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敖楞楞地握住纸包。
米软软再将另一个大布包塞到他的左手掌。「这个……呃,那天晚上大人为了拉我哥哥起来,流掉一只布鞋,害得大人赤脚回去……」她说着脸又红了,娇羞地道:「我……我帮大人纳了一双新布鞋,刚好你来了,就给你了。」
陈敖心潮澎湃,软软待他的心思,远远超过他的想像。
握紧左手的新布鞋,这就是她给他的信物,仿佛是她害羞地告诉他,她也是喜欢他的!
他的一颗心几乎快乐爆了,软软为他纳的鞋子,他怎舍得穿啊?不!他要天天穿,时时穿,睡觉穿,补服下也不穿朝靴了,就穿这双布鞋啊!
「大人,别担心这尺寸,这鞋合你的脚……」
「你怎地知道我的脚大小?」他热切地问道。
「嗯……那晚大人走上岸,在泥地留下脚印,我……我赶快用手指量了……」米软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好像做了偷偷摸摸的事。
唉!大人怎么还赖着不走呀?就是瞧着她?!好羞人喔!
「陈大人,回去吧。」她望见他卷起的马蹄袖,顺手帮他放了下来,掩住手掌。「天气凉了,该挡风御寒,别冻了写字的指头。」
「软软啊!」她一连串的贴心举动,陈敖除了欢喜感动,实在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情意,又注意到她眼眶下淡淡的黑晕,他忽然明白了。
「中秋到现在不过三天,软软,你熬夜纳布鞋?」他换上审讯的口气。
「哪有?」
「不然眼圈怎么黑了?」
「哪有?」
「不说?」他语带威胁,脸上却笑得灿亮。「我可要逼供了。」
米软软也淘气起来,顺手拿起桌上一双乾净的筷子,笑道:「夹棍吗?」
「不。」
「拶指头?」米软软将筷子夹得喀喀响。
「你们啊!就是爱看戏。」陈敖笑着摇头。「我在公堂上,最凶只是打板子,怎么,你招不招?不招我可要罚你了。」
「你敢打我板子?」米软软娇嗔道。
「本官不打,可我一定要罚你……」
啵!话未说完,他已低头在她额上亲吻一记。
「啊!」
米软软真是吓到了,他偷亲她?那温热的唇就这么毫无预警的落在她额头,湿湿暖暖的,只是那么一下下,却好像永远黏上她心坎了。
明眸慌地一瞄,厨房的夥计个个转过头,忍笑继续干活儿。
「这样罚你好不好?」陈敖微笑柔声道。
「不好。」
「软软,我真的好喜欢你。」他又俯身在她耳畔细语。
羞!羞!羞!羞死人了!米软软的脸蛋嫣红如醉,双眼迷蒙,他讲一遍喜欢她还不够吗?又讲了第二遍!还在她耳边吹气?吹得她全身都酥麻了。
刚刚阿里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他一定听到了!而且,夥计们也看到了!
他还亲得那么大声?!
「你回去啦!」
双手一推,把堂堂的县官大人推出厨房的帘子外,摔了好几步。
「软软!」不死心又走了回去。
「回去,我还忙呢!」这次用筷子把他戳了出去。
「呵!」
陈敖站在帘子外,双手握住了她赠予他的关爱,脸上露出童稚笑容,像是一个意犹未尽的顽皮孩子。
听着厨房的动静,他的眼神流动,慢慢转为成熟而温柔的微笑,继而满面春风,容光焕发,虎虎生风地走回吃饭的桌边。
「吃饱了,回家吧!」
「大人,你怎么被人踹出来了?」正在打瞌睡的江主簿问道。
「不是啦!」张龙插嘴道:「是被筷子顶出来的。」
赵虎也发表意见。「我看不是,好像是被姑娘的小手送出来的。」
其他客人也是兴味盎然地望向陈敖,看来是县太爷红鸾星动了。
米甜甜挺着大肚子,坐在柜台边,有些笨拙地拨动算盘。嗯,做嫁衣、添嫁妆、办喜酒……这钱可不能省,一定要为软软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哎!算盘打乱了,她仍然拨不来太多的数字,还是叫乐哥哥一起来打算吧。
第六章
一个月后。
天空灰蒙,一股冷风卷来,米软软趁着午后的空档,难得地独自出门,既不提食篮,也不牵安心心,就系上荷包来到布庄。
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眼里有着娇羞。天气冷了,她想为陈大人缝一件暖和好看的冬衣。
各色布料摆放在墙边、柜上,照着不同的质地分门别类,色彩缤纷,米软软看了欢喜,一件件细细抚摸察看。
蓦然眼睛一亮,摸到一块墨绿色的丝绵。
这颜色稳重而不失活泼,丝质布面轻柔保暖,穿起来一定好看又舒服,她不禁幻想陈敖穿上新衣的模样,呵!还真是俊俏!
她脸儿热热地,伸手去取布料,此时另一只纤纤玉手也伸了过来。
「做什么拿我看中的衣料?」那玉手的主人拔尖了嗓音。
「你先看吧。」米软软向来不会和人争。
「咦?你很面熟喔?」
米软软抬起头,那个年轻女子满脸脂粉,一身贵气,穿得绫罗绸缎不说,胸前挂着珍珠项练,腕上金镯玉环,耳边悬着斗大耀眼的玉坠子,脑后大髻插满了金簪银簪玉簪珐琅簪,活像一只大孔雀,身边还跟了两个翘着下巴的丫鬟。
「是周三小姐?」米软软不太确定地问道。
「不是三小姐了。」一个丫鬟大声斥喝。「现在是知府夫人了,叫声夫人!」
米软软没叫。他们一家还没出来开店前,就是待在周家当厨子,那时周家存心欺负人,她年纪又小,常常被叫去干丫鬟的差事,服侍几位小姐。
她讶异地望着这位才大她一岁的三小姐,怎么几年不见,打扮得好像老了二十岁?
她记起来了,今年年初,苏州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六十岁的老知府大人续弦,就是娶了年轻的周家三小姐。
「唷,这不是我以前的丫鬟吗?」三小姐也认出米软软了。
女大十八变,这个过去被她呼来喝去的笨丫头片子,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还听说那位年轻英俊、最令苏州姑娘倾慕的后生县令喜欢她?
三小姐恨恨地咬了精致的苏绣丝帕,又是不住地上下打量米软软。
米软软被她看得发毛,勉强一笑。「夫人,你看布,我不打扰你了。」
「米软软!」三小姐摆着主子的口气,皮笑肉不笑的。「陪我看。」
「三小姐,我不是你的丫鬟了。」米软软不会发脾气,但她仍有米家人的傲骨。「过去我们在周家是厨子,就算姊姊姊夫没带我们离开,我也不会继续当你的丫鬟。」
「呵,学你姊姊的伶牙俐齿了?也不想想是周家把你们养大的?!」
「老奶奶的恩惠,我们一直记在心里,不敢忘记。」
「可你们忘恩负义,害得我家染坊关门,饭店倒闭,都是你们姓米的害的。」
米软软不想跟三小姐争辩。当年是周家大少爷倒染料弄脏河水,又诬谄姊夫入狱,幸亏陈大人明察秋毫,还给姊夫清白;至於饭店倒闭,只能说是周家不懂厨艺,无法留住食客的心。
「三小姐,有空到丰富之家坐坐,我请你吃饭。」教三小姐吃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美食。
「哼,我这种身份的,才不去你们那种乱七八糟的小饭馆。」三小姐见米软软从容不迫,再也不像小时候那般稚嫩可欺,不觉又上了火,一只涂了蔻丹的红指头指指点点的。「唷,还没嫁人,就想跟我们知府攀关系了,怎么刚才叫你陪我看布,你倒是不陪了?」
一个丫鬟撇了撇嘴,睨视米软软。「夫人,叫这个小厨娘陪你看布,不是有辱你的身份吗?」
「唉,人家就要嫁入县衙了,好歹也是个七品夫人,七品陪个四品夫人看布、看戏、逛花园,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是好心叫她先学着当官夫人。」
「咦?夫人,不会吧,陈大人怎么会娶一个炒菜的厨娘?」
「当然不会了。」三小姐有意无意地瞄着米软软,千娇百媚地道:「我听我家老爷说,总督大人托他去向陈大人说亲,有意将九小姐许给陈大人。那九小姐我是见过的,人长得美貌如花不说,拿一张琴给她,就弹得出好曲子;别人吟出上联,她就对得出下联,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哎!等九小姐嫁了过来,我们倒可常常走动,结做一对好姐妹。」
那丫鬟一搭一唱的。「可外头不是传说陈大人喜欢米家的小厨娘吗?那她怎么办?被陈大人抛弃了?」
「哎呀,陈大人虽然跟我们周家过不去,可我看他这人挺有情义的,你说哪个老爷没有三妻四妾?既然喜欢人家,先接回去当个小妾,暖暖床,烧烧菜,也是可以的。」
「那她就不是七品夫人了,夫人呀,你太抬举她了。」
「是吗?」三小姐以指尖轻敲额头,笑道:「原来是我弄错了,厨娘就是厨娘,走到哪里还是帮人煮菜烧饭。米软软,下次我和知府老爷到县衙做客,你可得上一桌好菜喔。」
米软软听得脸蛋一阵红、一阵白,头一次听到的「九小姐」令她震惊不已,让她完全失了方寸。
「三小姐,我不听你胡说,我走了。」
丫鬟立刻喝道:「喂,你这厨娘,这么不懂礼貌啊?」
三小姐摆摆手。「算了,人家没教养的,我也不要跟她计较。再说我当知府夫人的,什么时候胡说话了?九小姐的生辰八字都送给陈大人了,只待合个日子,咱吴县衙门就要办喜事喽。」
米软软踏不出脚步,眼里顿时弥上水雾,三小姐的话狠狠地勒住她的心。陈大人要成亲了?对象是总督大人的小姐?可他不是喜欢她吗?
「哎哟,米软软,你别难过了,以后当人家的小妾得谨慎些,别学你姊姊的坏脾气,我瞧你挺乖巧的,陈大人一定会疼你……」
米软软低了头,绞着手指,扭身就跑。
「不陪本夫人看布了吗?」三小姐高声呼喊,随即拉下一个不肩的笑容。「哼,凭她?也不照照镜子,俗伧村女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她又恨恨地咬了手绢。与其陪个四品精老头子睡觉,她是宁可嫁个七品俊儿郎,可恼呀可恼,为何所有的好处都给姓米的了?
「本夫人不看布了,给烧饭的下人摸过,全脏了。」
三小姐趾高气昂,带着两个翘着下巴的丫鬟,摇摇摆摆扬长而去。
※ ※ ※
午后的公堂,显得有些阴冷,连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也变少了。
陈敖喝下一口热参茶,提起精神,继续审案。
「牛青云,你可知本官为何传唤你上堂?」
「不过是写了一部小说。」牛青云面貌清俊,不卑不亢地站在案前,带着一股文人的傲气。
「你的小说『南游记』本官拜读过了,果然新奇有趣,可是……」陈敖脸色一沉。「你为何在书中奉明朝的桂王为正朔?」
「我写的正是明朝灭亡之后,书生牛二到云南、缅甸游历的故事。那时朝廷尚未完全收服明朝宗室,桂王朱由榔在昆明称帝,年号永历,书生牛二遇上落难皇帝,陪皇帝下棋打弹子,当然要用他的年号,称他一声陛下了。」
「可你这一声陛下,触犯了当今朝廷的忌讳,知道吗?」
「只是小说家言,朝廷何必看的这么严重?」
「你的小说家言,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有反逆之心,呃……」陈敖抓过总督衙门送来的公文,继续照上头的意思念道:「你意图混淆视听,在文中一再尊称伪明朝廷为正统,藉机勾动百姓思想,号召反清复明。」
牛青云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的罪状还有呢,颠倒史实,是非不分,怀有二心,诋毁朝廷……呔,我不念了,也就是一本游记小说,他们竟也编得出这些道理。」
牛青云一愣,陈大人不是正在审他吗?
陈敖丢下公文,微笑道:「牛青云,你何处得来灵感,写成这部小说?」
「多看、多读、多听就是了。」
「喔,你去过南方游历?」
「启禀大人,我曾到过云南,走访当地名胜,书中所提到的地方,无不亲自走过,所描写的景物,处处属实。」
「的确,写景详细,有如身历其中,呵,你也去过缅甸了?」
「缅甸没去,但听云南的朋友提起当地的民情风俗,再参考历代游记,佐以想像,所以写成最后一章『永历市离恨归夭,清王朝鼎立中原』。」
「那章写的精采绝伦,感人肺腑,写到吴三桂以弓箭绞杀朱由榔,本官也跟书生牛二一起掉泪。写到我大清安抚投降军民,不禁又感怀起世祖顺治爷的浩荡胸襟,纵观整部小说,有景有情,有史有据,有传奇,有侠义,让观者为之心动,确实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佳作啊!」
「多谢大人夸赞。」牛青云不确定陈敖的立场,语气仍很谨慎。
「书中的牛二学问渊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牛青云,你该不会把自己拟作书中人物了吧?」
「寄情文字,聊以自娱而已。」
「牛青云,别客气,本官很欣赏你的文采,里头提到不少当地歌谣,这也是你采集得来的吗?」
「大多是当地民间曲子,少部份是我自己所作。」
「你自己作的?」陈敖眼睛发亮,更有兴味地道:「牛兄果然多才多艺,可惜有词无曲,能否唱几曲给本官听听,比较一下苏州和云南的不同曲风?」
「这……?」
「你不想唱?那我们来谈谈你小说里的诗吧。」
牛青云真的是糊涂了。早在县衙传讯他之前,他已明白自己写的小说出了岔子,甚至收拾好包袱,准备坐一场文字狱。
外头前来关心的文人朋友也感到诧异,这位县令大人固然特立独行,但听说总督不满牛青云的小说,陈大人不可能不顺着上头的意思吧。
陈敖仍是一句句问,牛青云也一句句回答,到了后来,不再是审案,倒成了有趣的小说讨论大会,连衙役也听得津津有味。
「牛兄,今天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陈敖抱了抱揖,笑道:「原来真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与牛兄谈学问,本官显得浅薄了。」
牛青云神情已转为缓和,也回礼道:「大人亦是见闻广博,见解独到,青云今日得大人为知音,虽死无憾。」
「好端端的,谈什么死呀活的?我还等着你下一部小说呢。」陈敖笑眯眯地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牛青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家啊!牛兄从早上等到此刻,大概也累了,回家休息吃顿饭吧。」
「陈大人,你不拿我?不定我的罪?」
「你何罪之有?我大清王朝开国已达一百一十三年,如今天下安定,百姓富足,却有人吃饱没事,不懂得欣赏好小说,偏偏在字里行间挑骨头,读书读到这种程度,也真是无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