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隐密的休息室,空间不大,但是布置得中西合璧,极为用心。一幅巨幅的玻璃屏风上,用喷砂效果,雕刻出连雅堂的《台湾通史》序文。
屏风前摆著软绵绵的贵妃椅,可坐可卧,舒服得让人一坐下去就不想起身,地上则铺著厚厚的丝绒地毯,整个房间看来华丽而舒适,跟外头简洁的办公气氛截然不同。
他走到贵妃椅旁,另外拉了张椅子坐下,将红茶搁到欧式小桌上。
“这间房间是我妻子布置的,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凌云微笑著,不论态度或是神情,都诚恳而温和,能让人觉得心旷神恰。
他虽然已经是个杰出的企业家,却仍旧温和有礼,永远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傲气。
“谢谢。”书眉挤出笑容,端起茶杯,一面不自在的挪动姿势,尽量不去压迫到发疼的臀儿。
那个该死的张彻一,手劲居然比当年还要重,虽然没打伤她,但是也让她吃足苦头,软嫩的肌肤疼得无法好好坐下。就算是坐在软绵绵的贵妃椅上,她也必须每隔几分钟就换个姿势,才不会疼得想哭。
凌云双手交握,礼貌的转开视线,假装没看见她困窘的动作。为了避免让她觉得尴尬,他还体贴的主动开口。
“小眉,你还记得我吗?当初,我也是篮球队的队员之一。”他莞尔的自我介绍。“自从教具室里,那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聚会后,我似乎就不曾见过你了。”
“在那之后,张彻一就不准我再去学校了。”她搁下茶杯,黑白分明的眼儿抬起来。“你早就认出我了?”她求证。
“我的记忆力很好。”
她咬著唇,发出一声呻吟。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用手遮住眼睛。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凌云微笑。
惊喜引这哪里算是惊喜?根本是惊吓吧?认出张彻一的那一瞬间,她吓得差点想要打开窗户,跳楼逃生呢!
“从他的反应看来,十五年前,你们似乎有些事情还没解决?”他好奇的问,连用字都十分谨慎。
她悲哀的点点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何止是没解决?当年那桩“恶作剧”,严重的打击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即使事隔十五年后,也还念念不忘。看来,这件事情,够他记恨到进棺材的那一天了!
唉,不都说,大人不计“小人”过吗?事发当时,她只有九岁,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小人”,他一个大男人的,心眼怎么这么小,偏要跟她斤斤计较,甚至还迁怒到公事上头?
想到几个月来的心血,被他轻易的否决,书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还想亡羊补牢,作最后的努力。
深吸一口气后,她振作精神,直视著那张温和的俊容。
“凌先生,我还是希望两间公司能够合作。”她慎重的说道,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脑袋可远比张彻一冷静多了。
“福尔摩沙”成立才短短十多年,却以品质卓越的手工家俱,在欧洲与亚洲创出惊人营业额,消费者们趋之若骛,每有新作推出,没多久就销售一空。
凭著优异的商人直觉,书眉料定,这些优质的手工家俱,在美洲也能够大放异彩。
金边眼镜后的浓眉,轻轻的一扬,他的眼神中透露著赞赏。
“我早就料到,你会是个优秀的商人,毕竟早在十五年前,你已经向我们展示过,你那优异的商业长才。”每回想起那场“销赃大会”的情形,凌云都会忍俊不禁。虽然认识张彻一多年,却从来没有人,能像书眉这样,成功的激怒他,让他彻底失控。
“我所听到的,是赞美,还是讽刺?”书眉偏著头,清亮的眼眸眨动,大胆的打量著面前的男人。
能在商界打滚多年,她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早就看出,凌云并非如外表看来那么温和无害。他是那种静水深流,藏而不露的人,而这种男人,肯定要比那些虚张声势的家伙更难应付。
“福尔摩沙”会成功,并不是一个偶然,在这间公司里,有太多优秀的男人,有的进攻、有的防守,就如同当年在篮球场上一样,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在商场上同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凌云一手撑著下颚,唇上笑意未减。
“两者都有。”他爽快的承认,接著话锋一转,再度提起合作案。“小眉,实话说,我也愿意继续跟你谈这笔生意,毕竟合作案一旦成功,对两间公司只有利,没有弊。”
“只是?”她挑眉,知道他的话还有下文。
他轻笑一声,对这个美貌的小女人更加欣赏了。
“只是,张彻一是工厂的厂长,所有产品都由他监督制造,在合作案上头,他有极大的许可权。”
“他是厂长?”她瞪大眼睛,对这点倒是非常讶异。
凌云点头。
“不只如此,他还参与了研发,你最欣赏的这套‘虚怀若谷’竹制家俱,就是由他设计开发的。”他拿出一份简介,搁置在她的腿上。
“福尔摩沙”的成功,不仅仅是靠著在商场上的运筹帷幄,精致而富有创意的产品,也是致胜的关键之一。
不同于销售部门的光鲜亮丽,工厂的部份,作的可都是流血流汗的劳力工作,不但辛苦,还不能出半点差错,非得要有过人的意志力,才足以负担这项重责大任。
话说回来,就因为张彻一负责工厂的一切,长年隐身在幕后,从不曾现身,她在接触这项合作案时,才会忽略了他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如果希望这桩合作案成功,就必须从他的身上下手,先取得他的同意?”她翻阅著印刷精美的简介,愈来愈觉得,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耗费数个月的心血,好下容易进行到最后阶段,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临门一脚。难道,就因为张彻一的否决,她就要竖起白旗,宣布自个儿被他打败,然后夹著尾巴,窝囊的回美国去?
不,绝对不行!
十五年前,她能把张彻一当成摇钱树,十五年后,她照样能从他身上摇出大笔钞票。要她投降?哼,没那么容易!
凌云轻抚著方正的下颚,看著眼前的小女人低头沉思,眼中的光芒变换灵动。他开始热切期待,想看看她会使出什么手段,逼迫张彻一改变主意。
“我就直说了吧!”他敛下眼睫,用温和的表情掩饰眸中的笑意。“小眉,只要你有能耐,让张彻一点头,我们的合作案就算是成功了,我随时能在合约上签字。”
书眉双眼一亮,霎时间忘了粉臀上的疼痛,整个人激动的站起来,兴奋的看著凌云。
“你说话算话?”
“绝对没有半句虚假,你什么时候让张彻一点头,我们就什么时候签约。”
她用力点头。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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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浓浓,小镇四周的菊花田里,点起大量的灯火,入夜之后显得光亮无比。设置灯火是为了加速菊花的生长,供应国内与外销的市场。
自从兰花市场转趋低迷后,镇上转为经营花卉批发生意,产业道路的两旁,绵延数十间规模不同的花卉批发商。每天从太阳还没露脸,花商们就开始忙进忙出,分送各类新鲜花卉。
除此之外,这几年之中,镇上倒是有了另一项更具商机的产业。
“福尔摩沙”的成功,带起手工家俱的风潮,不少媒体争相报导,也让商人的眼光投向这个花香四溢的小镇。
因为利之所趋,几间类似的公司相继成立,也选择把工厂设在镇上,除了良性竞争之外,也不乏有人财迷心窍,私下暗动手脚。
张彻一才离开没多久,木料选购就出了纰漏,他风驰电掣的从台北赶回来,直接去找供应商交涉。
直到夜色迷蒙,他才驾著吉普车,回到家中。
那栋屋龄久远的日式平房,早在几年前,就由他亲自设计监工,作了部份翻修,外观看来没什么改变,里头倒是花费不少功夫,让张家夫妇能住得更舒适。
一踏进家门,那阵悦耳如银铃的笑声就飘入耳中。
他拧起眉头,一步步的走到客厅,果然看见,那个早上才被他困在电梯里,揍过一顿的小女人,这会儿竟成了座上嘉宾,笑容甜美的坐在那儿,陪张家夫妇聊天。
书眉先看到他,清澈的眼里闪过些许怒气,旋即消失不见。
“大哥,我比你先到家呢!”她开口说道,笑容甜得要滴出蜜来。灯光照亮那张精致的瓜子脸,弯而细长的柳眉,衬著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美丽得让人屏息。
“你可回来了。”柯秀娟回头,也是满脸笑容。“你啊,既然遇著小眉,还邀请她回来小住,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好让林嫂把客房整理出来?”几年前,她终于承认,自己对家务缺乏天份,索性聘雇了管家,把家中的杂事,全权交给专业人士处理。
张彻一走到桌旁,黑眸盯著她,无情的戳破那个谎言。
“我没有邀请她回来。”
“难道是我会错意了?”书眉眨眨眼儿,遗憾的起身。“既然大哥不愿意让我住下,那么我这就离开,摸黑去找住处好了。”她狡诈的一笑,把责任全推到他头上去。
柯秀娟哪里舍得放人,连忙伸手,把她拉回去坐好。
“你想去哪里?留下留下!”她迭声嚷著,还对林嫂猛挥手,要她快些把行李藏好。“你这小丫头真该打,出国十几年都没回来。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可以说走就走?”
下午书眉出现时,他们夫妻二人高兴极了,拉著她说东说西,只差没有摆桌宴客、公告邻里,庆祝书眉重回故乡。
“虽然没回国,但是爸妈的生日,我可不曾忘记,每年不都挑了礼物寄回来吗?”她笑著求饶,坐在妇人身旁撒娇。
这几年来,虽然说她远在海外,不曾回台湾,但是贴心的礼物从不曾间断。
她是真心喜欢这对夫妻,感谢他们对她的关爱。只是,她实在不明白,这么善良的夫妻,怎么会生出一个桀骛粗鲁的儿子。
清澈的眼儿滴溜溜的一转,瞄到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想到他先前在电梯里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就怒火中烧,恨不得扑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再把他大卸八块,然后──
呼,不气不气,她必须忍耐!小不忍,则难赚大钱,她还想把那桩合作案谈妥呢!
柯秀娟握紧她的手,疼爱的拍了拍。“小眉,我说啊,你就暂时留下,在家里住一阵子,我们可以──”
站在角落的张彻一开口了。
“她没空。”他面无表情,冷冷的瞪著书眉。
“噢,你错了,我很有空。”她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存心跟他卯上了!
柯秀娟连忙出来打圆场,对儿子猛挥手,要他滚远一些。
“喂,你是哪里不对劲了?小眉回来,难道你不高兴吗?想当初,你们兄妹感情多好,她要离开时,你还想追上前去道别呢!”说起那一幕感人的画面,她这个作母亲的,就感动到好想哭。
她哪里知道,当年儿子抱病追上前去,其实是想要亲手杀了书眉!
张彻一懒得多费唇舌,他知道,那个诡计多端的小女人,有一百种以上的办法,能够赖著不走──好吧,既然她不走,他走!
“我去睡了。”他冷淡的宣布,转身往卧房走去,还旁若无人的脱下衬衫,属于成年男人的完美体魄,在灯光下展露无遗。
唔,看来,他的身材比当年更有看头了呢!
书眉放肆的大饱眼福,打量那高大挺拔的背影。虽然说,这几年来见过了不少俊男帅哥,但是她还不曾见过,有哪个男人的体魄,能跟他一较高下的。
“对了,妈,怎么都没见到嫂子呢?”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猜测那群疯狂的爱慕者里,应该有人能逮著这个火爆浪子,顺利冠上张太太的头衔。
柯秀娟却重重叹了口气,担忧的猛摇头。“哪来的嫂子?他脾气这么坏,哪有女人肯嫁他?就算是有胆子跟他交往,却都禁不起他吼几次,全都哭哭啼啼的跑了。
镇上的年轻男女,老早就各自婚嫁了,唯独她的儿子,到现在还孤家寡人,连个女伴都没有,她不知还要等上几年,才能抱到宝贝孙子。
月老啊月老,难道是忘了,她家里还有个适婚年龄的儿子吗?
不但如此,就连年轻貌美的书眉,似乎也还没找到对象,她这对漂亮优秀的儿女,竟然都被月下老人晾在一旁。
看来,她明天得去准备些水果什么的,到月下老人的庙里,求个姻缘签,就盼月老快快出手,让她的儿子和女儿,都能找到终身伴侣。
柯秀娟看著窗外的月亮,开始默默祈祷了起来。
第五章
中午时分,张彻一才刚走进工厂,就察觉到气氛有异。他停下脚步,两道剑眉拧皱了起来。
工厂内凌乱的景况依旧,满地的木层灰尘,四周也堆满木料,空气中始终散发著那股木头特有的味道,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四周安静得出奇,没有刀凿木料时规律的声响,更没有锯刀启动时,那种刺耳欲聋的噪音。
平坦的锯台上,还放著一块桧木,孤伶伶的搁在台子上纳凉,是员工们怠惰的铁证。
“书眉,来,看看这边──对,很好,就这样──”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工厂后方传来,还伴随著众人的附议声。
张彻一抬起头,黑眸略略一眯,迸出危险的火光。
他迈开步伐,走过偌大的厂房,笔直的朝后方的花圃走去,高大的身躯在移动时,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花圃里绿意盎然,摆放著几张桌椅,平时是员工们忙里偷闲的地方,现在却成了露天的摄影棚。
“来,下巴稍微抬高一点,对对对,漂亮极了!”一个年轻人蹲在地上,兴奋的猛按快门,撷取眼前的美景。
被笼罩在闪光灯下的,是巧笑倩兮的书眉。
她拢著修长的腿儿,坐在一张簇新的竹椅子上,坐姿优美得媲美专业模特儿。雪白的颈间,系著红色的薄绒围巾,增添了几分柔弱,而素净的额上则覆著刘海,她清丽的脸儿沐浴在日光下,有如细瓷般完美无瑕。
“你再稍微往右偏一些。”
“往左啦!”
“我觉得,要是在那丛玫瑰花前头拍,整个画面会更美。”
“唉啊,书眉在哪里拍都漂亮啦!”
花圃里挤满了人,全凑在一旁,叽叽喳喳的乱提意见,赞美之词像泡沫般,咕噜噜的涌出来。没有人发现,张彻一已经来到后头,正紧握拳头,脸色发黑的瞪著他们。
在他严格的管理下,厂房内的气氛总是剑拔弩张,不时回荡著男人们的咆哮吼叫。只是,这火药味十足的状况,在不久之前,起了微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