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太多了,不过是一点点失误嘛!”
“常家人……不许失误……”
“人生在世是不可能永不犯错的。”
“我不行。”脸上的火红终于褪尽,换成了一片青白;常如枫咬牙。“想要撰写一部具有公信力的史书,首先必得端正撰史人的品德,唯有真正无私者,方能撰出不偏不颇、且完全切合事实的历史。”
“这……”他总算了解她无法接受挑逗的原因了;一个律己太严、期望自己像神仙一样不犯错的女人,又怎会承认自已亦具备凡人的七情六欲?“你把自已逼得太紧了。”
“你根本不懂。”常如枫用力推开他,迈着尚且踉跄的步子往外走。“先祖创业维艰,我一介女流,欲担此重任本就辛苦,又岂能不兢兢业业?”
所以她才枉顾心底想念,仅凭理智的分析,在街头买下他为夫婿,并且不玩把戏,一旦成亲,绝对与他当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
可这样不会太累吗?
一想到她若没遇见他,终身都将如一具木偶般、不识情感;只晓得在每一个时段里、做每一件她该做的事,直到死亡为止。
匡云中心头涌起无限怜惜。“你是人、不是神,没必要将自己逼到那等地步,偶尔放松一下不会有多大妨碍的。”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她凄然开口。“对常家人而言,失误等于死。”而那便是他们承受无限荣耀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这也太极端了吧?”他无法相信。
但她认真的神情,却不容人怀疑。“只要是常家人,就必须拥有不惜为书斋而死的精神。”
匡云中瞪圆了双眸,不安的乌云悄悄降临,无法想像一朝,她若得知他混进书斋的目的,她会如何?是杀他泄愤?还是为惩罚自己的引狼入室、索性自裁?
他猜不出,心底的压力沉重若磐石。
“云中,”她忽尔轻唤他的名。“你若后悔,可以走,我不会怪你,至于我们约定的钱,我也会给你。”
别对他太好!他想这么说,但到口的话语却化成苦涩的药汁,重新流回腹内,揪疼了一颗英雄心。最后,他只能语带双关地道:“怎么走,我来此的目的尚未达成呢!”
她以为他说的是与她成亲的事,低哑的柔嗓里添入了些许感激。“你若不走,我希望你能确实遵守契约上的条款。”
“不得干涉常家内务?”他苦笑,想着她对他的信任、念着她对他的仁慈,心揪得好疼。“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犯。”
“谢谢。”她背对着他,纤细的肩膀微微抽搐。
“如枫?”
“好啦!”她吸吸鼻子。“你没事就回去吧,我还得去见姑姑。”
“可是你……”他怎能放她一个人哭?
“我没事。”深吸口气,她撂下最后一句话,终于走了,再不回头。
只留下满室的无奈予匡云中独尝。
“怎么会这么……”他跳脚。“我到底是被这麻烦的情势困住,还是另有……”常如枫清秀的娇颜在脑海中浮沉,其实不必问也知道,真正困住他的是她,那特异独行的女子。
“唉!我实在是太差劲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颊,他袍袖连甩,身形直冲屋梁,那上头亮晃晃钉着一支梅花镖、与一根闪着银光的细针。
这就是常如枫头一回开门时,闪过匡云中眼帘的银芒。
他看得很清楚,当厅门开启那瞬间,梅花镖便直袭常如枫脸面而来,但银针却后发先至地将梅花镖给打歪了寸许。
随后,他机警地抱着她重回大厅,为防第二波偷袭紧接而来,他发出两股内力,一股阖上厅门、另一股则将梅花镖与银针打上屋梁,以免惊吓到她。
他没想过对她据实以告,实在是不晓得该如何对一名成日只知浸淫书堆的姑娘,讲解偷袭暗算的诡谲事儿,因此他蓄意挑逗她,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初时真没想太多,只觉他们就要做夫妻了,亲个一、两下有什么关系?
可谁料得到,她特殊的反应竟深深挑动他心弦,结果变成他深陷情网,无法自拔。
“完蛋了、完蛋了、我完蛋了!”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爱恨纠葛的感情是最麻烦的,而他居然亲手将结果导引至这局面,可以预见,往后别想有一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我真笨呐!”可骂归骂,他还是伸手取下梅花镖与银针,藏入怀中。
是谁想暗算常如枫?在这一屋子文人雅士的地方,居然有人有这么好功力,能避过他的耳目对她发射暗器,敌人会是先前被他惊走的那名黑衣人吗?
疑点越来越多,麻烦相对地就越滚越大,他好想逃,却不能跑,因为她若遭偷袭,他铁定要心疼死。“常如枫啊,常如枫!我作梦也想不到我这个号称天下第一懒的人居然会为你破例伤透脑筋,难不成是报应?”唉——
第五章
夜半三更,四下无人,正是梁上君子活动的好时机。
匡云中一袭黑色夜行衣,行如轻烟缥缈,掠出西厢,直往常府隔壁的鸿鹄书斋奔去。
这一路行来,意外地顺畅、未遇半丝阻拦,与日前一举一动受尽监视的待遇相比,岂止天与地。
“说来真该感谢如枫小姐。”若非她大发雌威扬言驱逐遭收买的下人,给了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反以手段留下犯错的佣仆,他们不会感恩于他的慈悲,对他爱戴有加。
而今,不只被分配到西厢干活的下人敬重他,连同府内各房各院的奴仆也都以他马首是瞻;“匡云中”三字已俨然成为常府下任主人的代名词。
常如枫若发现自已养了什么样的祸患,一定会懊悔死。
“唔!我的良心又痛起来了。”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对她的愧疚快要比海更深了。
近几日,除了翻阅常府藏书外,他不停思索着弥补她的方法;他不能达成目的后,拍拍屁股就离开,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她,她会很惨的。
一定得为她做些事情才行,但……要做什么?
搔尽三千烦恼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忍不住低咒一声。“我果然不适合动脑筋。”若换成打架,他就很行了。
“早知道就不自告奋勇上鸿鹄书斋找寻‘上古异志’缺漏的部分。”他好生后悔,却已无退路。
吸足一口长气,匡云中拔身连续掠过两堵高墙,飞入鸿鹄书斋。
书斋前方的厢房尚有灯火,不知是谁,悠般卖命,都过三更了还在工作。
但那不是匡云中的目标,不管它,他继续往后园走。
据他前几夜暗访所得,常府里共分三弄、三进,里头厢房十二间、庭台楼阁五座,而一墙之隔外,则有灯园与鸿鹄书斋,像是刻意区隔出来的地方,但仍属常府范围内。
鸿鹄书斋里除了供给撰史人工作的书房外,又另辟了三座藏书库,藏书量多达十万余册。
这三座书库,其中两座是开放的,另一座则只准常府主人进入。众人戏称它为——秘密书库。
而它就是匡云中的目标了。试想,“上古异志”的缺漏部分,若是著书者常道子刻意隐讳不写的;那必属机密,不藏在秘密书库中,又该往哪儿藏去?
进常府半月余,匡云中头一回对这趟任务有了信心,只要进了秘密书库,他便离成功不远了;只是……要怎么进去?
整座书库以巨石建成,四西石墙不见锁孔,想必不是以钥匙开启,八成另有机关。
他绕著书库敲敲打打半晌。“奇怪,怎么没有?难道不在四西墙中?”
他抬头上望,同样是巨石砌成的房顶,机关的枢钮该不会设在上头吧?
袍袖轻挥,他身如飞燕,直上房顶;平坦坦的房顶,一眼即可望尽,目测并无怪异处。他弯下腰,轻敲着每一块石砖。
嘟嘟、嘟嘟,石砖经过敲击,传出坚硬的声音,每一响都是货真价实,不见做假。
“怎么会这样?”他抱着脑袋哀嚎。“我果然不适合动脑筋,每一次都栽跟斗,现在怎么办?去问如枫小姐吗?会被打死哟!”
“唉!”正当匡云中悔恨哀叹之时,一声淡淡的叹息平空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什么声音?他伏低身子,心底顿时警戒起来。
敢情爱上屋梁活动的人不只他,还有其他人。是谁?他运足全身功力于五官体肤中,黑暗再也无法影响他的视线。
双眼机警地梭巡着,他不漏过任何偏僻角落,将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都瞧了个遍。
“在那里。”终于给他找着了,就在前头厢房的屋顶上,一条彷佛要融入黑夜的身影正藏身于屋梁间,窥伺着底下的厢房。
那人亦身着黑色夜行衣,若非他不小心发出问响,恐怕匡云中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形踪。
“不会是那日在大厅外碰见的老相好吧?难道他跟我一样别有目的?”基于保护已身权益的原则,匡云中有意逮住对方问个清楚。
他小心翼翼移动身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地接近前头厢房。
咦?那不是我方才进来时,瞧见犹点着灯火的房间吗?黑衣人窥探那间房到底想干什么?莫非房里藏了宝?
匡云中好奇心大盛,又更接近了黑衣人三尺。“快了。”唇角抹上冷笑,他估计最多再半刻钟便能逮到黑衣人以解疑惑。
悄悄再踏前一步,黑衣人一无所觉,又一步,黑衣人还是没发现,再一步……
咦咦咦?像是天意弄人,黑衣人竟在此时转回了头。
匡云中想要逮人的手顿在半空中,两个人、四只眼意外地交会了。
匡云中清楚瞧见黑衣人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下一瞬间,黑衣人纵身跳下屋顶。
该死!要让他跑了,岂不功亏一篑?匡云中不死心,跟在黑衣人身后紧追过去。
黑衣人的轻功不弱,跑得飞快。
但匡云中也非易与之辈,他是不擅动脑,可动武就不同了。在匡家五兄弟中,他的武功可算是最高的,匡云南还常骂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呢!
他追着黑衣人一路从前院、跑向后园,来到秘密书库前。
“跑不掉了吧?”后园就这么一座石头造的书库,而那书库还是匡云中费尽心机都进不去的地方,就不信黑衣人还能躲哪儿去?
黑衣人瞪着他,突然掏出几颗铁萃子朝他扔了过去。
“上回放梅花镖的人也是你吧?”这么爱使暗器,果然是小人。他偏头闪过铁蔡子。
黑衣人乘机往书库后方跑去。
“想走,哪这么容易?”匡云中起步再追。
黑衣人又丢出两把柳叶飞刀、四支子母钉。
一时间,匡云中给闹得手忙脚乱,心火微起。“你可把我给惹火了。”他大掌拍向腰际,瞬间,一把亮晃晃的软剑出现在他手中。
黑衣人看他拿出武器,暗器放得更急;飞镖、铁沙、金针……一堆破铜烂铁不停住匡云中身上招呼过去。
匡云中手中软剑交织旋成一片天罗地网,暗器碰到剑网,纷纷坠落地面。
“来啊!看你还有多少暗器尽管来。”打得兴起,他竟忘了自己的身分,大声吆喝了起来。
“什么人?”远远地,一个女声飘忽过来。
匡云中一愣。“糟糕,惊扰到在前厢工作的人了。”
黑衣人趁他怔忡之际,再度往前奔。
匡云中晚了一步,拔腿再追,黑衣人已不见踪影。
“怎么可能?”他不信,绕着秘密书库跑了两圈,黑衣人真的平空消失了。
“谁在那里?”同时,探询的女声正逐步往后园接近中。
为免身分曝光,匡云中急忙飞身跃上书库房顶。
他才藏好身子,一点灯光已摇摇晃晃迫近。是常如枫,她手提灯笼四下巡视着。
“有人在吗?”她问。
匡云中当然不可能回她,常如枫兀自搜查半晌后,耸了耸肩。“难道是太累,耳朵听错了?”也不是不可能,父亲才去世,她既要忙着父亲的丧事、又要办自己的喜事,再加上要筹备继承事宜、整理“上古异志”以备出版,每天忙得只睡两个时辰,身子出问题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查不出问题点,她摇摇头,拖着沉重的脚步重回前厢。还有一堆工作没做呢!今晚大概又别想睡了。“唉——”悠悠长叹里充满了疲倦。
常如枫一走,匡云中即跃下地面,低头瞧着地上一堆被他的软剑搅成碎屑的暗器。“她竟没发现这些东西?”回想她精神不继的样子,他知她是累过头了,才会失去警觉。
心又开始抽疼,每次看见常如枫为了鸿鹄书斋拚命,想起自己却要来骗她,他就愧疚得想一头撞死;但家乡里还有无数贫苦百姓正等着他带回好消息,他实在不能在此刻退却。
“我一定要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救西荻国民、又能救她。”蹲下身子,他边收拾地上一堆破暗器、边努力转着脑筋,为了护她周全,再麻烦的事,他也得干了。
·······················
“哈啾!”夜越来越深、天气也越来越凉,独自挑灯夜战的常如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啧,怎么突然冷起来了?”双手摩擦着双臂,她疲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偏偏还不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如果爹还在就好了。”一个人好寂寞,没有人可以倚靠的日子更是孤独;但这却是常家人的宿命。
“也许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她笑,声音却是凄苦的。“真想找个人来陪,但……”很难吧?鸿鹄书斋的工作太特殊,并非任何人皆可胜任,没有足够的毅力与定性,怕不到三天便会被外界加诸其上的虚名给闹得连祖宗十八代都给忘了。
有资格加入常家者,必得坚忍不拔、威武不屈、贫贱不移、洒脱自我……呃呃呃!稍等,怎么……愈往深入想,她心头的影像便愈扣上某人身影?
匡云中,那个她在街上买回来的未婚夫,进常府不过半月余,便将府中下人全给收买去了。
说到这点,她就不得不佩服匡云中,想江彬在常府里投下大笔银两,也只能买通部分奴仆为他刺探消息、制造一点小麻烦,更大的事儿便没人愿意帮他了。
但匡云中不同,他总能在适当时机做出适当决策,对下人们施恩、送情;那恩与情加起来便绑牢了常府里众下人的心;如今,他在府里的威望都快高过她这位正牌主人了。
匡云中是个真正会做事的人,但就是懒,懒得动脑、懒得招惹麻烦、懒得一塌糊涂。
“他那个人啊……嘻!”想起那日清晨,她出言责问他因何违背契约干涉常家内务,他却跟她胡天胡地、乱来一通,她就羞得俏脸像要冒出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