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到一股异味,轿子也停了下来,他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回禀大人,前面街上一堆牛粪,一坨又一坨的,好像寿桃般……」
「别形容了,还不抓了老百姓,快快清理路面?」
道旁的百姓望着浩浩荡荡的轿队,没有好脸色,被指了差使的老百姓像是早有准备,从屋边拿出竹耙子扫将起来。
他们不是扫粪,而是把牛粪推平,涂了满地,还有人拿水冲了,顿时屎粪四流,臭味扑鼻。
「臭死了!」轿中各官员捏紧鼻子,巡抚大人咒骂道:「怎么洗这么久?」
「大人,一时清不乾净,还是请大人等着?」
「改道!」
「难道大人要走小巷子?可您的大轿子进不去耶。」
「那就走啊!」
大队差役和轿夫不得已,只好踩着牛粪往前走,靴子和屎粪摩擦而过,举步唯艰,发出奇怪恶心的黏糊声,有的轿子立刻传来呕吐声。
巡抚大人捏到鼻子通红,差点窒息而死,好不容易通过牛粪阵,众官员无不大舒一口气,掀开轿帘吹凉风。
一阵躁味随风而来,还夹杂着啯啯声响,众官员慌忙掩了帘子。
「怎又停轿了?」巡抚大人大怒。
「回禀大人,这个……这个……猪过街了。」
「苏州城哪来这么多猪?赶走呀!」
「哎,这猪没人看管,喂,大家帮忙赶猪啊!」
被点名的围观百姓从容地拿起竹鞭子,大声吆喝着:「猪过街了,一二三四五六……十五、十六,十六只猪逛大街了。」
竹鞭打得啪啪响,大猪受到惊吓,到处乱窜,还去冲撞几个官员的轿子,轿夫们一见大猪的肥胖斤两,纷纷吓得逃走。
带头的差人怒喝道:「你们怎么赶猪的?还有你们这些抬轿的,快回来呀!」
「呵呵!」又有人在数数儿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五、十六,哎呀呀,不偏不巧十六顶大轿,一头猪一顶轿,可咱家想不透,大猪又笨又胖,怎会坐得上轿子?」
「谁在外头胡说?」巡抚大人气昏了,一把扯开轿帘。
「啯啯。」一头大猪不偏不倚地拱向他的大腿弯,兴奋地用猪鼻摩擦着。
「救命啊!快把这只猪拖下去砍了。」
「走!走!」几个还算忠心的差役赶了过来,推推扯扯,抓猪耳朵,拉猪尾巴,就是赶不动这只热情的大猪。
「我来。」一个汉子拿了竹鞭,挥舞了三两下,大猪立刻乖乖地跟他走。
「大人,不要紧吧?」差役们上前扶起巡抚。
巡抚气得发抖,身上官服被猪拱成一团脏乱,连手上的公文也沾满猪口水,差点让猪给吃掉了。
「全全全……全给我拿下了。」
「启禀大人,猪跑了,大家都跑了,不知要拿谁?」
巡抚呆望空无一人的街道,不只老百姓不见了,连差役和轿夫也逃得七零八落,现场轿子横陈,猪粪处处,一片狼藉。
「这些死老百姓!还有那些跑掉的,快找他们回来,本大人还要办事啊!」
经过这一折腾,当场五个年老体弱的官员不堪受惊,马上打道回府。
又费了一番功夫,「避难」离去的差役和轿夫才慢慢回来,大家重新整装,无精打采地敲锣打鼓,为大队官员开道。
原本两刻钟即到的路程,竟是到了近午才来到吴县衙门。
总算不再有状况发生,巡抚大人拍拍官服上那只皱掉的孔雀补子,雄壮威武地走下轿子。
「哇!这么多老百姓来迎接本大人呀?!」
才走了两步,突然踩到滚圆的东西,脚步一滑,才要站稳,却又滑了出去,接连踉跄了好几步。
「大人!」幸好有忠心的差役扶住他。
「怎么回事,地上都是油?还有这些豆子?」巡抚大口喘气,眼冒金星,吼道:「陈敖这小子死不瞑目,存心要陷害本大人吗?」
人群中有人说话了,声音响亮,在场老百姓都听得到。
「唷,也不知道是谁陷害谁?咱陈大人做的好好的,是谁看不顺眼,要摘了陈大人的官儿?」
「唉!老兄您就不知道了,总督硬要把他那嫁不出去的闺女推给陈大人,陈大人不要,总督大人当然恼了。」他的同伴一搭一唱。
「这小事一桩嘛,总督大人怎如此没气量?」
「老兄,还有呢,也不知是哪一省的抚台大人,伸手跟咱陈大人要公库钱盖花园,又想利用霸权,便宜跟乡下老百姓买田,幸好陈大人胆识够,气魄足,硬是不让那个贪官得逞。」
「原来是陈大人得罪小人了,唉,这年头小人当道,大人吃亏了。」
这个抚台大人不就是自己吗?巡抚大人顿时七窍生烟,急吼道:「谁在讲话?去给本大人锁来了。」
随行的师爷忙劝道:「大人,请息怒,陈敖颇得民望,你此刻要拿他,老百姓难免震惊不满,更何况他们聊聊,没有指名道姓,大人若是任意锁拿百姓,恐怕更会招惹民怨了。」
「哼!」
巡抚硬生生抑下满腔怒火,重重地踏进吴县衙门。
陈敖已站在公堂等待,他穿着那件新做的墨绿棉袍,意态清闲,神色无惧。
他望了站在门外的米软软,她抿紧唇,站在家人旁边,也是镇定地望着他。
「卑职陈敖见过巡抚大人。」他有礼地打揖。
「陈敖,本官今日由两江总督特任为摘印官,这是吏部公文。」巡抚头抬得高高的,将公文由差役转送给陈敖。「你考评不佳,吏部发文免职,本官执行交接,你仔细瞧着了。」
「卑职看清楚了。」陈敖微笑摺好公文,放到案上。
平常办案写公文的桌上,摆放着摺叠整齐的七品绣鸂鶒补服和红缨帽,以及一方官印。
「不劳巡抚大人麻烦,陈敖已准备妥当,不知交接的新大人来了吗?」
「那个从海盐调来的、叫什么来着的袁大人呢?」
「卑职在此。」袁大人神态恭谨地进入公堂。「见过巡抚大人、陈大人。」
陈敖见他容貌和善,一派中年文士的温文风格,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希望他是一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袁大人,这里是吴县知县印信,另外公库帐目在此,请点交。」
「陈大人声誉清廉,海内皆知,弟无需清查盘点,亦能安心交接。」
「多谢袁大人谬誉,陈敖若有交代不周的地方,还请袁大人见谅,衙内县丞、主簿、书办们个个娴熟县内政务,定能襄赞袁大人治理吴县。」
「不敢,是陈大人政绩卓越,弟只要萧规曹随……」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巡抚大人听得头皮发麻。这姓袁的不是总督一表三千里的远房表亲吗?怎么胳膊肘向外弯,推崇起那个臭小子了?
「陈敖!」巡抚又大喝一声。「这里还有总督命令,你跪下听令。」
陈敖仍是带着笑容,撩起袍摆,坦荡荡地跪下。
外头群众哗然,县衙衙役刻意不阻拦,全让他们冲进了公堂门外。
巡抚无视外头的愤怒叫声,大声念道:「查前吴县知县陈敖任官期间,判案谬误,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即日解送都察院……外面吵什么啊?」
「报告巡抚大人,好像……快暴动了。」
「挡住!挡住!」巡抚回头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由得一阵胆怯,但仗着最高官员的气势,他丢下公文到地上,仍是威严地道:「陈敖,你自己看看,你可知罪?」
「草民无罪。」陈敖看也不看。
「你说什么?你这大胆刁民,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呀,把他枷了。」
「谁敢动我们陈大人?」张龙、赵虎冲了出来,挡在陈敖面前。
「你们两个下等差人还不闪开?否则你们的陈大人罪加一等。」
「谁让陈大人戴那玩意儿,我张龙第一个跟他拼了。」张龙红了眼。
他才说完,公堂内的县衙衙役也持着水火棍,一字排开挡在陈敖身前,摆出最凶恶的脸孔面对巡抚大人。
手持木枷准备拿人的差人胆怯了,裹足不前。
巡抚冷笑道:「陈敖,你果真反了,你要连累他们吗?」
阿三和阿四扠起陈敖,忿忿地道:「大人,别跪他。」
场面僵硬,陈敖不愿衙役兄弟因他遭祸,於是拍拍张龙赵虎的肩头。「兄弟们,别吓着抚台大人了,万一吓出病来,说不定要拉着去陪葬呢。」
「大人!」赵虎哭了出来,为什么大人总是这么风趣啊!
「收起水火棍,我们这水火棍只有打屁股时候才用,别挡在前头绊路,抚台大人不小心跌倒了,我们还得帮他满地找牙。」
「陈敖!」巡抚火冒三丈,这小子还有心情消遣他?「你都不是县太爷了,拿什么身份命令他们?你悖逆、狂妄、僭越……可恶啊!还不去枷人?」
众衙役站得笔直,仍是握紧水火棍,护住陈敖,不让来人越雷池一步。
陈敖见巡抚气得龇牙咧嘴,额冒青筋,也知道玩笑开够了。
收起放浪之心,他推开张龙、赵虎,伸出双手,从容笑道:「来吧,既然上头认定我有罪,不戴是不行了。」
张龙、赵虎扑通跪下,硬是拉下他的双手,紧紧扣在彼此的大掌里,放声哭道:「大人呀,他们不能这样子对你……」
所有衙役也转身跪下,水火棍啪啪丢到地面,也是激动地流泪哭道:「大人仁厚,总不随便打人、枷人,只有那恶性重大的杀人犯才需戴枷啊!」
「大人待我们像兄弟一样,我当差二十年,还没碰到这么好心肠的大人。累了,你要我们休息,饿了,你掏饷俸为我们加菜……呜……」
「大人总记得我娘亲的生日,吩咐我早点回家帮娘亲做寿,还送寿面……」
「朝廷冤枉大人了,大人没罪,大人平日为老百姓伸冤,我们也要为大人伸冤啊!」
里头哭,外头的老百姓也哭成一团,这位亲民爱民、还会唱曲给他们听的大老爷,怎能被胡乱摘官定罪,又要被押送到京城去呢?
安心心让爹爹抱着,看到大家哭,不觉大眼垂下,小嘴一瘪,也莫名其妙跟着嚎啕大哭。
「呜呜,姨爹大人不见了,心心没玩水啊!」
这一哭,哭出了米软软好不容易遏止的眼泪,米甜甜握住她的手,陪着妹妹一起默默流泪。
巡抚的师爷见了这场面,上前低声道:「大人,戴枷与否,只是一个形式,您要杀他锐气,已经达到目的了。眼下场面混乱,不如速速让差人带走,好完成差事。」
巡抚审度情势,即使他不被陈敖气死,也要被万头钻动的老百姓踩死,於是咳了咳,道貌岸然地道:「陈敖,念在路途遥远,今日本大人不枷你,你跟着刑部差人走吧。」
「多谢巡抚大人。」
「大人!」张龙、赵虎还死死拉住他,眼泪鼻涕沾了他满手。
「我看这样吧。」新来的袁大人和善地笑道:「这两位差兄弟忠肝义胆,我让他们出公差,陪同陈大人一路上京,服侍生活琐事。」
「道命!」张龙、赵虎大声地道。
「袁大人客气了。」陈敖先向新官致意,再扶起两位兄弟,眼中有泪,笑道:「快快,都起来,既然朝廷有令,我这趟北京一定得去。天气冷了,大家早晚当差,要保重身子。」
「大人呀!」没有人肯起身,这一声保重又让大家哭得涕泪涟涟。
唉!是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只是徒增感伤,也让袁大人为难。
迈开沉重的脚步,每走一步,就一声「大人,别走啊!」紧紧勒住他的心。
昂起首,咽下泪,陈敖挣开拉住他的衙役,一口气走出了县衙大门。
一个老太婆见了他,立刻跪下哭道:「大人,您大恩大德养活咱一家人,老婆子跟您磕头了……」
「啊,是了婆婆,你快起来,别碰了老骨头啊。」陈敖急忙扶起。
「你要走,老婆子就不起来,你不走,老婆子才起来。」
「大楞子、二楞子,快扶你奶奶起来呀。」
丁婆婆身边两位小童也跪道:「奶奶说,如果没有陈大人照顾、送银子,大楞子就饿死了,我们要跟陈大人磕头。」说着祖孙三人就磕了下去。
陈敖急道:「别这样……」
话未说完,前面又叭啦啦跪下一堆人,一个大汉捧出一条大白萝卜,哭得像个三岁娃娃。
「大人保全了我们的菜园子,不让坏官员踩烂,陈大人你瞧,这萝卜长得这么漂亮,本来要送你炖汤喝……」
陈敖禁不住心头酸楚,泪流满面。
这群善良可爱的老百姓啊,他的心因他们而紧紧地系在苏州。
他再也洒脱不起来。原以为特立独行,潇洒妄为,一人做事一人担,然而这些年来,他的一言一行已深深融入苏州百姓的生活中,他在其位,百姓欢喜知足;他罢官离去,却让他们惶惶无所依靠了。
也苦了痴心相对的软软啊!
抬头望去,她亦是含泪看他,两人纵使已诉过千言万语,却是难以分舍,她那姣好小脸是如此惨白,教他一再痛过的心怎堪再痛?
老百姓看到陈大人哭了,大家更是哭得呼天抢地。
「我们不要陈大人走呀!」
「天理何在啊!为何一个好官会遭到冤枉陷害?贪官却在街上招摇啊!」
「我们要上京城告御状!」米多多用力抹去眼泪,振臂高呼。
「对!告御状!教乾隆爷瞧瞧,他损失了怎样的一员好官儿!」米甜甜也不顾自己的大肚子,声音清脆地大喊着。
百姓情绪沸腾,前头的巡抚衙门差役根本开不出路,巡抚大人看看天色,不耐烦地道:「快走,再哭下去天都黑了。」
「钦差大人于敏中大学士到!」
街道那头有人大声呼喝,一声又一声传来,震动人们的耳膜。
巡抚吃了一惊。「于敏中?!他不在北京,跑来当钦差了?」
一顶八人大轿火速奔来,一放妥,于敏中走出轿子,也是大吃一惊。
「果然是万民相送。」于敏中四处观望,语气惊奇。「陈敖的声望和那些弹劾他的摺子,实在相去十万八千里啊。」
有人喜道:「告御状的对象来了。」
米多多认得于敏中,立刻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冤枉啊!我们的陈大人有冤,您一定要主持公道!」
于敏中循声望去,点点头。「大家稍安勿躁,本官就是前来处理此事。」
「哇!」群众爆出欢呼声,嚎哭的止住声,跪着的爬起来,个个拿眼直瞧于敏中,期待他说出挽回陈大人的话。
米软软心情激荡,不断拭泪。天无绝人之路,敖哥哥有救了?
于敏中为一品京官大员兼皇上身边重臣,从二品的巡抚当场矮了一截,他赶忙上前迎接,换上最谄媚的笑脸。「于大人,您奉旨南来苏州,怎不事先通知?好让下官率同官员前去迎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