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时候拍了这张照片呢?他的记忆早已被张梦如剪碎,如今望着这张旧照,小婴儿温软的感觉又回到他怀里了。
曾经,他是那么实实在在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以为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以为从此乘风破浪,一帆风顺!
年轻得傻!年轻得狂啊!他根本不懂什么是风,什么是雨,是他自己亲手毁了方向舵,就让暴风雨轻易夺走他的幸福!
他再也无法克制,先是掉泪,再轻声啜泣,继而嚎啕大哭。
哭吧,哭吧,学学爱哭的忆铃,想哭就哭,不压抑,也不逃避了。
他的生命电影被放映出来,一幕又一幕:他和梦如携手走在校园里……毕业典礼当天的热闹婚礼……他当兵休假回家,梦如哭泣诉说她的孤单……他初闻梦如怀孕的狂喜……梦如害喜,哭着打电话找他,他演习回来疲累不堪,只能随意敷衍……梦如生了,他在海边实弹射击,来不及赶回去……第一眼看见儿子,他感动欢欣,却忽视了梦如产后的虚弱……儿子悴逝,他狠狠地指责悲伤的梦如:妳恨我不能陪妳,所以害死孩子来报复我吗?
梦如崩溃了,她以自杀来反驳。
梦如救回来了,他后悔自责,但他还是要履行当兵的义务;夫妻分离,她也封闭起自己,陷入深深的忧伤中。
他终于退伍,随之又投入更繁忙的家族事业,梦如更忧伤了,每夜每夜,她就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无语地等他归来。
她剪碎他所有的衣服、书本、资料、照片,只留下那幅最大的结婚照,嘲笑他们童话式的婚姻。
他心力交瘁,几度带她看过精神科之后,他出去买醉,彻夜不归。
她吞掉所有的药物,他回来时,她已陷入昏迷。
梦如又被救回来了,她移民美国的父母赶来,丢给他一张离婚协议书,逼他签名,到户政事务所办好手续后,他们立刻带梦如回美国。
他的生命电影也变成黑暗……
心中那块巨石被泪水冲击,轰地爆开,堵在心底的悲欢离合也瞬间涌出,是爱恋,是伤痛,是懊悔,是苦恨……纠纠结结,全在此刻随记忆的洪水席卷而来,打得他站立不稳,一再跌倒。
年轻无罪,他只是任性而为,未曾历练,不懂修饰,怎知成长的代价竟是如此巨大﹖﹗
如果叫他再来一次,他会重新规画人生,更愿意付出加倍的耐心和爱心,只是,时光不能回头,两人的生命巨轮各自转往不同的方向,梦如遇上宠爱她的Joe,而他也撞见唤醒他全身能量的忆铃。
泪水带走幽暗,洗清心灵的郁结,痛苦的过去也渐流渐远。
曾有的结合不是错误,那是他和梦如必走的过程,只有移开乱石,弯过路障,爬上高峰,才能看到远方最美的日出。
泪水已止,他合起照片,心中巨石荡然无存,心情是无比的轻快。
「叔叔,擦擦。」一块小毛巾递到他面前。
叶海旭抬起脸,看到一张清纯甜美的小脸。
「蜜蜜,谢谢。」他微笑接过毛巾,擦了擦脸。
「叔叔,不哭,蜜蜜亲亲。」小蜜蜜贩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小嘴用力在他脸上啵一下。
他感受到软腻的温馨,疼惜地揉揉小蜜蜜的头发。
「海旭,喝杯热牛奶。」张梦如送来一杯牛奶,轻轻握住他的手。
「谢谢。」他也回握她的手,不是爱恋,而是感恩与释怀。
「叶,我们蜜蜜很漂亮,给你当老婆好不好?」Joe爽朗大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顺便又亲吻了亲爱的老婆和女儿。
「我有喜欢的人了。」
「海旭,真好!」张梦如抱起蜜蜜,和Joe并肩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一家三口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同时也是真诚地为他祝福。
「Joe,谢谢你。」叶海旭没忘记向最该感谢的人致意。这个前世不知在哪里修行的和尚确实功力深厚,他还得跟这位「高僧」多多学习才是。
他还要再爱一次,这次,他不会走回头路,而将全心全力迎向他的阳光。
Joe彷佛看出他的心思,举起右拳,用力一振。
「叶,加油!」
「爹地,加油!叔叔,加油﹗」小蜜蜜有样学样,娇滴滴地喊着。
「蜜蜜也加油,快快长大,爹地爱妳。梦如,我也爱妳。」Joe低头亲了女儿的额头,再跟老婆亲个嘴儿。
真受不了这家人,不知道一天要亲掉多少口水,他们总是那么相亲相爱,毫无保留地在言行之间流露出来,无关国情,也无关乎个性。
有爱就要说出来﹗叶海旭喝下牛奶,似乎尝到热情吻他的忆铃的味道。
彼此有爱,不是吗?
他摸到口袋中那包口香糖,流过泪水的眼眸有了光芒,唇畔笑意也化成了暖融融的冬阳。
好冷!好痛!呜呜,阿母啊,我快死掉了……
伍忆铃不知身在何处,意识很沉,视线模糊,想醒却是醒不过来,只觉得肚子刺痛,全身发冷,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穿绿色手术衣的护士,拿了一条热毯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她又睡着了。
她躺着,好象有人推她前进,进入了电梯。上升,上升,到天堂吗……不再那么冷了,身边有一些声音,有点吵耶。
「忆铃,醒了吗?可以自己爬上床吗?」亲切的护士在唤她。
「呜……」
「阿铃,会不会很难过?」那是妈妈的声音。
「呜呜……」
「没办法,我先吊好点滴。」护土又说话了。「伯母,我们一起拉床单,我喊一二三,一起把她移到病床上,小心不要摔到她。」
「我爬……」她最怕死了,她不要她们摔她。似乎看到身旁一张床,她屁股一挪,爬呀爬就爬了上去。
「她麻药还没退完……」
护士好象在跟妈妈交代什么事情,她听不进去,记忆慢慢恢复了。对了,她来医院做腹腔镜手术,治疗她的子宫内膜异位症。医生将她全身麻醉,在闭眼的那一剎那,她好怕会死掉,怕再也醒不过来……
女人真的好辛苦,她为何要受这些苦呀?每个月痛一次,现在又来这边挨一次痛,她到底要痛到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
她也不要生小孩了,反正没有人跟她生。先是那个死猪头弃她而去,后来是跑去找老婆的叶海旭,即使她想爱他,又怎能说得出口?她每天听「芒草香」,眼睛就开始下雨,把她一双大眼睛都哭小了。
呜呜,她好苦,心好痛,当女人好辛苦,爱上叶海旭更辛苦呀!
「忆铃,忆铃,别哭呵。」叶海旭在喊她。
叶海旭﹖﹗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好象看到他那头自然卷的头发。不!她一定还在麻醉中,她作梦了。
「忆铃,很痛是不是?」
「呜……痛……痛啊……」
「为什么心痛?哪边不舒服?」他以指腹轻柔地为她拭泪。
太温柔了,这个人一定是叶海旭的幻象,说出来也无所谓了。
「我爱你,你知不知道啊?」
「忆铃,我知道。」他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掌。
「不要碰到打点滴的针头啦,针如果断掉,我就死掉了。」她哇哇嚷着,手指却握紧了那温热的大掌。「不过,我在作梦,应该死不掉……」
「那是软针,不会断掉的。」他轻笑着,又捏了怪她的掌心。「才刚手术完,还是这么聒噪。」
「不说话怎么行?好不容易梦到你,醒来就没机会骂你了……呜,臭叶海旭,你走就走了,干嘛还留一首歌给我听,你分明是折磨我。看到我的辞职信了吗?我再持下去,一定会伤心吐血而亡……呜……」眼泪又潸然而下。
「我看到了,我找不到妳,吓得半死。唉,别哭了。」他再度为她拭泪。
「你去找老婆破镜重圆,我不会哭的,你过的好,我也要坚强活下去,对!用力活,努力活,所以我找医生检查,要把经痛治好……呜,好难受喔……」
「我去叫护土。」
「叶海旭,不要离开我,不要……」她好想念他的怀抱和拥吻,更想在此刻紧握他的手,在梦中亲密相依。
「我在这里。」他俯身看她,凝视她迷蒙的泪眼。
她也凝望他,指头在他手掌枢着,共同的美好回忆又浮现出来,自然而然地,她哼出熟悉的曲调。
「芒草香,芒草长,秋神悄悄过你身旁……」
「还是唱得一样难听。」
「呜……」在梦中也要挖苦她﹖
「忆铃,我爱妳。」
「唔?」先是幻觉?再来是幻听﹖﹗
「我爱妳,海旭爱忆铃。」
「呵?」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眸则变成大海,她跌了进去,感觉他轻轻吻上她的唇办……老天,只那么柔柔一碰,她就溺毙了。
他们的手仍然紧握着,她嘴唇微微嘟起,不太确定地再亲一次。
果然又是醉人的轻吻,虽然只是在她唇上一印,却足以令她回味无穷。
她闭上眼,仔细消化这分甜蜜滋味,再睁开眼,人还在。嗯,麻醉药太厉害了,她精神错乱得有够严重。
「你怎么还没消失?」
「睡美人,该醒了。」
他的脸好近,嘴里的热气也呼在她脸上。四目相对,他在笑,眼神好温柔,他从来没这样子看她,不,他有的,就在他们热吻的时候……
「吓!」她慌忙松开他的手,左手一拉,掀起被单,把自己蒙头盖住。
阿弥陀佛、上帝主耶稣、土地公土地婆,你们保佑我吧,刚刚一切都是幻象,不然就把我变成一只鸵鸟,永永远远把头理在沙里吧。
「阿铃,闷死人啦!」被单被掀开,伍妈妈站在床畔,在床头柜放下几个塑料袋,宪宪率率地打了开来,传出香味。
伍忆铃确定向日己醒过来了,心脏还在坪坪跳,喉头十分干涩。
「阿母啊,吓死我了。我作了一个恶梦,讲好多话,口好渴。」
「妳啊,就是爱讲话,也没看过病人像妳叽哩咕噜的,麻药还没退完就开始讲话,讲什么见笑的话都不知道。好啦,来喝水。」
伍妈妈拿着一个纸杯,插了一根吸管,方便让平躺的她喝水。
喝了几口,解除干渴,伍忆铃望着病床旁边的帘幕,看不见外头的天色。「几点了﹖我睡多久了?」
「七点多喽!肚子饿不饿?妳今天只能吃流质的食物,阿母喂妳喝鲜鱼汤。啊,嘴巴张开。」伍妈妈目起了一匙鱼汤。
一口喝下,伍忆铃觉得心头很暖,眼睛湿湿的。「阿母,我不是小孩子,我坐起来自己喝。」
「妳打点滴不方便,阿母喂妳啦。嘿嘿,等偶老了,要阿铃喂偶呢。」
「嘻嘻,我还要帮阿母包尿布。」
「死囝仔,好象阿母已经老扣扣了。」伍妈妈笑出了鱼尾纹,把汤吹一吹。「来,赶快喝,阿母要打电话给妳爸报平安。」
「阿母,妳手机给我……唔,骨头好酸,我还是坐起来吧。」
「这样喔,那床头弄高一点好了。咦,这个不是电动床?阿旭啊,请你帮帮忙。」伍妈妈向着床尾的帘幕喊着。
阿旭﹖﹗伍忆铃吃惊地看着帘幕掀开,走进玉树临风的叶海旭。
她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拉起被单盖住自己的脸。
「忆铃,这样的高度可以吗﹗」叶海旭摇了床尾的铁杆。
她躲在被单里,感觉自己稍微坐了起来。
「就这个高度,暂时不能摇太高,慢慢来,不然妳会头晕。」
「唔!」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觉,是幻觉!
「阿旭,你这么快就吃完便当了?」伍妈妈笑瞇瞇地放下鲜鱼汤,掏出手机,拿起一个便当盒。「偶去外面打电话,阿铃她爸一天没听到偶的声音就睡不着。早知道你会回来,偶就不来了,害偶和她爸两地相思,在医院又不敢随便开手机讲电话。你们慢慢聊,偶也要去慢慢聊了……哎哟,八点档快演了,偶要赶快去交谊厅抢电视。」
「阿母啊!妳不能拋弃我啊!」伍忆铃慌忙掀开被单。
「忆铃。」叶海旭握住她的手。「妳妈妈还没吃饭,她在手术室外面坐了一下午,非常辛苦,妳让她去休息、讲电话、看电视。我在这里陪妳。」
挽不回爱看电视的阿母了。伍忆铃心慌意乱,又把自己蒙住。
「忆铃,还可以呼吸吗?」
「不能。」
「要不要人工呼吸?」
「不要!」
「这鲜鱼汤很香,我吃便当没有汤喝,口有点干,妳不喝,我就喝了。这好象是虱目鱼肚?肉满嫩的……」
「喂!」伍忆铃扔开被单,气呼呼地说:「我二十四小时没吃饭,饿得快不成人形了,你不能抢我的晚餐啦。」
「吃!」」匙鱼汤送到她嘴边。
「咕!」食物上门,当然咕噜吞下了。
一口接一口,叶海旭不再说话,慢慢将他的心意喂给她吃。
伍忆铃垂下睫毛,不敢看他,也是一口又一口地喝下鱼汤。
病房中有其它人走动,也有细微的谈话声,他们署身于帘幕围拢的小天地里,自成一局,气氛十分微妙,似浓烈,又似陌生。
「喝完了,这边有几块鱼肉,我就帮妳吃了。」叶海旭笑着用她吃过的汤匙挖起鱼肉,毫不在意地吃着。
伍忆铃哀怨地看他吃东西。「谁叫你来这里影响病人的情绪?」
「妳任意旷职,我回来看不到妳,也找不到自强,我还以为公司倒闭了,是妳严重打击老板的土气。」
「我没有旷职!我虽然不想待了,但还是有责任感的,我只是今天请假,自强都准假了,明后天是周末,礼拜一我会回去上班。」
「妳要了自强的命,妳竟然叫他处理帐务和报关的事,他会起消!」
「我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他只要出去跑一跑就好,怎么知道你会回来突击检查?你不是在美国玩得很愉快吗?乐不思蜀吗?你哪天回来,哪天就是我辞职的日子……」伍忆铃说着,不觉有些哽咽。
「辞呈我撕掉了,妳不可以走。」叶海旭放下碗,双掌包住她的手心。
那坚定的掌握让她心颤,想抽手又抽不出来,她慌慌张张抬起眼,看到了他一望无涯的深海眸子。
她很快地低下头。「撕掉就撕掉,反正我业务交代清楚,自己算好薪水,印章盖了,转好帐,就挥挥衣袖,不带走你这边的一片乌云了。」
叶海旭的手掌握得更紧了。「妳如果敢擅自盖章转帐,我就去警察局报案,说妳偷拿印章,侵吞公款,卷款私逃,要警察缉拿妳到案。」
她睁大了眼。「你你你……你好毒!」
「这招是跟妳学的。」他笑得爽朗。「妳不是最爱抗议告状吗?我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跟妳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