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辛苦了,请到下官官邸歇息……」
「不用了,陈敖在哪里?」
百姓自动让出一条路,陈敖稳下心情,不做无谓揣度,缓步向前。
「草民陈敖拜见于大人。」
「草民?」于敏中一抬眉,望向巡抚。「本来是皇上要摘的官,倒被你摘了。」
巡抚吓得魂不附体,咚地跪下,抖着气道:「臣……臣不敢……臣没胆……皇上他老人家……」
「你跪我干嘛?起来。陈敖,皇上有口谕给你,接旨吧。」
「草民接旨。」陈敖恭谨跪下,盯住地上石砖缝里的蚂蚁,只要他随意吹捏,那小蚂蚁就一命呜呼了。
「陈敖,盖朕南巡之意,乃为体察国内民生政情,稗有益治理家国天下,你未能认知朕之苦心,多次上摺阻挠,理由牵强,以劳民伤财之词陷朕於不义。又,你考成大计敬陪末座,实有负朕拔擢深恩,朕明年南巡之时,不想见到你,收到吏部免职公文后,朕命你回家念书,闭门思过,他日听候选任复官。」
于敏中一口气说完,全场鸦雀无声,好像……陈大人还是得走?!
于敏中趁大家不注意,收下小抄。他固然学问渊博,但还是背不住皇上冗长拗口的口谕。
唉!既然拿了一对宋朝青瓷花瓶,还有那幅无价的宋徽宗瘦金体真迹,他又怎能不略尽「棉薄」,帮帮这个后生小子?
更何况人家还送了两个美妾陪同游江南,他当然是义不容辞帮忙到底了。
「啊?怎么不说话了?陈敖还不谢恩?」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敖拜伏地上,并未感受到皇恩浩荡,而是由衷失望,毕竟皇帝最大,忠言逆耳,是他不智,冒犯天威了。
巡抚忙道:「可还得解他上京……」
「解什么?吏部穷紧张,不查明真相,匆匆照会都察院、刑部拿人,总督只是说有嫌疑而已,他已经去信说明,误会一场啦。」
「误会?」不行,要整死陈敖!巡抚从怀中抽出随身携带的「罪证」,啪啪翻了好几页。「于大人您看,这本『南游记』有反逆之心,陈敖不察……这里写着『永历帝离恨归天』……」
巡抚突然大眼一瞪,永历帝不见了,变成了「伪桂王」,而他用朱笔圈画的「陛下」,也变成降两级的「王爷」。
「见见见……见鬼了……这本小说怎全走样了?」
于敏中拿过去翻了翻,笑道:「我大致翻阅过了,只不过是一本稗官野史,也值得你们大张旗鼓作文章?我从总督那边来,他说他是老眼昏花,老糊涂了。」他又将小说递了回去。「既然我是钦差大人,就直接要你甭拿人了。」
「可可可……可我职责在身……」
「皇上要陈敖回家念书,你要他上北京,我听皇上的,还是听你的?」于敏中变了脸色。
「下官不敢。」太离奇了,巡抚翻了白眼,只差没有口吐白沫。
陈敖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身在虚无缥缈中,命运的方向游离不定,全由他人摆弄。
小蚂蚁沿着石砖缝爬走了,别人要踩它,它拐弯抹角,还是找得到出路。
「陈敖,别跪了,快起来。」于敏中和颜悦色地扶起他,庄重慈祥地道:「皇上要你回家念书,实在有他的深意。你年轻识浅,过於直爽,你回家韬光养晦,修身养性,过两年再出来为朝廷尽力吧。」
「多谢于大人的教训。」陈敖木然地回答。
老百姓有人鼓掌称谢,有人放声哭泣,悲喜交集,纷纷向陈敖围拢过来;高兴的是陈大人免除了牢狱之灾,难过的是陈大人再也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
米多多兴奋地拍拍米软软的肩头。「软软,陈大人不必去什么塔了,快,咱们过去恭喜他。」
米软软绞着被泪水湿透的帕子,心情难以平静,这一天下来,心情有如坠入深谷,继而在呜咽溪流中泅水,穿山越岭,又是大雨浇灌,又是狂风吹袭,经历惊惶忧惧,悲、离、欢、合,终於豁然开朗,守得云开见月来。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多岁,遍尝了人间诸多世情。
平安就好,但敖哥哥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米甜甜也是乐得手舞足蹈,拉了妹妹大步踏出。「软软,还楞什么?陈大人一定很想见你,快过去陪他……哎哟!」
安居乐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甜甜,肚子疼吗?」
「娃娃在里面……打滚……」米甜甜脸色刷成惨白,额头冒出冷汗,抱住了肚子。「乐哥哥……要生了……」
「甜甜,忍耐,我抱你回家。」安居乐想抱她,却怕挤到那颗大肚子,急得不知从何抱起。
「爹!娘!别丢下心心啊!」安心心扯住娘亲的指头,吓得大哭。
米软软搂住小人儿,让她有了依靠。「心心乖,姨在这儿,我们快跟爹娘一起回家生娃娃。」
群众发现了米甜甜的状况,此起彼落地大喊道:「安嫂儿要生了!有没有接生婆?有没有推车,还是马车、骡车、牛车?快送回去呀!」
「这里有轿子,请各位大哥过来帮忙,感激不尽。」米多多抢到最近的一顶轿子边,立刻有十几个乡亲帮忙抬了起来。
「喂,做什么?」巡抚大人遥遥看见了,气得跳脚。「那是本大人的官轿,抬到哪儿去?」
米多多挥挥手。「抚台大人,我姊姊要生娃娃了,借您轿子送回家。」
又有人喊道:「抚台大人您难得做好事,也算是积阴德啦,谢谢你了。」
巡抚大人气得撕掉手上的「南游记」,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
于敏中笑道:「苏州人情味浓,真是一个好地方,咦?我说巡抚大人,你肚子饿也不用吃纸吧?我记得上回来,皇上赞不绝口的米大姑娘……」
「于大人不用去了,刚刚那个大肚婆就是米大姑娘,没人煮给你吃。」
「唉!真是可惜。」
巡抚总算还记得礼貌,再度摆出笑脸。「那么请于大人到舍下坐坐吧。」
人潮逐渐散去,还有许多人围着陈敖说话,个个离情依依。
陈敖微笑以对,他感觉极度空虚,很疲倦,说不出话来。
身后有人拍他一下,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阿敖!」
陈敖转过身,那位弥勒佛也似的白发老人令他惊喜不已。
「伯伯!」
第九章
「呜呜……」
安心心坐在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委委屈屈地捧住小脸,眼泪汪汪,一张嘴巴嘟着,承接住一颗颗小眼泪。
为什么没人理她了?娘在里头叫,姨进去陪娘,舅忙着烧水煮饭,爹在她前面走来走去,大脚碰碰碰的,教她也跟着心慌意乱。
安居乐焦躁地在小院子里踱步,急得耳根子发红;甜甜喊得这么痛苦,会不会生不出来?他想进去陪她,却被产婆和米软软赶了出来,真是急死人呀!
看到了呜呜哭泣的安心心,他慌地抱起,以粗指头帮小人儿抹泪。
「心心,乖乖别哭,爹在这儿,好乖喔,不哭,我们马上进去见娘了。」
「娘做啥?心心要娘。」爹的大手最暖和了,安心心的小脸靠了上去。
「娘帮心心生妹妹了,心心开不开心?」
「娘生妹妹,不理心心?」
安居乐露出一个憨笑,揉揉她的小胖脸蛋。「心心比爹还憨了,爹娘怎会不理你?你忘了你的名字吗?你就是爹娘最心爱的心肝宝贝啊。」
安心心听得懂心肝宝贝,小脸绽开笑容,笑呵呵地搂住爹的脖子,在爹的大脸用力亲着。
陈敖站在院子门边,没去打扰这对父女,他身旁的陈万利正好说完一段落,悠闲地喝着茉莉香茶。
陈敖若有所思,俊秀的眉目显得凝重,好一会儿才道:「伯伯,所以于敏中拿了你送他的礼物,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
「他可费尽唇舌了,特地重新翻出吏部任免官员的摺子,想让你起死回生。乾隆爷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想到你阻谏南巡的摺子,最后还是没留住你的官。不过,乾隆爷也记得你是认真做事的好官,这才会叫于敏中南下查案。」
「伯伯在绍兴,最初怎会知道这案子?」
「牛青云来找我。」陈万利见了陈敖诧异的神色,又笑道:「你叫牛青云避开苏州时,他这才知道麻烦大了,他的哥哥是粮行老板,和我有生意往来,叫他来找我,看看有什么办法不至於牵连你这位好大人。」
「他哥哥把你当神仙了。」
「呵,你不知道伯伯神通广大吗?」
「通到两江总督那儿?」
「就是呀!」陈万利一高兴就捋胡子。「只不过带几件汉朝玉器过去,他就陈老、陈老喊个不停,我顺便将你五哥哥的大女儿配给他的小儿子,再将你二哥哥的六儿子牵成他的九小姐,怎样?才子佳人,比你点的鸳鸯谱还美满吧?」
「伯伯,你不用牺牲他们来救我呀。」
「欸,阿敖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陈万利摇摇头,带着不赞同的眼光。「我这两个孙儿女听到消息,兴奋得恨不得马上成亲,我这爷爷出面谈婚事,众孙辈没有不满意的,你还以为大家都像你落水三千,只盖一个票印吗?」
「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陈万利捋须大笑:「好,好,又被你纠正了。阿敖,你读书读出名堂,伯伯真的很开心。」
「伯伯……」陈敖暂时忘掉那些纷纷扰扰,孺慕之心油然而起,是伯伯抚养栽培,他才有今日。
「唉!咱陈家赚钱行,生孩子行,就是读书不行,你为陈家大院挣得几支举人、进士的旗杆,伯伯颜面也发光;不过你自幼就倔,硬是不肯当我的儿子,否则我就能把这光荣事迹载入族谱了。」
「我敬重伯伯,也爱伯伯,但不想让七位哥哥心里有疙瘩。」
「你老是想着别人,怎不想你七位哥哥会发财,还想分财产给你呢?这样也好,咱们撇清关系,不然照你这种当官方式,哪天所有人得罪光了,被下旨满门抄斩,伯伯就惨喽。」
陈敖一哂,他多少也承袭了伯伯的风趣个性吧。
「伯伯,我知道你这趟辛苦了,可我不赞成你的做法。」
「你不赞成?想去天牢吃大米饭?让伯伯难过?让吴县百姓捶心肝?让坏蛋大笑?让你那位米姑娘伤心掉泪?」
讲到米软软,陈敖心中一紧。
陈万利语气变得正经。「是金钱权力发生的问题,也要由金钱权力来解决。伯伯做生意五十几年了,向来与人为善,大家联个亲戚关系,彼此无害;他要钱,我有钱,他要人,我子孙多多。只要不做坏事,为了维护你、维护我们陈家,施舍一点老脸和金钱,又算什么?」
「伯伯,这不白白给了人家好处?」
「你以前就爱和我辩论这些道理,谁得了好处,还很难说。若促成两对姻缘,岂不美哉?而且总督高兴,伯伯放心,你平安无事,大家皆大欢喜。」
有些问题,陈敖仍需静下心来思考,此刻无法和伯伯辩论。
「乾隆爷叫你回家念书,你回头多想想,下回出来当官,会圆融些。」
陈敖感到头痛,转了话题。「那本『南游记』是怎么回事?」
「喔!我叫牛青云挑出有问题的部份重写,我帮他重新印行。原先他刊印了两百本,送出三十九本,其馀一百六十一本没有书肆愿意卖,只好摆在家里生蛀虫,我要他收回那三十九本,他拿回三十七本,另外两个拿不出来的朋友,他就和他们绝交了。」
「一本送给总督?一本在巡抚那儿?」
「没错。」陈万利又捋捋花白胡子。「我向总督讨来看,他是明白人,就给我了,所以,总共一百九十九本原版小说,我要牛青云当着我的面烧了。」
陈敖大惊。「你要他改书,又烧他的书?他一定很心痛啊。」
「没办法呀,他自己闯的祸,还得自己收拾,他可是哭得像下大雨,差点没把火给浇熄了。」
「巡抚那本呢?」
「阿敖,别忘了绍兴出师爷,巡抚身边的师爷正是绍兴来的。」
「调包了?」
「旧书拿回来,昨晚也烧成一把灰,呵呵,天衣无缝。」
「那牛粪和猪?」
「那是你陈发叔叔的杰作。于敏中昨夜在船上喝醉了,我怕他赶不及醒来,要陈发想办法拖延时间,我这个四十年老管家,办事深得我心啊!」
想到今早街上的趣事,陈万利大感得意,诗兴大发,思量片刻便吟了起来。
「牛粪多,牛粪香,晒乾烤火煮锅汤,烧完依旧硬邦邦;猪只多,猪肉香,宰了分尸泪茫茫,火腿一样香又胖……」
陈敖很想拔腿就走,过去在陈家,只要陈大老爷一吟诗,妻妾儿女丫鬟仆役无不落荒而逃,他也不例外,只有管家陈发能耐心赞美老爷的奇诗。
「哇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陈万利的灵感。
「甜甜生了!」安居乐大叫,急得就要冲进房间。
米软软打开门,探头笑道:「姊夫,是一个漂亮的妹妹!别进来嘛,整理好了再说。」说完又开起门。
「哈哈!」安居乐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安心心兜圈子。「是妹妹!心心,果然是你要的妹妹,你当大姊,我当爹了。」
「哇哈!」本来就是爹嘛!安心心也跟着大笑。
「哇哇!」里头婴儿啼哭不断,响亮无比,此起彼落……
米软软又探出头,神情十分激动。「姊夫,姊夫,姊姊又生了,是个弟弟。」
安居乐呆住了,憨憨地放下安心心,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到底甜甜是生妹妹?还是生弟弟?
米多多赶来,又跳又笑地摇着傻掉的姊夫。「双双对对,是双生儿啊!」
「啊?!」
陈敖的心情也随之激动,好像他也变成这家庭的一份子,真真实实地为他们欢喜动容,深刻地体会那份扎实稳定的幸福感。
好一会儿,产婆出来向安居乐恭喜,他立刻带着安心心进去,又过了片刻,米软软才带着笑容出来,轻轻掩上房门。
「呵。」陈万利微笑转身。「我饿了,多多小爷,你们可要请客唷。」
「没问题。」米多多朝陈敖挤挤眼,带着不相干人等离开院子。
小院子里,只剩下陈敖和米软软。经过一夜一天的折腾,此时两人对望,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软软。」他执起她的小手,柔声道:「你辛苦了。」
「不,我不辛苦,是你今天辛苦了。」她抚上他厚实的掌心。
「看姊姊生娃娃,不怕吗?」
「不怕。」米软软水灵大眼灿亮,笑容甜美。「上回心心出生,我也在旁边帮忙,真是不可思议,姊姊和姊夫相爱,就可以生下娃娃……」她脸蛋泛起红晕,这件奇妙的事令她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