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女人抓出来的指痕嘛,跟吃饭有什么关系?」
「树根嫂又打牛树根了,牛树根怕老婆,吐不出这股窝囊气,只好来这里吃饭解闷,他上门不点菜,只消说和老婆吵架了,丰富之家的大厨就帮他料理出适合他心情的饭菜。」
「喔,这位大厨就是让乾隆爷赞不绝口的米家大姑娘吗?」
「现在不叫米大姑娘了,如今我们喊她安嫂儿,喏,坐在柜台那位就是了。这回安嫂儿又有孕了,咱们安哥儿疼老婆,不让她太操劳,所以她不下厨了。」
「那么现在是谁掌厨呢?」
「他!多多小爷。」
米多多掀起厨房的帘子,一双浓眉大眼明亮有神,粗辫子打得结实油亮,他手臂弯里抱着几个小坛子,笑眯眯地走到牛树根的桌边。
「树根大叔,这碗汤还可以吗?」
「还不够味,呜……我恨……我恨家里的疯婆子……」
「就在这里恨她吧,回家可不要恨了喔。」米多多微笑舀起一匙胡椒粉,全数洒进牛树根的汤里。
「我怎能不恨啊!呜呜,她打我,害我这张脸肿得像个猪头……」
「再吃点辣椒,激出火气,可别回去打孩子出气。」米多多又往汤里倒下切碎的朝天椒,拿起筷子拌了一下,再放下一匙辣豆瓣酱。
牛树根瞪住那碗鲜红的热汤。「男子汉忍辱偷生,绝不打孩子出气!」
语毕,他端起汤碗,咕噜噜喝下,顿时一张肥脸涨成大红色,眼泪鼻涕齐飞,哇地一声,他乾脆趴在桌上,捶胸顿足大哭起来。
「嗳,多多呀!」老板安居乐见状,忙倒了一大碗清茶过来。
「姊夫,交给你了。」
米多多走回厨房,一路微笑和其他客人打招呼,大家指着牛树根,忍不住哈哈大笑,忙又掩住了嘴,怕喷了一桌的饭菜。
米软软站在厨房帘子后头,也是掩嘴而笑。十七岁的她穿着月白衫裤,亭亭玉立,秀净甜美,一张小脸像块水嫩嫩的豆腐,仿佛吹弹可破。
「哥,你老爱捉弄树根叔叔,好坏喔。」她放下帘子,声音软腻腻的。
「他喜欢吃香喝辣,只好顺着他的口味了。」米多多抄起锅铲,俐落地抓起一把姜蒜,油爆炒香,继续他的大厨活儿。
「可是他哭的好可怜。」
米软软绞着衣角儿,不忍看个胖大汉子像小娃娃一般啼哭,於是走到桌边,掀开一只陶瓮,才舀动勺子,空气中立刻弥漫一股酸甜的清凉气味。
「阿里,麻烦你。」米软软放下汤碗,柔声吩咐夥计:「你端给树根叔叔,说这是咱们请他喝的乌梅汤,给他解腻去火,喝了清凉又清心,叫他别哭了。」
「是!」
现在厨房有六个夥计帮忙洗菜、切菜、准备各色食材,外头也有四个夥计跑堂,比起五年多前丰富小馆刚开张时,样样都得自己来的辛苦情况,米软软由衷感谢老天爷的厚爱,让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愈来愈好。
瞧几个夥计满头大汗,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她又舀起乌梅汤放在台上,稍微抬高声音道:「各位大哥辛苦了,待会儿抽空喝碗凉汤,肚子饿了就去蒸笼拿块糕吧。」
「知道了,谢谢软软姑娘。」
夥计们笑逐颜开。软软姑娘最好心了,他们来这里不但能赚钱糊口,还可以学到米家的美食手艺,更能尝到最好吃的各色点心,难怪想当厨师的年轻人争相抢进来当夥计了。
米软软的目光转到门边小桌上的一个食篮,不由得脸上一热;丰富之家向来不做外送,唯独此人例外。
她轻声问道:「咦,陈大人的午饭还没送去?」
「瞧我忙忘了,软软姑娘,我立刻送去。」一个夥计手里沾满了猪油和菜屑,正在捏肉九子。
其他几个夥计也是又切又炸又递菜的,米软软忙道:「你们忙吧,我来送。」
她一向负责点心小食,只要事先做好,摆在蒸笼或碗碟里,客人点了就可以送出去,所以她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忙碌。
她把做好的薄荷枣泥糕放进蒸笼里,向阿里叮嘱了火候和时间,再摊开一条乾净的白巾子,掀起另一只小竹笼,拿出两个晶莹嫩白的状元糕。
轻轻扎起巾子,她的脸蛋泛出微微红晕,低头将包着状元糕的巾子收进食篮,挽起篮子,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姨!姨姨!」
一个小女娃儿坐在柜台上,一见到米软软,笑呵呵地叫个不停。
「心心,别坐这么高,好危险呢。」米软软抓住女娃儿的粉胖小手。
「心心帮爹招呼客人。」
两岁的安心心声音甜脆,两条小腿踢呀踢的,她身穿碎花小衫,梳着两条小辫子,扎上红色丝带,一双大眼又圆又亮,滴溜溜一转,见到门口踏进来客人,立刻拉开嗓门喊道:
「客倌请上坐,我们丰富之家饭菜香,酒水甜,教您吃了心欢喜,撑饱肚皮笑嘻嘻——跑堂哥哥,点菜喽!」
那娇滴滴的稚甜声音讲完,许多客人拍手大笑叫好,自从丰富之家蹦出这个女娃娃后,来这边吃饭是更有趣了。
坐在柜台里的米甜甜却是秀眉微蹙,低头拨弄算盘珠子,喃喃念着:「九两加三两,三?乐哥哥说是退七进一……」答答两声,只见她拨好算盘珠子,又狐疑地自语:「十二?到底对不对?心心,来,手指头借娘一下。」
安心心听了,小屁股一转,爬进了柜台里面,伸出十根圆胖的小指头。
米甜甜先数了自己的九根指头,又数好女儿的三根指头,再从头算起。
「一、二、三……十二,真的是十二耶!」米甜甜终於算对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抱起女儿用力亲了一记。「心心,娘会记帐了。」
「姊,你好好坐着,别动了胎气呀。」米软软看她动作太大,担心地道。
米甜甜摸摸突起的小腹,笑道:「六个月罢了,瞧你们一个个把我当病人似的,哎,坐柜台好无聊,真想进去烧菜。」
「姊夫心疼你,你就让他疼疼嘛!」
米甜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采。「没关系,坐久了脚麻,我进去厨房转转。」
「姊,我送饭给陈大人。」
「抽不出人手送?也好,你出去散散步,可别整天闷在店里了。」
「心心去不去?」米软软拉着安心心,其实她很胆小,不太敢一个人上街。「姨带你去观前街吃粽子糖、看捏面人,好吗?」
「姨,心心去。」安心心仰起小脸,满是期待的眼神。
「姊,我们晚点回来了。」米软软抱下安心心,牵着小手一起走出门。
就要看见陈大人了,米软软的心脏怦怦跳动着,白皙脸蛋慢慢透出两朵红云,像是状元糕里的红豆馅,只露出一个小红顶的馅儿,还有更多看不见的细甜滋味,藏在那白白的粉糕里呢。
※ ※ ※
吴县衙门,知县大人陈敖正在审理案子。
衙门外挤满人群,个个伸长脖子往里瞧。陈敖上任四年以来,苏州老百姓最爱看知县大人审案,因为陈大人不畏强权,不收贿赂,不讲关系,每件案子秉公处理,为小老百姓仗义执言,总是教人看的大快人心。
惊堂木拍下,陈敖脸色严肃地道:「王彪,你状告秀才唐少楠勾引你家嫂嫂一事,方才几个证人都说清楚了,唐秀才三年来到王府授课,皆在书房教你侄儿念书作文,根本没跑到卢氏的房里,何来奸情?」
「我家娘子在嫂嫂房里看到唐秀才的诗文稿,这不就是证据吗?」
陈敖笑着拿起一张纸,扬在手上道:「那么本官给你这张文稿,你拿去丢到房里,本官也和你嫂嫂暗通款曲了?」
「大人,小的不敢。」王彪口气虽屈服,脸色还是十分悍然。「我家嫂嫂和唐少楠诗文往来,语气暧昧,我当叔叔的几度劝说,嫂嫂依旧不听。为了维护门风,小的也只有告上唐少楠,请大人制裁这个无耻淫贼。」
跪在旁边的一个少年红着眼睛大吼道:「你才无耻,想夺我爹爹的财产!故意害我娘和恩师。」
王彪凶神恶煞地喊回去:「你这个无知孩儿,是那个穷秀才要谋夺你爹爹的房舍和田产……」
「安静!谁敢咆哮公堂,打二十大板。」
陈敖拍下惊堂木,他对案情早已了如指掌,如今就是要下个令人心服的判决。
「卢氏,你丈夫过世多久了?」他和颜悦色问道。
卢氏低垂着头,声音喑哑地道:「十年。」
「为何和唐少楠诗文应答?」
「他……他诗写的好,民妇也读过诗,他写给我,我就回了。」
「好。」陈敖点点头,又问道:「唐少楠,你是否中意卢氏,所以写诗赠她,表达你的心意?」
「回大人,是的。」唐少楠毫无惧意地大声回答。
观看的老百姓一声惊呼,秀才爱寡妇?这场戏是愈来愈好看了。
「呵,既然郎有情,妹有意,双方又没有其它婚约,如此才子佳人,正好配成一对……」
「大人啊!」王彪嘶吼道:「我嫂嫂该为我死去的老哥守寡呀,一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这道理你也该知道哇!」
「你说的很有道理。」陈敖露出微笑,那张娃娃般的脸孔很容易让人失去戒心。「王彪,所以呀,万一不幸你早死,你的妻妾当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
「大人怎么咒我呢?」看到陈敖语气转缓,王彪心情放松,果然他去知府大人那儿活动活动,陈敖也要卖他的面子了。
「哎呀,本官怎敢咒人?那转个边儿,本官这么说吧,若你的妻妾不幸早死,你也要为她们守节,终生不再娶喽?」
「男人守什么节呀?妇女守节,才是天经地义,不然朝廷为何鼓励设贞节牌坊?这是教忠教孝,感化人心,宏扬我大清王朝的仁德风气呀!」
「没错。你果然明白朝廷的苦心,难得,难得!」陈敖点点头。「王彪你听着,如果你能为死去的老婆守节二十年,本官也会上表为你请一座贞节牌坊。可你这二十年,不得上妓院,不得娶妾,更要守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拿把刀子划花了脸,免得女人见到你这张还算英俊的脸,抢着要嫁你为妻,坏了你的名节。」
「这这这……」王彪感觉不妙,他好像要中陈敖的奸计了。「大人在说什么?我一个大男人的,要什么贞节牌坊?」
「是呀,你大男人都嫌累赘,那女人要那座石头牌坊做啥?」陈敖笑眯眯地说:「既不能拿来变卖,也不能拆下石头盖房子,为了这座怪物,一辈子孤孤单单的,送我还不要呢。」
衙门外传来如雷掌声,都是妇女百姓给予陈大人最热烈的支持。
陈敖满意地笑道:「男欢女爱,阴阳和合,这才是天经地义之事,否则你我从何处来?卢氏十年含辛茹苦,拉拔幼儿长大,死去的王家哥哥九泉有知,也该心存感激,让妻子另觅良缘,与有缘人白首偕老才是。」
王彪惊道:「不行!大人你不可以这么判,嫂嫂就算不要牌坊,也应该恪守女诫,遵三从四德,做儿女的表范。」
王家少年讲话了。「好,叔叔你提到三从四德,夫死从子,爹死了,娘从我,我要娘嫁给恩师,可以吧?」
「你这个不肖子孙,胳膊肘向外弯!」
「你当叔叔的从来不理会我和娘,现在娘要嫁人,你倒很关心了?」
啪!惊堂木用力一拍,陈敖收起笑脸。「谁也别吵。唐少楠,本官问你,你爱卢氏,还是爱钱财?」
「学生喜爱卢氏,平日教书卖文为生,不需要王家钱财。」
「男子汉敢言敢当,本官佩服。」陈敖在座上抱个揖,又转头道:「卢氏,你愿意嫁唐秀才为妻吗?」
卢氏惊讶地抬起头,看了儿子,又看了唐少楠,最后红着脸低下头。「小儿已为民妇作主了。」
「好,唐少楠,本官命你择吉日娶卢氏进门,别忘了送张喜帖过来衙门,做为本案结案的凭证。」
「多谢大人玉成婚事!」唐少楠欣喜不已。
「大人啊!」王彪睁大眼睛,喊得惊天动地。「你不判他们的奸情了?」
「两情相悦,男未婚,女寡居,诗文传情,情投意合,幼子促良缘,恩师成继父,这是何等美事呀。」陈敖摇头晃脑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又一本正经地道:「本案从头到尾说得明明白白,这只是一段普通的男女恋情,王彪的告诉不成立,本案审结,大家都回去吧!」
外头的老百姓用力鼓掌,陈大人审案果然明快,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驳倒乱告秀才的王彪,否则卢氏孤儿寡母一点薄产,也要教这坏心叔叔侵吞了。
王彪忿恨起身,离去时还不忘恶狠狠地瞪陈敖一眼。
陈敖才不怕别人瞪他,更不怕上头的知府或巡抚大人翻脸,既然他们敢来关说案子,就表示这案子有问题,他天生嫉恶如仇,愈是有人走后门关说送礼,他愈是要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
他翻起下一张状纸,上头尽是歪曲的字迹,好不容易辨出文字,不禁笑斥道:「下一件案子,孙老七告邻居朱八哥偷采他家丝瓜,朱八哥反告孙老七放狗咬他,呔!又是他们两个!这种小事也要本官出面?传两位当事人!」
孙老七和朱八哥等久了,两个仇人一见面,立刻打打闹闹出场,衙役赶忙上前阻止,看热闹的老百姓笑声不断,现在不看审案,倒是看猴戏了。
陈敖刚审完大案,心情轻松,也不去喝止。他不经意地望向群众,在红男绿女之中,有一抹纤细的月白身影格外突出;她笑意盈盈,神情娇甜,正和她抱着的女娃娃说话,那小巧脸蛋透出红晕,真是像极了秋日红扑扑的甜苹果。
米软软来了?!陈敖心头一跳。她是他第一个认识的苏州姑娘,那时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低着头,红着脸,举止娇憨稚气,为他端出一碟状元糕,软腻腻地说了祝福话:「吃糕步步高,吃了状元糕,祝举人老爷一路平安上京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后来他果然中了二甲进士第二名,又被派任为吴县知县,上任第一个案子就是审理安居乐的冤狱案。这几年下来,他和安老板一家很熟了,唯独没机会和米软软说话,只有每晚他到丰富之家吃饭时,她会为他端来饭后茶点,仍是软腻腻地说句吉祥话,然后立刻躲回帘子后头的厨房。
那双端着茶盘的小手白白嫩嫩,好像是软绵绵的状元糕……
「大人?」书办见他发呆,忙提醒道:「大人,孙老七和朱八哥到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