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宛若一朵祥云,由天际飘降而下,翻手造起海市蜃楼,覆手招来千古军魂,只为救他们而来……
当郎兵醒过来,他人已远离了战场,而且距离逃亡的日子,已然过了一个月余。
「呃!」自一方毡席上坐起,腰间的刀伤痛得他眼角淌泪。他单手按在腹间,等痛意稍微减轻,这才有余力观看四周。
这……是哪里?眼前,他似乎正在一顶帐篷里,篷子架极为高耸,顶端开着一处气窗,而窗的正下方,一锅不知名的食物正滚沸着。他吸了吸鼻,闻出那味道带点鱼腥。
鱼腥?距离上一次吃鱼不知已经过了多少年,他几乎要忘了这种味道了。
郎兵从毡席上站起,走到锅子边,看着里面烹煮的鱼,正出神,篷于的毡门就被人掀了一角。
进来的是个小女娃,她身穿藏族短褂,满脸红通通的。「啊?」一瞧见郎兵,女娃儿居然急着往后退。
「喂,等等!」郎兵还没来得及叫住她,那娃儿就钻出了毡帐,等她再进来,身旁多了她的爹娘还有几名兄弟姐妹。
「你醒了?」一名穿著氇氇长衫,腰间配刀的壮年男子,以带着浓厚异族腔调的汉语问道,显然是一家之主。
僵了一下,郎兵答:「请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打仗了,一群人往山谷里面逃,我们也不喜欢夏鞑子,所以让你们留在山谷里,几十天过去,你们的人想家了,我说没关系,我们会照顾到你醒来,所以他们全走了。」
接话的是名矮小但福态的妇女,她来到锅旁,蹲了下来,前一刻还躲在她身后的三名娃儿,也都围到锅边。「以前也曾经有你们的人来过这里,所以我们会说你们的话。来,你过来。」
她朝郎兵招手,郎兵下意识地往男人的方向看,发现沉默的他正卸掉外衫及配刀,脸上甚至挂着一抹浅浅的腼腆笑意。看来他们一家子是全然不将他当成外人的,于是他来到了锅旁。
「这铁背鱼是要给你吃的,姑娘从好远的月牙泉里捉来的。」妇人又说。
「姑娘?」
「是啊,姑娘人儿美的,说话顶温柔,她是你娘子吗?她人好有耐性,别人说你不会醒,她偏偏守着你不放弃你,不仅帮你换衫换裤,还时常在你耳边说话,两三天更往漠里面去捉鱼,说是要给你补……」
妇人的话声在耳畔滔滔不绝,而郎兵的脑子里早已浮现一道身影。
在梦中,他瞧见她就像一朵云儿从天而降,为了他和一群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人们,她使用了幻术将他们救离了险境。她──不是凡人,却为他牺牲了一切。
这些都是她每天在他耳边说着的?还是一切只是梦?
但……倘若是梦,为什么他能够安然地来到这里?他还以为自己该死在战场上的。
「她……在哪里?在外面吗?」郎兵急了,看得妇人不禁笑出声来。
「你别急,姑娘出去了,得好一会儿才会回来,喂喂……唉,真是比孩子还要毛。」
等不了妇人将话说完,郎兵顾不得自己还打着赤膊,就跑出了毡棚。
到了外头,对着一片翠绿大山、冰白长川,原本该觉得惊奇的他,却毫无心神观赏,他匆促地观望四周一圈之后,就使了劲地大喊:「羽衣!」
郎兵的声音在山谷里生了回音,得来三句响应,可直到回声消散,却还是不见他极度想见的人。
「羽衣……」他忍不住又扯破喉咙地喊,而且一喊就停不住了。
就这样,声声的羽衣回荡在高山深涧之中,且飘越了森林草原,传到了不知处。
等他终于喊累了,人依旧是不见踪影。他不甘心地跌坐在草地上,而后躺了下来。
一静下来,刚刚未发现的东西,一时之间全现了出来,比如风声,比如虫鸣,比如草地上迎风摇曳的纯白小花,比如近处一道欲走还留的脚步声。
脚步声?郎兵迅速地往后一翻身在一片碧绿草地的上头,瞧见了那道他日夜思慕的身影。他缓缓地坐了起来,目光跟随着那道身影,不再移开。
十步远的地方,一身素衣的羽衣犹如白花般亭亭而立。她看着郎兵,眸儿不眨,唇办不启,表面看起来如此冷静的她,胸臆间却有如涛浪万倾。
她想奔向他,却踌躇;她想拥住他,却犹豫。
那天当她到了战场上方,瞧见身受重伤的他时,她的心怕是碎了,她还以为自己慢了一步,就要从此失去他了!
不过现下瞧他恢复了健康,能喊能走,她一个多月以来始终揪着的心,终于能够放下了。
只是,这颗心宽去了,那么另外一颗心呢?他是不是还记着她不顾阻挡离开他的事?还是真如大僧侣所说的,正等着她回来?
四目凝望,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俩,然而话儿不说出口,羽衣的一颗心仍是高悬着。极度的宁静令她难耐,她十指不安地交握,并微微动了下僵硬的身子。
才见她有了一丁点的动作,郎兵就紧张地从草地上跳起来,急着往她走去,在她身前站定。
因为激动,他两手伸得老长,而又因为心里有个疑惑,所以迟迟不敢将她拥进怀里。他的两只手臂就这么悬在半空中,直到酸了,才缓缓放下。
「你……还要走吗?」郎兵忐忑地问。
闻言,羽衣终于抬起脸与他相对,她摇了摇头,唇间也浮出一朵嫣然。
就在她摇头的同时,郎兵迅速将她拥入怀中,收臂的劲道,好象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时里一般。
他满布胡髭的下颔靠着她柔嫩的脸颊,并在她耳畔轻喃:「我很想你,日里、夜里都想,你知道吗?」
羽衣点点头。
「不要分开了,好吗?」他说,羽衣又点点头,他笑着捧住她的脸,为她吻去颊上的湿润,「我没事了,没死成,以后也不再打仗了,我们回去找宝驹,等把他接来这里……。
「郎兵,宝驹他……」
「怎么了?」羽衣望住郎兵,欲言又止。
该说实话吗?因为偶然的机会,在月牙泉食得仙物七星草,而得以暂时变成人形的宝驹,为了救郎兵,情愿打回愿形。所以此刻宝驹……
「啡──」蓦然间,草原的顶处传来了马鸣,放眼看去,那里正站着一匹皮色透红光洁的骏马。
「那匹马?羽衣,这马我记得,那天和西夏军冲突,我中了一刀,流了好多血,原本以就要死在那里了,没想到身边居然出现一匹马,是它将我背离战场的。」回想着当天的情况,沉吟片刻,却又好象想到了什么,「怪了,我怎么觉得这匹马很面熟,我……好象很久以前就看过似的……」
郎兵看看那匹马,又看看羽衣,虽然有些困惑,不过心头却隐然有种不知从何解释的感受,那感觉,就好象羽衣说过的一句话。
「郎兵,你信这天地间的万有灵吗?」羽衣握向郎兵的手间。
不当战士的他,该有时间听她说故事;而不再飞天的她,也多了很多时间与他说故事,也许她会跟他说说飞天东来以及汗血宝马报恩的故事,也许,她……只会跟他提起一名女子爱上一名男子的故事……
终有一天,他一定能够了解,天地万物不仅有灵,而情爱呢,亦是无边界啊……
尾声
「这位师父,天色快暗了,您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再不走可能会看不见路喔。」
一名石窟画匠,对着从日头刚升起就静静坐在窟内一角的人说,但她似乎在打盹,所以他又唤了一声。
「谢谢你们,你们先走吧,只要留下一盏火给贫尼,就足够了。」
「这样吗?那您自个儿小心,我们先下去了。」
听说这女尼来自遥远的宋土,一路跋山涉水为的就是想一睹敦煌的石窟佛绘,只是几天下来,瞧她面容日益憔悴,大概不是患了病,就是对荒凉的漠地不能适应吧?
不过她来这里看画的数天,都能自行下山。今天不要他们带,应该也没有关系吧。几名画匠不觉有碍,于是留下一盏火,便提着灯笼走出了洞窟。
人群离去后,天净坐在原处,打禅的姿势自始至终皆不改变,洞里虽然略显凄清昏暗,但她却不以为意,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光线、这种氛围。
离她半步之处,烛火晕开了一圈亮色的圆,石窟内的一切虽然不能清楚见得,却尚能全观。
她喜欢窟内的藻井,那上头绘着的云头牡丹色泽鲜艳,姿态雍容,宛若真花一般暗暗在顶处吐着浓香;她也喜欢这里的西壁,因为壁龛内供着佛与佛弟子以及菩萨的尊像,他们法相慈祥,眉眼之间尽是悲怜,在他们面前,她有种超脱的感觉。
不过,她最喜爱的还是南壁,据说南壁上的画完成于前朝盛期,今天这一群画匠,就是为了修补它而来。
「唔……」困难地伸展盘坐的腿,天净试着想爬起来,只是却力不从心,虽然捱着墙,她仍是跌坐了回去。
这一跌,她不但痛了身子,就连头也跟着痛了起来。
看来她的生命已走到尽处,这些天,那存在于身子里的诡毒,日以继夜地啃噬她的气力,每一次发作,就像要立刻夺去她的呼吸一般,既猛且烈。
她忍耐着,约莫半刻钟后,那痛楚总算逐渐淡去。
这时,她身旁响起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若非窟里极度阒静,恐怕还听不到呢。
「你来了。」天净笑说。来人虽搀起她,却始终不说话,所以她问:「今天为什么这么安静?贫尼……想听你说话的声音。」
她的双目已然失明,所以来到敦煌的这几天,都是他在众人离去的时候为她讲解、说明四下的景色。
敦煌数百个洞窟,她虽不能走全,但只要有幸进入,在他宛若洞箫般低沉的嗓音之下,全盲的她也能历历在目。
「你能搀贫尼到那里吗?」面向身旁沉默着的人,她指着南壁。「你说……这面墙上绘着飞天,能不能请你再描述一回?」
昨天他说石壁上的飞天有四尊,他们肤色暗赭,身披灿如金鸟的天衣,腾驾彩云,翱翔的身形犹似追日。
腾云与追日,无边无际的天空任其翱游,对他们来说,天没有边,地没有界,如此自由自在没有拘束,多好啊!她好羡慕啊!
「为什么出家?」身旁的人不答反问,这是他第一回主动问她问题。
她低下脸。「出家,为的是要履行佛陀的大爱。」
答话之际,她的手欲扶向墙面,只是触着的不是那面冰凉的石头,而是一缕温柔的丝缎,那丝缎无风自飘,不但飘进了她的掌间,更像有生命似地缠住她柴瘦的五指。
「这不是真话。」
「落了发,一切俗事便与贫尼无关,再提起也没有任何意义。」捉住那若在游戏的丝缎,她呵护般地揉捻着。
「是这样吗?」
「是这样。」
三个月前,她让人带走了对她帮助极大的朱鹰,而后几天,她却在兰州遇上这名男子。他是谁?他不曾提起,而她也认为无须过问,不过心中却隐隐有着一股熟识感。
在那之后,就这么自然,他毫无条件地带她走过漠野,来到她梦寐以求的这片乐土。
天净说完,身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的黔夜却静了下来,等他再扬声,说的却是让天净讶异的内容。
「如果提起往事毫无意义,那么你又为何向他人提起?」
「贫尼从不曾向他人……」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黔夜截断天净的话,兀自吟着,那些诗句由他唇中喃出,竟是铿锵异常。
「你?!」瞠大瞎去的眼眸,她抬头对住话声的来源。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你……怎么会知道?」这两首诗曾是她的最爱,她只告诉过朱鹰……
「如果一切都与你无关,为什么要将往事告诉他人?你说秦淮有一名贫苦女子,为了家中生计,七岁时自愿卖身进入烟花地,她虽然不识字,但在酒楼鸨子的拉拔下,十五岁就成了才艺无双的名伶。她在歌舞之中找到了自信与快乐,只是她过于天真,以为能歌能舞就能无虞地过完一生,且喂饱一家大小十一口,怎么知道……」
「你为何会知道这些,我……」胸间一阵激动,天净脚下一个虚软,跌坐了下来。
黔夜跟着一蹲身,紧紧将天净搂至宽阔的胸膛前。
「这样不可……请放开!」
她一惊,想要推开他,他却反将她如小舟般飘摇的身子嵌进怀中。
「嫉妒你的人对你下了药,从此你不能歌,也不能舞,现在连双眼都看不见,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连一点怨都没有,甚至情愿出家?」
这是他自始至终的困惑,如同一道锁牢困着他。
从他诞生至今,一直认为世间的人应该是无情无义、无血无泪的,但是自从她由猎户手上救下幻化成鹰形的他之后,他所看到的,却是她无特定对象,却毫不求回馈的付出。
这根本违反了他们自古以来的思考!
莫非他错了?莫非九天山上的他们全都错了?
天净无力再推拒他的拥抱,只是努力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半晌,待心绪平定,她的脑海中忽得一片灵明。
她记忆中的某个影像,已然和身前这个合而为一。
「贫尼……同你说件事,好吗?」天净垂着眸子,细声说着。
.黔夜蹙起英气的眉宇,准备聆听。
「贫尼在出家之前,曾想结束生命,不过却在那棵想要用来结束生命的老树边,遇上了个老师父,他劝了我。他跟我说,倘若他跟我说完一个故事,而我仍然不想活,那么他就不再阻止我了。」
洞窟里光线昏暗,唯一的亮点是不远处的一盏烛光,所以虽然天净面色如土,黔夜并未立刻察觉。
「还未皈依之前,老师父是个屠夫,只要有人给银子,杀什么他都无所谓。但他跟我说的,都是他如何跟人做生意,而那些人是什么人,又有着什么样的个性,甚至连他们去过哪里、做了什么都说尽了。
「他在我耳畔不停地说了一天一夜,等隔了一天,我想自缢的时间又到了时,他告诉我,他当屠夫时,最快活的不是挥刀的时候,而是能聆听那些人的所见所闻,人的命运也许有起有落,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能化逆境为顺境。
「当时他选择放下屠刀皈依我佛,所以他现在能为他的以往做补救。他说一个人的眼睛要是从此闭上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不能做了,他问我还想结束生命吗?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