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火球般烧着大地,一望无际的黄沙地上,最后一丝水气已经消消被蒸发。
忽然间,远方刮来一阵狂风,风里夹石沙,眨眼间扫过数个表面龟裂的干涸水泽和沙丘,肆虐了数十里远,最后才被一座山峦给拦了下来。
山脚下的飞沙散去,这才看清楚山的形状,只是抬头望向山顶,因为山腰上笼罩着一片浓浓的山岚,遮蔽了视线,居然看不见山巅。
说也奇怪,这片旱地连一滴水气都很希罕,哪来这么一大片岚气环住山峰呢?
这可是连当地人都不知道,只晓得这座山的名字叫作「九天」。
九天山,峰高插天,山势陡峭,一般人就算插翅也上不了,正因为无人攀上这座奇峰,所以许许多多的传说便不胫而走。
有人说,九天山的山巅直接化外,有许多天仙在上头游走;也有人说,九天山的山顶上住着一只大妖怪,冬天吐雪,夏天喷火。
不过事实上呢,这山是真的很高,可那仙和妖……
「羽衣──」
蓦然,从九天山山顶传出一声低叫,那声音似乎要冲过岚气,来到山脚下,只可惜山下风势太大,所以叫声只到了半空中,就给混进了呼呼的风声里。
安静半晌后,又传来一声低沉吼叫,这回离岚气靠近了些。
「羽衣──」
在此同时,狂风卷走了山腰的一些岚气,这才依稀瞧见岚气后头的笔直山壁上,突着一块大石头,石上此刻正立了道白影。
听到叫声,白影频频回头望向山巅,不过她犹疑的姿态只维持半晌,便体态一张,蹬足一跃,往万丈的深崖急速坠去。
白影坠崖才一会儿,大石上头立刻又出现一道朱紫身影,从山巅飘然而降,一在大石上站走,立即俯视白影坠下的方向。
「羽衣──」
他的嗓音隆隆如雷,毫无阻碍地贯进岚气之中,这样的声量,哪怕是聋子听不见声音,也能感受到那股震撼。只是,坠崖的白影虽然不是聋子,可却不想回头,至少「此刻」不想。
迟疑等不到响应,朱紫身影也飞身跳入深崖之中。
朦胧间,但见他双臂挟在身侧,任由强风掠过他的面容,穿过他的头发,在瞬间转化为极大的力道,将他坠下的速度缓去。
仿佛,那风是托着他的,云气是拱着的,他正御风飞翔。
咚!咚!咚──愈靠近山脚,一声声不绝的鼓声就愈清晰。
战鼓的出现,往往是山下最喧扰的时候,从远古以来都是如此。
隔着一层岚气,山上虽不能看清楚山下的情况,但一直居住在九天山的他们,却能感受到战争引起的狂暴与血腥。
他们极度厌恶,所以尽量避开,而也因为天性使然,纵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和山下的人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而今也成为过去。
山上的他们厌恶这些,而山下的他们却一再重蹈覆辙,因而他们愈走愈走,眼看这分界已明显分隔,但羽衣……
唉,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她晓得,山下的一切,根本已不像她所想的,人的世界,早就已经没有真爱的存在了!
沁凉的云气化不开朱紫身影的浓浓焦虑,他的落势愈来愈快、愈来愈急。因为他心有旁骛,所以未曾注意到山底下忽来的意外。
「飕!飕!」
顿时,脚下窜来两支飞箭,箭速极快,转眼就掠过他的身侧。
是流知矢!莫非这会儿他已经来到了战场上方?
摒除杂思,他当空一旋,慢下速度,本来想在最短时间内往其它方向移动,但情况却远远超乎他所想象。
就在他转身之际,岚气下头又窜来数道飞箭,少说有数十支,且支支强劲。
一时之间,只见箭影乱飞,在闪避箭雨之际,他竟然被一支箭给射中。
半晌,待流矢散去,仍腾于半空的他,这才不可置信地摸向胸前。
手指触及那贯穿胸膛的竹箭,他才发现箭杆及箭羽上头还沾有新鲜的人血,他……停住了呼吸。
这世上,本该没有任何东西伤得了他,唯有那带有污秽之和……
「唔──」顷刻间,他感觉到一股剧痛从体内爆裂开来,逼得他身躯蜷缩,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法再飞翔的他开始坠落。
他宛如一块重物,沉沉地往山脚高速坠下。
在意识完全丧失之前,他仍然想着一件事──
那就是,羽衣!
第一章
一年后 天的彼端 凉州城内
「走开!鬼小孩,我们不想跟你玩!」一颗拇指大的石子「喀」地一声,正中男童穿著草鞋的脚。
「怎么还不走开?大哥,快点再丢他!」
「快滚!」
一颗拳头大的石块又拋了过来,幸亏男童及时退了两步,才没被砸中。
「大哥,他还站在那里看啦!再搬大一点的石头丢他,快点!」
「看我的。」找来合适的武器,举过头准备丢出时,因为太重让他往后跌坐在地。
「嘻嘻嘻……」
「臭小子,笑什么笑?还是你让我搬大点儿的?」他爬起来对着胞弟的头赏了一颗爆栗。
然而回头望向那个一直盯着他们兄弟俩的陌生男童,他就算胆子再大,也忍不住发毛,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奇怪了!
穿著麻布背褡的男童,肤色呈现略微的红铜,脖子比一般人长一点,脸也比一般人狭细,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异常巨大的圆眼睛。
「抄……抄家伙。」愈看愈害怕,两兄弟干脆捡来石块,并开始追起那名男童。
被两名同年龄的孩童驱赶,脚程极快的男童,以游戏的心情开始往西城门奔跑。
跑到城门边,沿着城墙,他找到了一个洞,他低下身子,动作灵敏地匍匐前进,才眨眼,人就已爬出洞外。
他站起身,拍拍背褡上的土尘,然后回头注意着洞口的动静。
「大哥,他钻过去了。」两名男童来到了洞的彼端,小的那个低下身子也要跟着钻过去,可却被大的拉着脚拖了回去。
「不要过去!」
「可是大哥……」
大的那个东张西望,而后瞧见一旁有块被人弃置的石磨。「去把那块石磨滚过来,我们把洞堵住,他就回不来了,快点!」
「喔。」
两人使尽吃奶力气推着车轮大的石磨堵住洞口,然后又搬来许多大石块顶住石磨。
「好了。」因为觉得好玩,所以小的那个一直吃吃笑,突然像想到什么地问:「可是大哥,要是他回不来,会不会死在城外面啊?外面没有吃的……啊!」
立即又给了胞弟一记拳头。「那里不是有城门,不是笨蛋就会从那里进来。」
「可是城门那里有士兵……」
「鬼小孩没那么容易死,走啦!等一下被人发现就糟了!」大的拉着小的跑远了。
不追过来了吗?守在城墙外侧的男童等得太久,不免也感到无趣了,于是回首望往城外,然后开始朝前走去。
片刻,他来到一处高起的土丘,土丘上光秃秃地,除了一些枯黄的草,还有一棵半萎的白杨,白杨被早风一吹,俨然就像个头要断未断的人,晃着、荡着。
随地折了几根枯黄的草往嘴里头塞,男童站到了树下,眺眼远看那片连着碧蓝天空的黄色大地。因为阳光太刺目,所以他必须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才能将黄土地上的细小东西看清楚。
干掉的河床,枯掉的垂杨,瘪掉的游鱼,腐掉的死兽,一里以外的景象,和有树有草有田的城内完全不同,因为城内有河,而河出了城,往西流不到一里,就渐渐干掉了。
穷极目光,对住遥远的彼端,他看不到人烟,而将视线往下移至近处,还是半个人也没有。一片黄色的干土好无趣哇!还是蓝天绿草好!
他吐掉嘴里涩而无味的枯草,从裤袋里挥出一根碧绿的嫩草,又塞进嘴里嚼。他准备往回走,但在转身之际,他的余光瞥见土丘下的某样东西。
那形状像个躺着的人,可是却又像极一堆脏脏灰灰的破布。
好奇心一发,他又走又爬地滑下了土丘,来到那堆破布前,他不禁瞠大了眼珠。
那是个女人耶!趴在沙地上,看起来好象没在呼吸。
盯着女人紧闭的眼、半张的嘴和乱飘的长发,再看看她又薄又脏的衣服,最后瞪住她翘头靴底部的一层暗红。
男童猜她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的人,因为她走到脚底磨破了皮,所以鞋上才会沾着干掉的血。
顶着毒辣的日芒,男童暂且不管那女人是活人还是尸首,抓起她冰凉的双臂,就将她死命拖到了土丘另一面的阴影下。将她摆好后,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摸摸她的鼻间。
没气,是死了吗?偏着头,他思索了一下,便将嘴里已经嚼烂了的绿草吐到掌心上,捏成一团,而后对着女人干裂的唇间,滴进挤出的草汁。
慢慢地,那道湿意,由女人的舌尖流过舌板,最后钻入喉口。
唔?没用吗?盯住女人一点变化也没有的脸,男童由抱着希望,渐渐转成失望,他忍不住俯下身子,并将耳朵贴到女人唇边,想听听看有无呼吸声。
岂料,女人突然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喀」的声响,吓得男童连退三步,一手拍着胸口,紧张地观察女人接下来的反应。
只是,又过了良久,女人居然没再有动静。
不是还活着吗?怎么……怎么又不动了?
好奇地又靠了过去,男童再从怀中掏出一根嫩草芽,继续将挤出的汁液滴进女人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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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了吗?
走过那片被人血染成赤色的土地之后,她还能保有一命吗?难道,那就是所谓的战场?或者,那根本就是人间炼狱?
一群群前一刻还拼命叫嚣的人,在经过一阵杀之后,下一刻竟全成了无声的尸首。
人的首级,掉落在一堆碎裂的甲胄之中,刀剑、断矢堆聚成冢,残破的旗帜无力地飘摇,就连躺下的马匹都睁瞪着双眼,不肯瞑目。
放眼望去,全是涣散的眸,因痛苦而咬断的齿,和散落在腥风中的死亡气息……走过那里,她居然害怕得发抖!
她不敢去试探是否仍有人存活,在踏过、跨过那片血腥之地的同时,她的脚步愈来愈蹒跚。
就这样,她不断走着。虽然后来终于离开那片令人畏惧的地方,但不久之后,她却又再度走进另一个让人惊骇的地方。血腥的场面不断在眼前重演,人们濒死时的呻吟也不断在耳边重复,她的知觉逐渐麻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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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真的要载这两个人人城?你不怕被守城的士兵拦下吗?到时候要是被安上了通敌罪,就死定了啊!」
「通什么敌,你没长眼睛吗?一个顶多六、七岁的娃儿和一个快死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敌人?而且那娃儿不也跟我们说了他住凉州城内?如果他不住凉州城,也不可能会出现在离城这么近的地方,前头正在打仗呢!」
「但是你看那娃儿的长相……」
「在这种地方少不了会出现这种杂血的小孩,你难道一点怜悯的心肠都没有?他们就不是人吗?」
「唉,算了!你怎么说都有理,要是到时出问题,看你怎么办?」
耳边传来一男一女以汉语交谈的声音,那声音极为真切,让她散去的神智,好不容易收回了一些。
跟着,恍恍惚惚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摇晃,那摇晃是规律地,每当震动停下来时,她耳边就会出现一些交谈的人声。
这些人停停走走,在做什么?虽然想了解情况,但因为体力不允许,所以她的眼皮迟迟睁不开,甚至到最后,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注意力,又给涣散了。
昏死的她,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等她再度回复丁点儿意识,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啡!醒来!」怪怪的声音吵醒了她,而伴随着怪声而来的,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谁在摇她?别摇了,即使把她摇到四肢断掉,都没用啊!既然她没死。那么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只要等元气回满,她自然就会醒来。
「哧!」摇不醒,男童甚至在她脸上拍了两三下,末了还拿嫩草继续挤出汁液滴进她的嘴里。
这回,她没再呛着,而是缓慢地、一口一口地,将那香甜微酸的味道咽了进去。
也许是见她有了反应,所以喂她喝完草汁,男童便走了开去。
男童离去后,周遭过度的安静令她感到不安,似乎有种死亡的味道,就像杀过后的战场。
宁静、死亡、战场、恐惧……这些是一体的。
「快出来!里面有人吗?快出来!」男童好象用力地在拍着门,若不是耳边再度传来声音,她可能又要坠入无穷无尽的惧怕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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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吗?快出来!」
小土砖房的外头来了一辆推车,推车旁站了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其中一个扯破喉咙地喊。只是他喊了老半天,却只见个稚龄小儿奔出。
「别喊了,他可能就是他的家人,我们帮忙把人抬进去吧。」矮的说。
当着男童瞪大的眼,两名汉子将推车上受了重伤的男人抬进土屋内。「卧铺在哪儿?」高的那个问。
闻言,男童指了个方向,他的视线始终不离那个被人抬着的人。
「你是他的谁?」将人搬进内房,放上卧铺,矮汉子问男童。因为才被调到凉州的部队不久,所以他并不清楚这伤兵的家里有谁。
唉,这地头、这光景,逃兵、番兵凑成一群乌合之众,能成军队,就该偷笑了,而要下头的士兵记得上头的统领,还是要士兵记得自己的袍泽,根本是件难事,谁还管到对方家里去!
男童始终无语。
「他是你爹?」虽然这么问,但看那男童的长相根本不似中土人。是番子吧?
「算了,他可是个哑巴,再问也没答案,眼前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可以走了,城门那里还有一批伤兵等着我们处理啊。」高的那个说。
「也是。」听完同伴的话,矮汉子颔首,对着男童说:「小子,你听好,你爹……嗯,看长相他应该不是你爹,总之他的腿受了刀伤,胸中了箭伤,很严重,虽然军里的大夫已经帮他做过处理,但是不注意着可能会没命,这个是他的伤单,记得每三天来军营找大夫拿药,听到了吗?」
男童偏着头,看来似懂非懂。
「啧,你家真的没其它人了?还是你有寄住户?」打仗期间,他一个稚儿总不可能独居吧。汉子不放心地再问。
终于,男童点点头。
「点头啦?我还以为你不是不懂汉语,就是聋了、哑了。记得我们走了之后,找寄住户的人过来,要不然他伤势恶化就救不成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