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燏煌有点疑猜,她记得在尚未定居于大别山之前,在她还小一点的时候,爹和娘总爱带着她四处游玩,但是只要她去过的地方,她一定会记得;可这个地方她确实没来过,却觉得莫名的熟悉,甚至有点难言的心酸,有点像是近乡情怯的滋味。
但是她并没有故乡,如爹娘所说的,他们总是四海为家,漂流在这广袤的大地,随处飘落、随处移居,不曾安定过。然,为什么她觉得好像回到了故乡,回到魂萦梦牵的故乡?
真是太诡异了!
她偏着头,想要甩掉那种难受的苦涩滋味,却突地见到那个男人正要将谢篮里头的糕饼往江水倒——
“喂,你在做什么!?”
炎燏煌利落地往前飞扑,连着他的手和谢篮都拽入怀里,死命地拽紧,不管他的手是否碰到了她的胸。
“放手!”阙门矞皇敛下森冷的眼,对于她的不知羞耻感到微恼。
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连自个儿的身子被人碰了都不以为意,难不成跳上这艘船,是有意要挑诱他?她自说是远房的亲戚,然他根本就没见过她,由此可见,她分明是有所图谋。
“我不放!”她不客气地吼着,怒眼瞪视着他。“你这个人很奢侈耶,这些糕饼都是绝顶的上等货,你怎么可以把这些糕饼丢入江水中!这些东西又没有坏;倘若你坚持要丢的话,不如朝着我丢。”
开玩笑,她视之如命的糕饼,怎么可以让他随手丢入江中。
“朝着你丢?”他又是一愣。
这野丫头到底在算计些什么?为什么他丝毫都看不出来?
“这位大哥,倘若你真的不要这些东西的话,不如把这些糕饼都给我,我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你不如大发慈悲心赏赐给我。”为了得到那一篮绝等糕饼,她几乎连脸都不要了。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糕饼丢入江中,她怎么做得到?
“要给你吃,倒不如丢入江中。”阙门矞皇冷声道。
这些糕饼全都是璇儿爱吃的,是他特地差人买的,只准璇儿品尝,其他的人若要尝鲜,他宁可倒入江中;遂每每回钱塘的途中,他总是会在江中倾倒糕饼,让这江中鱼虾也能尝到璇儿最爱的滋味。
“我不管,就算你不给我吃,我也不准你随意倾倒这些糕饼。”他的冷漠震撼着她的心,心仿若有点疼痛,这疼痛八成是对糕饼的不舍吧?于是,令她更加不愿放手。
见他作势要夺回,炎燏煌平趴在甲板上,突地双腿一扭反了身,仰视他一眼,随即收紧双手,将谢篮抱得死紧,跷起双腿,把整个人贴到他的长臂上;他见状,随即松手不愿与她贴近,她便喜孜孜地纵身一跃,回到自个儿的位子上,掀开篮子,当着他的面吃起香味四溢的糕饼。
天啊,这入口即化、松滑而不腻的爽口滋味……一绝,真的是一绝,娘果真没诓她,她干脆一辈子都住在钱塘算了。
炎燏煌感激地大快朵颐,连指尖上的残渣都不放过;而看在阙门矞皇的眼底,却是怒不可遏,但因为她只是个小姑娘,他也只能任由她,况且看着她的吃相,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将她的身影和璇儿的重叠在一块。
啐,璇儿怎么会同这个野丫头一样有着粗鄙的吃相?璇儿是大家闺秀,吃起糕饼总是恬静娴淑,不过当璇儿咬下糕饼时,那漾着笑的丽颜,尽管仍是不脱闺秀的典雅,但是那笑起来的幸福面貌,怎会和她有点形似?
这到底是……
他不动声色地思忖着,却突地见到她眼中闪耀着泪水。
“怎么?”阙门矞皇冷声问道。
“这糕饼好好吃哦!”惊觉他一问,她才发觉自个儿失态了,随即扬笑以对。
“你要是真把这些糕饼丢入江中,就真的太暴殄天物了。”
她没有说谎,却也没有告诉他实情。或许是糕饼真的太好吃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曾像这个样子坐在船上,吃着杏花糕,看着这样的景致。
没来由的,心好酸、好酸……酸涩得刺痛了她的眼,令她有点无措。
她跟他又不熟,总不能要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他吧,况且,她方才还同他强夺糕饼哩。
阙门矞皇闭上眼,不再开口,而炎燏煌也只是安分地吃着糕饼,任由狂戾的风不断地将他俩吹送到钱塘。
***
“姑娘,钱塘到了。”船家好心地提醒炎燏煌,但过了半晌,却见她只是张眼发愣着,不得不再唤一声,却见到两行清泪自她的眼中淌下,吓得他手足无措:“姑娘……”
炎燏煌淌着泪,情难遏抑这般椎心的酸楚,只是不断地落泪;沿岸上人潮拥挤、熙来攘往,一幅好不繁华的情景,伴随着随处可见的杏瓣飘落,仿若是她梦中的故乡,不断地呼唤着她、牵引着她。
“你是打算上哪儿去?”见到她清滢的泪水,阙门矞皇不由得打破沉默,走到她的面前,牵着她走上踏板。
她的泪串串似珍珠,只是无声地滑落,像极了璇儿。不管病魔如何肆虐璇儿的身子,她总是不在他的面前哭诉,只是静静地任由泪水滑落,任由泪水将她的病痛冲淡,那样子的泪令他心疼。而这一个女孩子……怎么会隐隐露出和璇儿相似的举动?
“我要上沄涌山庄,你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吗?”炎燏煌羞赧地抹去脸上的泪痕,低垂螓首,暗斥着自个儿怎会莫名其妙地被梦牵引,甚至在他人面前落泪?不过他瞧起来倒还不像个坏人,至少他还牵着她走上岸边。
“你要上那里,到底想做什么?”站在岸上,阙门矞皇双手环胸低视着她。
她瞧来不像是一般的姑娘家,不但身手利落,且脚步轻盈。她到坛涌山庄到底想做什么?虽然心软于她的落泪,但这不代表他会随着她牵动思绪。
“我……我是阙门矞皇的远房表妹,我是来找他玩的。”她随口提着,想起自个儿的计划,不禁又浮上一抹娇俏的笑。
她打算光明正大地找上阙门矞皇,同他说她是他远房的表妹,是来投靠他的,这么一来,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吃遍坛涌山庄的糕饼,待她吃饱之后,再找机会摸走他身上的玉玲珑,到时候她不但可以完成爹娘叮嘱的使命,又可以吃到梦寐以求的杏花糕,真是一举两得。
“是吗?”他挑眉低喃着,隐晦的黑曜眸子里像是在算计什么,不一会儿又道:“我同你说,你见到前头的巷子没?”
炎燏煌点头如捣蒜,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
“你顺着这方向一直往前走,碰到胡同再拐右走,约莫两、三里路,再拐右边走,直直地走,便可以见到沄涌山庄了。”他瞧来十分好心,讲解得也十分清楚,然而噙在唇边的笑,却蕴涵着算计。
“谢谢你了,你真是个大好人!”她豪爽地拥抱他一下,随即拎着包袱,照着他指示的路线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胡同里。
“少爷,这位姑娘既然是要到咱们府上,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她回府,反倒是要让她在外头兜了那么大一圈?”船家问着,然见到主子阴沉的神色,他不禁噤若寒蝉。
阙门矞皇邪气地笑着,等待她的大驾光临。
***
“你!?”
“我正在等着你呢,远房的表妹。”阙门矞皇坐在大厅上,邪佞地笑着,十分满意她脸上惊诧的神色。
“你是矞皇表哥……”谎言难圆,炎燏煌仍是努力地鼓起舌,努力地圆谎。
可恶,她原本打算,倘若让她在街头上再遇见他,定要大骂他一顿,骂他为何有捷径不提,居然还示意她绕远路,让她找到日落西山才找着;但是她千想万想,就算想破头了,也没料到他就是阙门矞皇。
“是啊,不知道如何称呼表妹?”他笑得放肆,等着瞧她原形毕露。
“我……”怎么办,她哪里知道他远房的亲戚姓啥名啥?可是倘若她不说,眼看着谎言就要被拆穿了。算了,事到如今,再圆谎也没意思了,她才不要为了圆谎而不断地编造着下一个谎,她豁出去了!“其实我不是什么远房的亲戚,我只是一个爱吃糕饼的人,听闻沄涌山庄自十几年前便经营了糕饼生意,我只是想要到这儿工作。”
唉,也难怪他所带来的杏花糕会那么的甜腻入口。
“你的名字是……”阙门矞皇的神色一沉,淡然开口。
“炎燏煌。”她怯怯地说着,自卷翘浓密的眼睫下窥观他的反应,就怕他一怒之下将她扔了出去,这样一来,她不就吃不到名满天下的杏花糕了吗?呃……不,是拿不到他随身佩带的玉玲珑。
“燏煌!?”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名字居然跟他的名字一样,这代表着她另有意图,而不愿道出真姓名吗?
“我一直很喜欢吃糕饼,呃……不是的,是我对糕饼的制作十分有兴趣,所以才想要到这儿来。”
才想要解释,却见到他阴冷地走下来,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淡漠地说:“先不管你来这里的用意,倘若你想要留下,你便留下吧;不过沄涌山庄所经营的糕饼店早在十几年前就废掉了,倘若你觉得无所谓的话,你便留下,不过你若是想要离开的话,也随你便。”
话落,他的身影跟着消失在暗夜中。
炎燏煌呆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不敢相信自个儿的心愿竟在这一刻破灭。没有杏花糕,没有像山堆得一样高的杏花糕,那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第三章
“矞皇……”
“璇儿,疼吗?”见她颤巍巍地抖了抖身子,阙门矞皇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温柔的眸子里是说不尽的怜惜。
“你刺好了吗?”缪璇气若游丝地喘息道。
“还剩一点,倘若你很不舒服的话,就先歇息吧。”阙门矞皇放下手中的银针,不忍心再带给她更多折磨。
“不,你一定要完成。”她浅笑着,探出纤白的手,摸着他瘦削的脸。“把你的名字刺在我的肩上,即使哪天我死了轮回,我也会因此想起你。”
“璇儿,你不要再说了。”他哽咽地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她枯瘦的模样。“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我还等着要娶你,我不准你说这种不吉祥的话!”
“我没有忘,我还等着要嫁给你,我还要为你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扬着笑,满眼的喜悦和幸福,仿佛他扎在她肩上的字,将会永世镌镂在她的身上,即使转世再轮回,也永远忘不了曾经有个人这般恋着她……
***
“璇儿——”
在睡梦中惊醒,阙门矞皇脸颊裹着细碎的冷汗,侵袭着他几乎无法抵抗的脆弱心神,无力地坐起身,倚在床柱边。
他敛下痛楚的眼眸,甚至可以感觉到梦是多么的真实,而他握在手中的银针,那沁凉的触觉也清楚地烙在手中。
他心颇感无力地手拿起凉枕,在下头摸索出一个细长的香囊,自里头拿出银针,在黑暗的夜中闪动着狰狞的银色光芒。
他怎么会那么狠心?
怎么会傻得在她的肩上刻下自个儿的名字?她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只要隆冬一至,便得跟老天争时间,而他却……
心好疼!疼得夜不成眠,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便是她的容颜,喜的、怒的、哀的、乐的……春、夏、秋、冬,全都是他在身旁伴着她,直到她撒手人寰的那一刻……
要他等?等什么?到底要他等什么?难不成是要他等到黄泉路上重聚的一刻?那还要多久呢?到底还要等多久?
这个世界没有她,令他毫无眷恋,然而他却不能自私地抛下一切寻找她,毕竟他还要守着这个山庄,守着爹娘的遗训,守到天荒地老,守到他寿终正寝,他才能真正地与她相逢。
然,还要多久?
他受不了这个冰冷的世界,这个山庄里虽透着她的气息,却找不到她的身影;他想要逃避这一切,却只能徒劳无功地回到这里,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他几乎快要把自己给逼疯了。
他踏遍了每一个与她走过的地方,在每一条胡同里打转,回想着她喜孜孜地吃着他亲手做的杏花糕的模样,惦记着她为了他的执拗而怒目相向,追忆着她因为时日不多而终日哀叹,思念着她乐而忘返地悠游在钱塘江岸……在杏花纷飞的春风里茗茶,在菡萏初开的夏令里吟诗,在狂风落叶的秋夜里赏月,在万物凋零的冬雨中依偎,还有太多、太多的回忆狠狠地镌琢在他的脑海中,强势地占据他的灵魂。
没有尝过幸福的滋味,不会懂得什么是痛苦,没有尝过拥有的感受,不会懂得什么是失去;而他万般滋味都尝尽了,却仍是悟不透残缺的生命延续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木然地瞪视着手中的银针,魂魄早已飞散出躯体,远远地追忆着一个再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的女人,直到……灵敏的耳听到古怪的声响,无情地拉回他混沌的心神,随即将银针收起,套上灰黑色的袍子,腰带一束,走到外头去。
***
“咦?这里怎么会这么熟哩?”
炎燏煌在柔和的夜色中,借着微乎其微的月光闲散地走着,一步步地踏进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地方。
“难道我来过吗?但不可能呀!在印象中,我根本就不记得有个姓阙门的人家,怎么可能会知道路?”她傻气地喃喃自语:“好,倘若我往前走,再拐向左边,定是可以见到一大片的梅树林。”
她就不相信真可以那么神,她随便说说,眼前真会有一大片的梅树林。然,当她照着自己心里描述好的路线行走之后,眼前果真出现了一大片不见底的梅树林,尽管夜色模糊了视线,她仍可以自树上结成的果实判断出那是梅树。
“不会吧,我只是随便走走,却真的像是来过这里一样?”
到底是怎么着?为什么她明明是第一次进入沄涌山庄,却熟悉得像是自个儿的家一样?不管是建筑外貌,还是里头的花园后苑,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连这回廊怎么绕、怎么衔接,即使要她闭上眼,她一样可以走一回。
只是,这也不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夜这么沉了,她不在客房里休息,而跑来这里,会不会被人当成偷儿?炎燏煌思忖着,又敲了敲头;真是笨,她本来就是个偷儿,还是小有名气的纤手神偷,而进坛涌山庄便是要偷阙门矞皇身上的玉佩——玉玲珑。
是了,她何必客气?熟悉地理位置是理所当然的,她出来晃晃,依她的身手应是无人发现才是。
只是……那梅子沉甸甸地垂挂在树枝上,俨然像是悬穗的稻子,仿佛早已经成熟,正等着人采收。她是没吃过生梅子,不知道生梅子是什么样的滋味,会不会像醉梅那样甜腻,还是如薰梅那般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