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慎盯着依旧罩着红盖头的吉祥,好半晌挤不出一句话来。
婚……真是结了。
其实也不会太困难,这些日子他啥事也没做,依旧和以往一般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就等着今儿个当新郎倌。
如今,新郎倌当了,也拜完堂了,就等着掀盖头,喝交杯酒,然后……
该要怎么做,他心里都很清楚,横竖就这么着,事情顺理得不像话;爹也如他期待般地乐不可支,还分拨了一批家产给他,简直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交易。然而,最棘手的就在眼前。
就是她了。
那时说要成亲,她想也没想便答好,反教他傻眼。
还以为要花费一点时间说服吉祥,谁知道她居然二话不说就答应,教他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她安分守己、深知进退,看似没什么野心,所以照道理说,应该是不会打算想要挣个什么名分才是,可她怎么会不假思索地就点头,虽说也没有预谋已久、等待已久的神色,可她真是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
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小爷,该掀盖头了。”新嫁娘打破沉默,教他险些往后跳上一大步。
“我知道。”文字慎没好气地轻咳两声,随手掀开盖头,露出粉雕玉琢的脸。
唷,真是应了“人要衣装”这句话啊!仔细地妆点一番,虽说年岁是大了一些,但好歹也算是个美人胚子。
“要喝交杯酒了。”吉祥淡淡开口,面无表情。
“我知道,这还要你教我吗?”他不禁瞪了她一眼。
怎么到这当头,她还是一如往昔?
要成亲,她点头;要喜房,她坐镇指挥大局;掀盖头,她指挥;喝交杯酒,她也要指挥,她……怎会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羞赧和矜持,难道是把成亲当差活般地干?好似成亲的人根本不是她!
打从认识吉祥至今,她一直都是清清冷冷、不形于色,很难猜出她的思绪。
想不到,就连人生大事都不能逼她露出半点窘态来,他该不该赞赏佩服她?
她太过世故内敛,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向来是平静无波,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使她动摇;相形之下,他这主子可真是有点无地自容哪。
不过是个丫头罢了,顶多也就是个年岁稍大的丫头,她到底是凭什么能这般沉着冷静?
真有那么一点后悔当年要了她当贴身丫鬟。
不对,该说后悔自个儿怎会教二哥、三哥随便一激便答允了这蠢事,唉。
文字慎摇了摇头,斟上两杯酒,随便地喝了交杯酒便拉着她要上床榻,这一回,就不信她可以依旧八风不动!
“小爷,要就寝了吗?”坐在床榻上,见他动手解开床帘,她淡声问道。
“对。”
呵呵,就不信她还可以这般怡然自得……好歹是个黄花大闺女,就算她再怎么沉稳,也不可能完全不动声色吧。
“那么,要吉祥先为小爷更衣吗?”吉祥抬眼睇着他,无畏无惧、澄澈的水眸倒跌出他满脸的坏心思。
“好。”先为他更衣?也好。
吉祥随即起身,动作俐落地替他脱下一身喜服、系在胸前的同心结、还有顶上的倌帽,不一会儿,只见他身上只着一件中衣,就连发束都教她给解开了。
文字慎不禁蹙起浓眉,心底暗咒她太过俐落的动作。
可恶,教他想要逗她的机会都没有。不过,识得她的这六年里,他又何时逗得了她?
她根本就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不过没关系,只是更衣罢了,动不了她清冷的脸半分,他也不会太意外,但是……接下来,他可不会那么简单便放过她。
非要狠狠地蹂躏她那张八风不动的粉脸不可!
“小爷?”吉祥睨着他有些狰狞又稍嫌猥琐的笑脸,不禁叹了口气。“小爷,把口水擦一擦吧。”
唉,真是糟榻了那一张漂亮的脸。
明明长得俊美似潘安,他为何老是要弄丑那张脸?
“你过来。”文字慎抹了抹嘴,擦去一大口不知道何时滑落的口水。
她乖乖地走向他,正思忖着该要坐到他的身边还是就站在一旁时,却教他一把拉进怀里,迷人的唇随即封上她的。
看她瞪大眼一愣,文字慎是乐得咧嘴笑着。
就说了,她终究是个姑娘家,能有多内敛?终究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矜持和羞赧的,是不?
让他瞧瞧除了那张木头脸,她还有什么样的神情。
是人,终究有喜怒哀乐,可至今他都没见过啊……而今儿个可要揭晓了,谁都别拦着他,他非要一窥究竟不可!
第二章
初春的气候依旧有几分冻意,文字慎真想窝在暖和的被窝里,哪里都不去。
可耳边却不断地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可以想见踢出脚步声的人极怕惊醒他,遂以小碎步在房里走着;不一会儿便嗅闻到阵阵薰香,再过一会儿还能感觉到温热的水气,最后便闻到教他有些垂涎的红玉粥香。
一如往常,每日的早晨吉祥总会贴心地放软脚步,在他的房里备好热水洗脸,点上薰香,再为他准备自己最爱的红玉粥。
自她入府以来,一日复一日,眼一眨,就这么过了六年。
她就是这般聪明地不需要吩咐,她便会把所有的事都打点好,就等着他张开眼享用。
只是,今儿个是他们成亲第一日,她……
想到此,文字慎蓦地张大眼往身旁一探,果真没有吉祥的身影;再往另一头望去,才瞧见她添了一碗红玉粥,正凑在嘴边吹凉些。
不对吧,她现下的身分是四少夫人,她把自个儿搞得像个丫鬟作啥?
瞧瞧,她把一头该要极为赏心悦目的檀发随意扎起,一身布衣依旧如往昔,身上也没半点赘饰,就连根簪子都没有,好似他这相公挺穷酸的。
况且,昨儿个明明加派了两个人手到慎心斋了,这些杂事根本不需要她做;她只需要窝在他的怀里,他睡到何时醒,她便何时起身便够,那么早起来是想教他心疼吗?
别傻了,他才不会心疼!
倘若昨晚她肯多一点表情,肯多给一点声响,说不准他真会心疼她,可谁知道……她是死鱼啊。
处子一向矜持羞怯,若不是处子大抵也懂得假装;然而,她虽是处子,竟然连假装羞怯都不肯,始终以一双能穿透人心思的眼直睇着他,脸上依旧不形于色,让他觉得自个儿像是抱了一块木头般,简直是乏味得想哭!
她该不会真是异于常人吧,要不然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他不够好?那怎么可能,他文四少虽说是比不上文二少的风流倜傥,但也算是小有名气,有问题的人定是她!
呜,怎么娶了个这般无趣的女子为妻,他直觉被骗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该任由哥哥们三言两语给激得随口答允这门亲事。
混帐,分明是吃定他的性子耍弄他。
“小爷,你醒了?”
感觉身后有道极为炽热的视线,吉祥不由得转过身,果真见着文字慎拧着一双浓眉,神色不善地瞪着她。
“该改口啦。”文字慎没好气地道。
小爷、小爷,他不小了,好歹也长她两岁。
“相公。”吉祥乖乖地顺从。
看着她近乎愚蠢的忠诚顺从,他突地觉得头晕……真不敢置信,她居然眉眼不动地就对着他这般喊着,要不是太识得她,真要以为她老早就觊觎着四少夫人的位置了。
她是个贴心的丫鬟,但可不代表她是个称职的妻子。
罢了,反正他娶妻不过是为了爹口中的重话,只要老爹别老是威胁要将他逐出文府就好。
再者,他又不常待在府里,管她要在这府里掀起什么腥风血雨,都不干他的事。
只是,可以的话,他真希冀可以娶个有趣些的,若她真能够掀起腥风血雨,他倒还觉得不赖。
“相公?”
耳边传来她圆润的好听声音,文字慎不由得惊跳地坐正,搂着被子退到墙边。
“作啥?”无端端地凑近作啥?怎么觉得脸上无端烫了起来?
“相公,要我帮你更衣吗?”吉祥依旧是一贯清冷圆润的语调。
“好。”她喜欢当奴婢,他也管不着,是不?就盼她别丢了他的脸便成。
文字慎有些恼火地扯开被子,露出赤条条的身躯,就等着瞧她有什么神情,可谁知道他一次次地期待,又一次次地失望……
她无动于衷啊。
昨儿个夜里吹熄烛火,想必瞧不清楚,压根儿不觉得亲密,他认了;可如今太阳高挂,尽管房里香烟袅袅,却绝对可以教她看清楚眼前这副年轻又完美的体魄,可她怎能连眉都没动、连眼都没闪,只是漠然地拿着衣服裤子往他身上套?
虽不是头一回要她更衣,可这是头一回赤条条地要她更衣啊!她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慌,反见他倒像个笨蛋,为了等她一个表情,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
没一会儿,就见她手脚俐落地帮他穿戴整齐,就连发都替他束好了,而她依旧神色不变。
看来天底下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失控了,就算瞧见六月雪,她大底也只会记得要吩咐水房的人赶紧将今儿个晾的衣袍给收起来,省得沾湿……这女人到底是少根筋还是脑袋根本有问题?
怎么这般的不以为意?
很伤他的心耶。
“相公,用膳了。”将他浑身都打理好,就连靴子都套好之后,吉祥随即又站到一旁等着他起身。
文字慎慢吞吞地下了床榻坐到圆桌前,不知道怎地,最爱的红玉粥就在眼前,他竟然一点食欲都没有。
成了亲,怎么连心情都闷了。
她这反应,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这样成亲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就为了笨老爹的重话?
他是爹捧在手心里疼的,他就不信不成亲,爹真会将他逐出文府。
真是笨,怎么会在这当头才想清楚?害得他莫名为了逞一口气而迎娶了她,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迎娶她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偏是少了点人味,实在毫无乐趣。
站在一旁的吉祥见他怒拧着一张脸,便道:“相公,你现下不是该到摘月楼去走走吗?”
文字慎猛然瞪着她,“你要我上妓馆?”才成亲头一天,他的娘子便要他上妓馆?
她的脑袋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天天都要去的吗?”吉祥敛眼瞅着他,表情就如语气一般清冷,而且还相当理直气壮。
文字慎傻愣地盯着她,旋即搁下手中的玉箸,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哪里成了亲?这和未成亲前不都是一般?
***
南京城最南端的延京大街,左右横成数条大街,形成数个十字大街,面这附近的大街,正是温柔乡的大本营,而号称南京城第一楼的,莫过于位在延京大街最底端的摘月楼了。
摘月楼,全年无休,晨昏不断;天一亮,瞧起来就像是一般的酒楼,然而到了掌灯时分,灯灿如昼,丝竹震天,喧嚣到天亮。
现下,薄雾渐消,摘月楼里满是教人嗅闻便醉的酒气,一干花娘早己回房休息去了,而他,文府四爷正到访。
一进里头,文字慎也不管守在柜台的掌柜,径自穿过大厅踏上渡廊往后院走,而掌柜的也极为识相地不拦他,放任他如人无人之地一般。
文字慎口中念念有词,大步跳下渡廊,根本无心欣赏满院的羞挑艳李和位于摘月楼正中央的人造湖泊;只见他踏上月湖上头的拱桥,停在湖心中央的亭子外,睇着石桌上头还摆着的茶水,炉火正烧出氤氲的雾气,透出在亭内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身影,他不由得轻咳两声。
一大清早的,就这么不正经。
他这个当新郎倌的,一大早就被新嫁娘给赶了出府,他的好二哥倒还真是闲情逸致啊。
“字慎,你怎么来了?”
轻拍着身下的人,轻缓地替她拉正衣裳后,文字征也跟着起身整好衣,脸上勾着邪魅的笑,走到石桌旁。
“教人给赶了出来。”文字慎怒气未消地怒道,往石椅大刺刺地坐下,伸手拿了杯茶润喉。
“谁?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赶你出来?”
“还不是……”唉,真是不想说,教妻不严,夫之过啊。
“你是忌讳她吗?”见他欲言又止,文字征随即扬手要身后的女子离开。“她走了,你现下可以畅所欲言了。”
文字慎望着那位花娘离去的背影道:“我没见过她。”
“从其他妓馆重金挖来的。”
“倒是挺教人动心的。”他可以理解何谓重金买来的,这花娘确实是有那本事。
家里头的四个兄弟,除了他之外,每人皆有相当喜好的一样事物,就如大哥嗜酒,二哥好色,三哥贪财;而他……这杯中物嘛,倒也不一定非要酒不可,偶尔喝喝茶水,也挺不错的;至于美人,他只要一个乖巧听话的女人便成,皮相倒是其次;这财宝,他不是相当的偏执,只要够他挥霍便成,不过他倒不怎么在意钱财是要怎么挣。
怎么好似他这人软绵绵得很,好似无所事事得很,不但无一技在身,更无半点豪愿在心,简直是快要闷死他了。
他倒也不是想要成就什么大事业,只是老是这样一事无成也有点倦了,好歹也找点能够引起他兴趣的事做做。
要不然天天往酒楼、妓馆、赌坊跑着,久了,他也有点腻了。
“你在想什么?你方成亲,就打算要纳妾啦?”见他想得恍神,文字征轻挑起眉。“就算要纳妾,也得要要找个清白一些的,至少不是我沾染过的。我不在意,但我想你应该会介意,遂我先告知你一声。”
“二哥,你在胡说什么?怎么说到这当头来了?”文字慎笑出声。
啐,心动是心动,但他一定得要方才那花娘不可吗?
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吧?再者,家里摆着一个清冷娘子就够他受的,无端端地又招个妾作啥?
凑成一对,然后气死他吗?
“要不,你方才是在想什么?”
“我……”再呷上一口茶,文字慎不禁又叹了一口气。“我家那口子对我可真不是普通的清冷啊,一大清早地就赶我出来,就连我要在房里多睡片刻都不成,总感觉仿若她依旧是我的贴身丫鬟,就不像是我的娘子。”
不是要嫌弃吉祥,而是她真是有问题,要不怎么会一大早就把他给赶到妓馆里?虽说他以往老是往二哥这儿串门子,但有哪个新嫁娘会在甫成亲的头一天,便将新郎给赶到妓馆来着?
真是见鬼了,每个新嫁娘不都想将良人给拴在身边久一点的吗?
就唯有她,居然二话不说地催着他出门,亏他今儿个倦得很,想要在房里多休息一会儿,她居然赶他。
可恶!
“她对你清冷,不是正合你意?”文字征疑惑地挑眉,顺便再替他斟上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