天命圆满,所以伴佛说法的御风族群便就地自成。
它们有些被人供上了桌,有些被人牵在佛寺里头,有些被雕塑刻画在高壁上,有些则住进了人的心中,永垂不朽。
这个,就是她告诉男童的故事,而男童也以生涩的汉语告诉了她,他和郎兵相遇的过程。
没有郎兵,便没有他,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个想法。
从他口中,她得知郎兵是个老实勤快,心地又十分善良的人,如果不是边地战事不平息,数年前他又被征召入伍,或许今天的他早在这片大地上,找到了一块好牧地,养起了牛羊马,直到终老。
「还有吗,还有吗?再过来呢?」与女子同坐在屋外门槛上,男童兴奋地问。
「没有了,飞天的故事。我又说完一遍了。」
自从半个月前,宝驹就成了男童的名字,而他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关于飞天的故事,百听不厌。
算算,今天晚上的这一次,已经是第十八回了。
「没有了?」他总认为还有后续,例如如果有的飞天没有变成雕像,还是……有的飞天没住进人的心里面,那么这些飞天们,都变成什么了?
「那么这次宝驹还要告诉我什么?」
「啡,郎兵他喜欢打仗。」宝驹吐了口长长的气,嘴皮还不情愿地掀呀掀地。
「喜欢打仗?你不是说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战争是血腥残酷的,一个善良的人是不可能喜欢战争的!」女子讶异。
「这个……」许是脑中的汉语词句有限,所以宝驹思前想后,仍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句话的原由,他想了好久好久,直到屋内传来一声骇人狂叫才被打断。
那叫声如一把利刃,急促地划破屋外原本宁静、温馨的氛围。
宝驹跳了起来,急忙跑进屋内,但来到卧房门外,却忽然止步,紧抓着门框,全身颤抖起来。
女子也来到门边,扶住宝驹瑟缩的肩,见着房内的景象,她了解他为何不敢进入了。
「杀!杀!杀──」
在卧铺上躺了近两个月的郎兵,此刻居然坐了起来,两臂狂乱地挥舞着,虽然手上无刀,但他的右手五指却是拳成了持刀状。
白晰的月光自卧铺后方的小窗披泄进来,将郎兵狰狞的脸染成一片惨白。此刻的他,俨然就像战场上杀红了眼的士兵,被狂暴吞噬了理智的鬼物!
「啊──啊──」右手拳紧的五指,在舞动近半刻之后,终于松了开。
只是才一松开,他的两只手掌就又抓向自己一头凌乱且汗湿的长发,扯着扯着,最后连头也跟着狂摆,恍若想从脑袋里将什么东西弄出一般。
「啡!」宝驹愈看愈害怕,几乎整个人藏到女子身后。
「别怕。」一只手臂夹住吓坏了的宝驹,女子冷眼看着一切。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看着郎兵,直到他声嘶力竭,颓下两只臂膀,垂头重重地喘息。
「呼!呼!呼!」夜的宁静凸显了他的呼吸声,那一声声急促的气音,宛如发自一只受伤的猛兽嘴中,深沉却不稳定。
好久,沉重的喘息好不容易逐渐浅了、缓了,四方屋内只余静寂……「郎兵。」
突地,女子一唤,她轻柔的声音如丝一般,缓缓地滑过空中,来到郎兵的耳边,钻进他的耳道,进入他的脑子。
瞬间,郎兵摊在膝上的两只膀子一震,拱成丘状的背也跟着直起。他慢慢地转过脸,盯住声音方向的眼睛骤然瞠大,却是毫无准的。
眼前,他虽面对着她,可却看不见她。
撑持了一会儿,他的腰杆顿时虚软,在宝驹愕然的叫嚷声中,滚落了床铺。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谁?是谁在叫他?那声音如同春日的新绿,由他干涸的脑海钻出,转瞬便生成一片凉荫,为他即将枯竭的灵魂带来舒爽。
原本他以为自己就快死了,死在敌人如雨的飞箭下,并被掩埋在一片身首异处的尸块之中。而那忽然出现的声音,却从天而降,且柔韧有力地将他拉拖了出来,使得他得以重见天日……
再睁开跟,郎兵的高热已经退去,他躺在于爽的卧铺上,虽然全身无力,但意识却已清醒。
偏着脸,他辨清这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卧铺,眼前这一切,就跟他出征前一样,全然没变,让他有种安心的感觉。
原来他真的没死,而且还回了凉州,回到了家。只是,是谁带他回来的?
「有谁……」可恶!为什么声音发不出来?莫非他让敌人割了喉了?
一阵激动让他亟欲坐起,只是人才动了下,他的胸及靠近鼠蹊处的腿部便泛开一阵阵撕裂的痛楚。「啊!」地一声,他不得不让剧痛逼得又躺回原位。
该死!该死!该──死!他气愤地猛捶卧铺,直到捶痛了自己的手,这才停下。
看来他是伤得不轻的,而且依这伤势,想回军营,恐怕是非常困难了!他会不会就此成了废人一个?
「谁……有谁在?」他努力出喉咙压出一点声音,但那声量却比好蝼蚁在叫。
好安静!静得好象全世界就只剩他一个人。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该不会让西夏军攻进了凉州城,这里的人全死光了?
心念一转,就在他再度想坐起的同时,卧房门口来了人。
他抬眼望向门口,只是当他看清楚来人,却也楞住了。
为何他这里会有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你还不能起床。」进了门,女子在离床三步的地方站定,不疾不徐地对着两眼瞪若铜铃的郎兵说。
闻声,他更是怔然。为何这个女人的声音这么熟悉?「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屋里?」该死!连说个话都这么困难!
问话的同时,他看着女子。女子一身素衣,模样看来飘然,出尘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唯有半掩的眸子聚精会神地盯住他。
她这么盯着他做啥?
「你很不安?」她感觉到他极紧张。
「快……快回答我!你是谁?还有城里……凉州……」
「我不是坏人,更不是西夏人,凉州没有事,你不需要担心。你的伤我们会帮你处理,只要你别又伤了自己。」
我们?她不只一个人?
低眸想着,再抬眼时,他竟发现原本离他还有点距离的女子,居然已无声无息地来到床侧。她可是飘过来的?居然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我和宝驹是从别处来的,到了这里才知道前头正在打仗,我们想折返,身上的盘缠却用光了,所以不得已只好留在城内,后来路过这间看起来像是没人住的土屋,只好暂时住了进来。」
「那……那现在你知道这房子有人住了。」他这句话,仿佛宣示着所有权。
「但是住的人是个伤重的人,你现在需要人帮忙,而我们刚好可以帮助你,那么你能不能考虑就先维持现状,吃的我和宝驹会想办法,也许……你就当作做善事,好吗?」
对话之间,女子的唇条微微扬起。如果他真如宝驹所言,是个善良的人,那么他就一定会答应让他们留下。
好久,等女子收回心思,再度注意着郎兵时,却发现刚才还挺有精神的他,这时竟惨白了一张脸。
「你怎么了?」他不但脸色极差,连额头都沁出一整排冷汗。她自然地探手欲试他的额温,他却一个偏脸,避了开去。
「叫他来。」他的声音里有着十足的压抑。
「谁?」
「宝……宝驹!他是个男人吧,快点叫他来──」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原来他不过是想解手,却吼得如雷响,看来这几天宝驹跟她说得还不够多,起码,就漏掉了郎兵有着一副坏脾气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