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子,不责其父之非;当人臣,宜数其君之罪?”朱熹宣目光冷然,神色严厉,又接着说道:“士为知己,臣尽忠节,便是值。”
“真是值?圣上慑于大哥的雄才大略、刚毅睿智,将大哥永生囚于应天府,大哥当真无所怨?”他真是看不下去了,为何大哥仍是如此固执己见?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嗓音凌厉逼人,脸色却蕴藏着无限悲恸。
朱熹康不懂,他真的无法体会朱熹宣的心情,只觉得这是他的愚忠,却也不便再说什么。
“大哥,你变了。”朱熹宣的忠贞不贰是他向来所了解的;然而,现今的淡泊名利,却是他无法接受的变化。
“变了?”是吗?若是真变了,也是为了她……
他手捧着瓷杯,注视着茶面的波纹,仿佛可以从这茶面瞧出个玉环彬来。然而,青黄色的茶面,只映出了他双眸中的思念。
“熹康,你已届而立之年,为何不成家?”他蓦地问道。
“成家?”朱熹康一笑。虽然他不懂大哥何出此言,可他还是据实回答:“女人多嫉,熹康承受不起。”
朱熹宣一抬眼望着他。“哦,应是尚未遇到心仪之人。”
若是熹康同他一般,遇上了玉环彬那般的奇女人,他犹会如此想吗?只怕权力、名利皆可为她尽抛。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朱熹康半是戏谑、半是正经地回答。“况且,我可不曾遇过能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呢!我怀疑这全天下的好女人,都已入了后宫、纳入圣上的羽翼之下了。”
女人?啧,大哥还真是有点古怪,竟与他谈起这个话题,莫非是他心中已有了令他夜不成眠的女子?
“不,为兄见过比之更甚的女子,而且……”与时下的女子不同,更与那些为了荣华富贵而进宫的女子大不同。
“那……那名女子呢?”这下他可感兴趣了。
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如此牵动大哥铜墙铁壁般的心呢?
朱熹宣一口饮尽杯中滚烫的茶水,让那火热的灼烫,缓和他思念的心。“熹康,你若是一路往苏州去,不如先到杭州走一遭吧。”
“杭州?”
“替我到杭州玉色楼捎个口信。”再一次喝下那滚烫的思念,却无法让心中翻飞的思念稍加平复。
“什么口信?”大哥一生无法走出应天府,何以能够到杭州一遭?
“告诉玉色楼的环彬姑娘,美人如花隔云端……”
朱熹康愣了会儿,随即允诺:“熹康记得了。”
☆ ☆ ☆
一路风尘仆仆,初到杭州之时,正值夏末夕沉之际……
夕照将沉之际,射出的不再是万道金芒,而是揉和了艳红与澄明,形成一环无缺的圆,在灰蒙的晚天与各色交织成的绮丽彩霞中缓缓坠落。
却又像是要在人世间留下最深情的一瞥似的,夕阳西下所展现的往往是无与伦比的璀璨和挟带着苍茫的绚烂,形成令人心醉得几乎有点不忍且不舍的怅然之美;又像是欲藉着无形光华,流绘成一幅魔幻般的美丽天色,在世人心中留下刹那的永恒。
碧绿色的湖心映着橙黄色的夕日,衬着湖畔边的点点画舫,染成一幅炫惑人心的湖边山水。
这样的光景,也只有在杭州城里才有幸得见,朱熹康第一次对着晚霞有着心折的赞叹。
“灏戒,这杭州城可真与京城有所不同呀!”
身旁的侍从赶紧趋近于他的身后,对着他的话语有着同样的见解。“王爷,说的是。”
“灏戒,在这地方,可别再叫我王爷,若是引起一番骚动,那岂不是扰了我的兴致。”
朱熹康只手摇扇,唇角带笑,一双灼亮的黑眸随意地四处观看着,像是赏不尽杭州城的美。
“灏戒明白了,爷。”灏戒必恭必敬地道。
“那么,你先向一旁百姓询问玉色楼的去处吧。”望着湖边这等闲情逸致,朱熹康的脸色亦趋松缓。
若是大明的江山,皆如杭州城这般丰饶富庶,皆如杭州城这般悠然自得,他也用不着忧心这天下的何去何从了。
一思及此,朱熹康灿亮的俊颜不禁一黯,莫名忧心的惆怅席卷他的心,扬在嘴角的笑,也不自觉地敛起。
“爷。”询问百姓而回的灏戒侍立一旁,身形如影、来去须臾之间,便已打探到玉色楼的所在。
可……这似乎让他有点难于启齿……
“怎么着?”朱熹康轻摇手中的扇子,低问道。
“这玉色楼是……妓院。”
“妓院?”朱熹康突地一惊,立即收拢了手中的扇子,一双利眸凝在灏戒的身上。“此事当真?”
“是。”
这下子,朱熹康可真是惊吓到了。达官贵人至妓院里狎妓,原是一般风流韵事,压根儿不用如此大惊小怪。可是,上妓院的如果是他的大哥,这便让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了。
这绝不是大哥会做的事,但大哥却做了,显然这事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般简单;如此一来,他可得好好想想,斟酌、斟酌。
他仰望着天,顿觉天色已暗,明月高升,众星隐晦,一圈圈的月华开始洒向人间,落下一地琉璃与琼瑶,清澄一片,遍地如银,映雪生辉。仿若世间无一处无月光,月光也无所不在地遍洒,像是无私、无我一般。
“灏戒,今儿个是中秋吗?”朱熹康突地出声问。
灏戒抬眼望着初升的月,寡言地道:“是。”
是吗?月圆人团圆,而他却在这时候被贬往苏州城,想来,也真是可笑。
但是,这都无妨;或许,他可以替大哥寻觅那位刻骨铭心的女子,让乖舛一生的大哥能够与之团圆。
至于他,或许将要孤身终老……
“灏戒,快快带路往玉色楼走,让我瞧瞧那环彬姑娘有何能耐,居然能够掳获大哥的心。”
第二章
走入玉色楼!里头的花园里早已搭好戏台、扎起牌楼,被雕饰、漆画得五彩夺目;再饰以灯彩、缀以鲜花、铺以红毡,将人间之繁华堆砌至极致。
花园里头更是雕绘成画,琢磨成景,布置、妆点得更加典丽、华美,将世间之奢靡陈设达于巅峰。
过了这富丽堂皇的花园、中庭和后院,行经拱桥流水、假山池湖,后接长排迷宫式的回廊,便可直通玉氏姐妹的闺阁。
而玉琬琰的璀璀阁前席次上,瓜果、点心都已排满;一盘盘由玉琳琅所制作的糕饼羹饴,色香味俱全的与时鲜水果一起散发出诱人之气,整座园子里更飘满了丹桂的香气,把佳节的秋意点缀得更浓了。
看着玉琳琅走进、走出,好似忙得不可开交,玉琬琰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喊道:“二姐,别忙了。”
玉琳琅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琬琰,我想先将做好的芙蓉糕拿去同玲珑分享。”
玉琬琰看了她手中所拿的各式糕点,眉头轻轻一拧。“怎么,五妹玲珑今年不同咱们一同赏月?”
话一说完,看到玉琳琅的眼神,玉琬琰便知道自个儿说错话了。
她往后一探,大姐和春雷正在一旁,看着他俩,相信方才的话,大姐一定是听得清楚无比。
“玲珑说她身子不太舒服,我去看看她。”玉琳琅双眸直视着手中的佳肴,赶紧往珑珑阁走去,一步都不敢稍作停留。
玉琬琰全身僵直地坐在凉亭里的石椅上,感觉背后滑下一道又一道的冷汗。玲珑和大姐不和,这是大夥儿老早便知道的事;但是,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大姐结下梁子,这便不得而知了。
姐妹们都知道,只要有大姐在的地方,便没有玲珑,而玲珑在的地方,只要大姐一出现,她便会离开。
往年,大姐和三姐不在玉色楼里时,她们这群姐妹会聚在她这璀璀阁前,共度中秋;而今年……她忘了,是真的忘了,才会脱口说出这句话,而扰了大姐赏月的雅兴。
“琬琰,今夜的月色真是迷人。”玉环彬轻轻地开口,似是不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是呀。”她道。
唉!她岂会不知玲珑的心;早就明白她是嫌弃大姐委曲求全,竟在这玉色楼里觅得一处安身地方。
她懂得玲珑的心,却也怨玲珑不懂大姐的心,怨玲珑的不识大体,不懂得为大姐着想,只懂得一味地避不见面。
若是家还在,谁愿意将自个儿的一生耗在这窑子里?
☆ ☆ ☆
月光遍照,泻下一地如霜的银波,紧紧笼罩这人世间。而今年中秋的月色特别明亮,照耀着人寰,万事万物都被映照得特别清晰,人心中的幽深细微之处也就分外凸显。
“若是三姐也在,咱们才算是真团圆了。”望着遍地银波发愣,玉琬琰潋滟的眸子显得忧悒。
“可是,瑾瑜同兀荆鞑走了,这不也是她的团圆吗?”玉环彬缓步走向玉琬琰,身边跟着春雷。“女孩子家到了这个时候总得成家,和自个儿的夫君共成一家,这才算是团圆。”
“我也能吗?”她抬起螓首望进玉环彬的眼眸。
身处红尘,早沾染了一身红尘味;这样的她,还能许人吗?若是要她为妾、为小,那她倒不如终生待在玉色楼里。
“若是时候到了,有何不能?”玉环彬手摇着玉扇,跟着坐在她的身旁。而一旁的春雷则是拿起桌上的瓜果,先剥除果皮,再将瓜肉一块一块地放入玉环彬的口中。
“春雷,别这样服侍我。”玉环彬的葱白玉指拉着春雷,让他坐在身侧。“你是我的夫君,岂有夫君服侍娘子的道理?”
面对玉环彬的娇嗔,春雷则是笑而不语,深情而勾魂。
“若是能遇上春雷哥这么好的男人,即便是要琬琰当小的,琬琰也愿意。”玉琬琰打趣道。
“贫嘴。”玉环彬毫不害臊地依偎在春雷的怀里。
“不过,倒是可惜了陔王爷,若是能与他攀亲附贵,必能替爹报仇。”玉琬琰一忆到促成玉环彬和春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陔王爷,她便觉得可惜,这可是让一个大好的报仇机会,给就此飞走了呢!
“琬琰,这件事已经过了五年了。”玉环彬轻轻说道。
她没想到在琬琰的心中,这件事情竟是如此深切镌刻在她的心头。
“五年又如何?就算是过了五十年,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永远记得。”玉琬琰应道。
爹的死去、家园的破碎、大姐的牺牲、玲珑的不和,这所有的种种,全都起因于大明朝,要她怎么忘,怎么能忘?
若是玉门不曾遭抄家,现下的她,合该是丁哥哥的过门妻子,又怎会年过及笈,仍堕于这尘世之中?
“可人死不能复生,时逝不能复流;若是耿耿过去,怎么能替自个儿求得幸福?”玉环彬轻叹。
她不是不介意,而是……过去都过去了,就算她灭了皇族又如何?爹回不来,玉茶庄也不在了,更是再也回不到五姐妹无所不谈的儿时时光了。
“可是……”玉琬琰急欲反驳,却被自庭院一端的玉琳琅打断话语。
“大姐,有位公子请大姐到桥坊一坐。”玉琳琅走到玉环彬跟前,瞧了一眼春雷,才徐缓开口。
“可有报上名目?”玉环彬收起手中玉扇,轻声问道。
“没有,可那位公子希望能够和大姐见个面。”玉琳琅媚眼快扫一旁的春雷,而后再将视线调回玉环彬的绝世丽脸上。
若不是那位公子执意要见大姐,她绝不愿意淌这浑水。
“这……”玉环彬身偎在春雷怀中,葱白玉指贴在玉面上,敛了下眼,微抿着樱唇思忖着。
她浪迹三载才回玉色楼,尚未向外报出讯息;再者,她已决定不再涉入玉色楼,何以会冒出个人硬是要见她一面?
这到底是何方人物?
玉环彬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清冷的眸底射出不解的光芒。
“大姐,不妨让琬琰去探他一探吧?”玉琬琰轻瞥了一眼玉琳琅,随即走至玉环彬的跟前。
大姐现下已是出了阁的少妇,不再是玉色楼的花魁,当然不能再让大姐到外头抛头露面。
想想,她是现下唯一的一个人选了。
“这怎么行?”玉环彬眯起美眸轻喝道。
“行的,大姐。”玉琳琅玉指拿起一块桌上的糕饼放进杏红色的口里,笑吟吟地道。“大姐不在时,玉色楼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事,全都是经由琬琰的手在处理的。”
“你呢?”唰的一声,玉扇徐开,玉环彬手执玉扇,不悦地望着贪吃的玉琳琅,玉颜上皆是不悦之色。
“我……”玉琳琅赶紧将这小块的糕饼塞入口中,囫囵吞下后,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眸瞅着玉琬琰。
“大姐,这全是我的意思,不干二姐的事。”玉琬琰轻声叹道。“况且,二姐忙着张罗玉色楼里几十张嘴,倒也累煞她了。”
银波月色洒在玉琬琰的冷沁眸子里,饶是玉环彬也难以猜出她的心思。
“大姐,这事儿就交由我处理吧。”不容玉环彬的反驳,她旋即走到玉琳琅身旁,凑在她的耳边。
“二姐,你就弄几样拿手好菜,让琬琰好好地招待那位公子。”
玉琳琅挑了挑眉,明白了玉琬琰话中的意思,向玉环彬说了声,便迳自走开。
“琬琰,还是让大姐自个儿去吧。”玉环彬离开春雷温暖的怀抱,站了起身,走至她的面前。
“不妥,这样子太对不起春雷哥了。”玉琬琰以眼示意,教玉环彬回过头去,正好迎上春雷一双微带愠色的黑瞳。
“可……”她知道春雷必是不高兴的,可是,她总不能让自个儿的妹子代替自个儿去受罪呀!
“放心吧,三姐的法宝全放在我这儿,我知道该怎么做的。”玉琬琰掩着杏唇低笑着。
“喝?”
“大姐的事,三姐全同我说了。”
玉环彬一怔忡,旋即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秋风,同我一道走吧。”
玉琬琰笑看她了会儿,便和一旁闪出的随身侍从走了;走了几步,她倏地又停下来,回头望着玉环彬。
“大姐的幸福握在春雷哥的手中,而琬琰的幸福,便是替爹报仇!”
☆ ☆ ☆
玉琬琰穿过庭院,来到设于人工水池上方的桥坊,令随身侍从秋风立于池边守候,她便独自一人进到桥坊上。
隔着纱幔,玉琬琰便能清晰地听到里头放浪形骸的声音;在玉色楼里有着淫声浪语,一点都不稀奇,毕竟这儿是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但是,能让姐妹们如此出于自身意愿,而甘于仰慕承意的爷儿可不多。
掀起悬着雪白珠廉的纱幔,坊内的淫秽场面,仍着实让已习于这一切的玉琬琰惊诧不已。
只见一个男人坐卧在床榻上,由珠儿、翠儿姐妹花服侍着,一旁更有歌妓吟唱助兴、花娘翩舞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