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问你,如果丁东强下次再有不合理的要求,你要如何响应?」
「像今天临时叫我加班,我就当场翻脸,包袱款款下班了,才不理他呢!」
「我教你使诈了。」方谦义的车子陷在车阵中,开开停停,语气也顿了顿,「你很善良,我还是希望你保持这个样子,如果能带动同事之间的和谐气氛,那我就要感谢你 了。」
「不要这么说嘛!」杜美妙被他一夸,又是全身发热,「副理你也要耳提面命,大家才会记得发挥同事爱。」
「这我知道。以后我会常常精神讲话,让你们听到耳朵长茧。」方谦义总算又露出 笑脸,「好了,老是在下班后谈公事,不说这些了。你眼睛好点没?可以绕回家了吗? 」
「喔!可以了。」她若有所失,梦幻旅程的时间真短,她只是暂时与王子共舞的灰姑娘,等她回到家以后,番瓜马车和王子就不见了。
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灯,她看到对面路口有一问美轮美焕的教堂,不同色彩的灯光打 在建筑物上,营造出特有的节日气息,庭前有一棵大圣诞树,上头挂满了各色灯泡,一 闪一闪地传递圣诞佳音。
「哇!副理,你看!好漂亮的圣诞树!」她赞叹着,忘了自怜自叹。
方谦义瞥了车外一眼,绿灯亮起,他踩动油门,加速前行,把那间教堂拋在身后。
五彩灯泡闪呀亮呀,像是她轻快的笑语,启开他爱情记忆的封印。
「很久以前,忘了是哪一年,可能刚进公司两年的时候,我和女朋友在圣诞夜分手 。」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随着他的话,车厢空气仿佛渗入了寒意。
「那天我在公司加班,到了九点,我赶到教堂,我记得那间教堂也有一棵圣诞树,她就在树边跟我说要分手。」
「副理?」杜美妙感受到他的孤寂,她不要他如此落寞啊!
「别担心,都过去很久了,我也不难过了。」方谦义微微一笑,「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谈了几年的恋爱,我竟然赢不过她的上帝。」
「她是教徒?」
「嗯,为了她,我读圣经,陪她上教堂,参与教会事奉,我们也梦想组织一个上帝所祝福的家庭﹔可是后来我常常加班,没空参加教会活动,有时候星期天也要回去加班或是补眠,她不高兴了,说我只顾着加班赚钱,不爱上帝,就是不爱她。」
「爱上帝和爱人好象是两回事。」
「对她而言,是同一件事。我为了让她高兴,把自己打造成符合她所要求的形象,读圣经不够,要背经文﹔坐在下面唱圣歌不够,要参加诗班练唱﹔参加团契不够,要担任干部,不够又不够,我永远也达不到她的标准。」
「所以你累了?」
「我没累,是她先放弃我。」方谦义淡淡地说着,「感情无法轻易放弃的,刚分手时,我很痛苦,后来就明白了,她并不爱我,她爱的只是一个会『爱上帝』、『参加教会活动』的我。」
即使他说得云淡风轻,杜美妙心头却泛起一丝丝疼惜﹔她能深刻体会到他曾有的痛,只因为她也曾经痛过。
方谦义继续说着:「当爱情掺进任何条件时,就不是纯粹的爱情了。这些年来,我相亲了几十次,相得越多,失望也越多,随着我年纪和地位的增长,女生看到的不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的薪水和车子,我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嫁给这部车子,还是要嫁给我? 」他的声音有些激扬。
「副理,你别失望嘛!你一定会找到副理夫人的。」杜美妙柔声安慰,但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
「今天晚上,又失望一次了。」方谦义轻轻一笑,竭力抑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 难道又是小女孩勾出他从不说出的内心世界吗?他强笑说:「奇怪?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事情?大概是过圣诞节,触景生情吧!这是我的秘密,你可不要乱说喔。」
「不会的。」
「你年纪还小,不会懂得那些大人的想法。」
「副理,我懂。」杜美妙的口吻极为坚定,随之又低下了头,声音细细的:「以前我很喜欢一个男生,那算是我的初恋吧,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无所不谈,甜甜蜜蜜的,我以为这辈子就是这么幸福了……直到我带他到我家去。」
「你爸妈人很好。」他注意倾听。
「他们很好,可是我们家境不好,我家的店面和楼上住家都是租的,那时候还欠人家几百万吧。」想到过去那段夭折的纯纯恋情,她不觉眼眶微湿,「他没去我家之前,称赞我不畏贫苦,是什么出污泥的莲花。去过我家以后,态度全变了,说我们住家环境很糟﹔然后又说卖面不卫生会传染肝炎﹔又说我帮爸爸卖面很难看……我很呆,还一直以为他忙社团,所以没空约我出去。」
「这个势利男!」
「副理说对了,后来我听到同学转述,他告诉别人说:他没有心力承担我家的情况 ,他不想为我多奋斗十年。」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她赶忙以手背拭去。
她在哭!那该死的势利男竟是伤她如此之深!方谦义又心疼了。
「美妙?」
「奇怪?今天我变得很爱哭,也是触景生情吧?」杜美妙笑着抹干手背上的泪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学生谈恋爱都要讲条件,更何况是社会人士?其实我哪要他们承担什么?我只不过要他们允诺我一个『爱』字而已。」
「嗯,如果有了真正的爱,大概也不会有那么多要求和条件了。」方谦义体会至深,有感而发。
「这年头不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连单纯的了解、单纯的恋爱也困难重重。」
「是我们理想太高吧?」
「副理这么有成就,理想高是─定的,不然也不会挑不到老婆吧?」杜美妙故作轻松打趣的语气。
「我没有高理想,我也只想单纯谈恋爱,这年头,单纯的女孩子很少了……」
方谦义蓦地收口,他身边不就坐着一个再单纯不过的小女孩吗?
可是,当她年龄渐增,渐渐见多识广,她是否会改变择偶的看法?她还能维持单纯的心思吗?
他很没有信心地加了一句话:「不过,人总是会变的,像你现在的想法是这样,也许以后会想找一个英俊多金的老公。」
「能英俊多金是最好了。」杜美妙不敢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地笑说:「太丑就叫他去整容,没钱我也可以帮他一起赚,这不就英俊多金了吗?」
「你这小女孩就爱开玩笑!」方谦义也笑了。
「其实,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她很想表达一些想法让他知道,「我小时候,爸爸做生意失败,每天都有债主上门要钱,我不懂事,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应付的。有一天半夜,我突然醒来,看到爸爸趴在妈妈的腿上哭,妈妈很温柔地哄他,就像哄我们睡觉一样。这一幕我一直记在脑海里,后来才慢慢明了,金钱、地位、外貌都不是维系婚姻的要件,最重要的是那分『情』。」
她娓娓道来,像是述说一个温馨平淡的小故事。也许曾经惊滔骇浪,也许曾经心惊胆跳,而在所有的危难过去之后,留下的是一对平凡夫妻相互扶持的深情,也是一段让女儿回味再三的患难真情。
方谦义细细体会她的心思,今夜他们在无意间「触景生情」,聊得这么深入,他要单纯的相爱,她也要单纯的感情,他们的想法正是不谋而合。
他们心意相契!
方谦义大吃一惊,努力稳住握着方向盘的双手。
不可能!她是个小女孩,他大她十二岁,于情于理,他是他的上司,顶多以兄长的身份关照她,他怎能有这种「不良」的念头?
没错,他是喜欢她,她活泼、善良、热心,财务部的同事也喜欢她,她是一个人缘极佳的优秀部属。
可是……为什么她的言行总是牵动他的情绪?为什么他对她付出比其它同事更多的关心?为什么她哭他就心疼?为什么他渴望看到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孔?为什么他老是和她聊心事?
难道……「副理,我家到了。」她出声提醒。
「喔,我跟你爸妈打声招呼就走。」他缓缓踩了煞车,也缓下自己的思绪。
「谢谢副理,那我先下车了。」杜美妙开了车门,向正在煮面的爸爸招手,「爸,我回来了,我们副理送我回来的。」
「帅哥副理来了?」杜福气眼睛发亮,立刻扔下汤勺,圆滚滚的身子跑到马路边,比起手势指挥交通,「副理大人,来!这边停,向右边过来,好!再来!再来,向前一点点。」他拳头一握,「噫,好!停!」
方谦义被他一摆弄,不得不依指示停好车,他下了车,「伯父,我送美妙回来,马上就走,不打扰你们了。」
「副理大人,难得来坐坐,吃顿消夜啦!」杜福气十分热情。
「很晚了……」
「不晚,不晚!」杜福气又跳回去煮面,「我帮你下碗牛肉面,别走喔。」
「副理。」杜美妙不好意思地说:「你留下来吃碗面,算是谢谢你载我回来。」
「好吧,我肚子也饿了。」只不过是吃顿消夜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终于留下贵客,杜福气乐极下,甩起白嫩嫩的面条,圆胖的脸蛋笑咪咪地,「美丽啊,里面不是还有金门高粱吗?拿出来请副理大人了。」
*-*-*
平安夜,凌晨零时十分。
「妈呀,那也按呢?」杜美妙切着牛腱,低声哀号。
「他们都喝醉了。」曾美丽笑着回头看那两个面红耳赤的男人。
「叫爸爸不要再乱讲了,让我们副理回去啦!」
「副理先生也走不动了。」曾美丽难得看到老公喝得这么开心,也就让他去了,「 妙妙,有时候让他们男人说些男人的话,心情会好一点。」
唉!说什么男人话?最初,他们吃卤味、小酒,正襟危坐谈政治,辩论各自支持的 政党,再来开始谈社会乱象,讲经济前途,提起当年勇,肉一口一口地吃,酒一杯一杯 地喝,干掉了一瓶高梁酒,然后就是这样……「帅哥,我跟你说,我们妙妙本来要去银行上班。」
「她不可以去!」方谦义醉得没办法生气,低低喊了一声。
「她自己不要去,她说跟着凶副理,学得更多,更有前途。」
「妙妙眼光好……」
「她每天回家,就说凶副理的事给我们听,哈哈,我以为凶副理是个老头子。」杜 福气用力拍拍方谦义的肩膀,「哇哈哈!没想到凶副理是帅哥。」
「我……我……不是凶副理。」
「你不凶,你好!很好!」
「阿伯也很好。」
「我最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娶了美丽这个好老婆,生下妙妙、满满两个好女儿。」杜福气大言不惭,大口喝下一杯酒。
「阿伯,你厉害!」方谦义竖起了大拇指。
「你说我们妙妙好不好?」
「妙妙好,妙妙妙!」再度醉眼迷蒙地竖起大拇指。
「那给你娶我家妙妙,帅哥你来当我的女婿!」杜福气红光满面。
「不行啦!你们妙妙还是小女孩,她太小了。」方谦义扯开了领带,又干了一杯高粱。
杜美妙心头一突!虽说他们都是醉得胡言乱语,但人家说酒后吐真言,那么她在方谦义心目中,果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
当他们在车上聊到爱情观念时,她一度以为,她和他的心是如此贴近。不过,灰姑娘下了她的番瓜马车之后,王子就已经不再是她的了。
唉!不想了,就把他当偶像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够痴情吧?
「妈妈,我带同学来吃消夜了!姊,你还没睡?」
店门口热闹滚滚,杀来一大票人,为首的正是杜家妹妹杜美满。
曾美丽笑着招呼,「大家进来坐,满满,妈妈和妙妙就是在等你们呀!」
「你们可以去睡了,我们自己来,吃完了我会叫他们帮忙收拾,然后还要去夜游。 」杜美满跳来跳去,忙着指挥二十几个同学坐下,「喂,同学们,大家一个人交五十块 ,随便你吃到饱,但是要负责洗碗擦桌子……咦?爸爸喝得脸红红的,这个人是谁呀? 」
「满满,他是你姊夫。」杜福气笑嘻嘻地回答。
「爸爸!」杜美妙又气又羞,看到方谦义没什么反应,这才稍微放心。
杜美满极为兴奋,猛问着:「姊,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爸爸乱说的啦!他是我们副理,不小心被爸爸拐来喝酒。」
「喔,就是那个凶副理吗?」杜美满很感兴味地打量那位醉帅哥。
杜福气站了起来,望一眼满屋子的年轻人,大笑说:「来!大家都来了,我要为老婆献唱一首歌,来宾请掌声鼓励。」
方谦义率先鼓掌,「阿伯,加油!」
一群大学生也跟着拍手叫好,「要唱情歌了!伯伯好猛喔!」
杜福气拿起一支筷子权充麦克风,醉醺醺地唱着:「双人枕头若无你,也会孤单﹔棉被卡厚若无你,也会畏寒,你是我,你是我生命的温泉,也是我灵魂的一半。为着你,什么艰苦我嘛唔惊,为着你,千斤万斤我嘛敢担,谁人会得代替你的形影,爱你的心 ,爱你的心,你敢会知影……」
啪啪啪!众人热烈鼓掌,几个男生笑道:「伯母知道伯伯的心啦!安可!」
曾美丽笑得十分灿烂,「哎唷,三八福气,不怕见笑啊?去睡觉啦!」
「美丽,走啦!一起去!」杜福气歪在椅子上,醉成一摊泥。
「送入洞房!」众人又跟着瞎起哄。
「我也要唱歌。」方谦义忽然站了起来,他挺拔的身材令所有的女同学眼睛一亮, 立刻投以崇拜仰慕的眼光。
他同样抓了筷子,俊脸一扭曲,开始唱起哀怨的曲调。
「山明海誓,咱两人有咒诅,为怎样你偏偏来变卦,我想未晓你那会这虚华,欺骗了我,刺激着我……啊……我无醉,我无醉无醉,请你不免同情我,酒若落喉,痛入心肝,伤心的伤心的我,心情无人会知影,只有烧酒了解我。」
他的歌喉很好,一面唱着,还有表情和手势,俨然是大明星的姿态。
啪啪帕,又是如雷的掌声,尤其女同学的手掌都拍红了。
杜美妙静静地站在一旁,她听出了他酒后的心声,今天是他和女朋友分手的「纪念日」,或许他是借酒买醉,试图忘记过去的伤痛吧。
她走到他身边,扶他坐下,「副理,我送你回家好吗?」
「妙妙?」他很努力地看她,就是无法集中焦距。
「你可以走吗?」
「我还要唱歌。」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仍然很努力地凝视她,对着她含情脉脉地唱道:「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得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的时候心里跳,看过以后眼泪垂。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不看你也爱上你,忘了我是谁,忘了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