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米甜甜拉回了女儿,将她抱进臂弯里。「大人和姨谈事情,你乖乖的不能吵喔。」
安心心眨眨长睫毛,不解地抬头看娘亲,米甜甜只是忧心地瞧向神色不对的陈敖。
米多多和安居乐识趣地退回屋内,仍旧半掩起大门。
「大人?」米软软跨出大门,冷冽的空气令她一凛。
「软软,我们到一边说话。」陈敖声音闷闷的。
夜里的石板路已无行人,显得空旷,冷风卷起枯叶,泼洒似的横过对街,屋檐下的灯笼迎风摆荡,有如人们不安的心情。
他踱出几步,突然站定了脚步,一转身,深深地凝视米软软。
米软软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一向有着星星光芒的瞳眸,在此刻却显得黯淡无光,仿佛蒙上一层黑幕。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她慌了。
「软软!」他大手一揽,拥她入怀。
怀里温香软玉,令人心醉,冒着寒风匆匆赶路至此,原来就是想求得她的慰藉,只有她才能给予他最真实贴心的温暖,安抚他慌乱的心情啊。
他从来不知道,他一个大老爷、大男人,在最无助的时刻,竟是如此渴求软软的甜蜜与温柔。
可是从今而后,他还能奢求这份温柔吗?
「大人?」他抱得好紧,抱得她似乎要挤入他的身体了。
「软软,让我抱抱,让我抱着,我需要你……」
他以脸颊摩挲她的发顶,亲吻着,揉抚着,沿着她的额缓缓移下,柔情地吻上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一再地轻叹,一再地记忆她娇美的脸孔,最后覆上那柔软甜美的唇瓣。
轻轻交缠,如春风再起,重重深吻,像是吻进了心底深处,烙下一个又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软软,你真美、真好……」陈敖不舍地移开她的软唇。
米软软抬眼望他,眼神如醉,轻露柔笑。「你巴巴地跑来,就是要亲人家?」
「软软……我……」她的笑容是如此美丽,想到日后天涯万里,陈敖突觉心中一酸,不禁红了眼眶,话也说不下去了。
「大人!?」米软软大吃一惊,心全纠成一团,急得泪珠儿在眼眶打转。「到底发生什么事?」
陈敖缓缓地放开她的身子,仍是深深地、紧紧地凝视。
「软软,我今晚来,是跟你道别。」
「道别?!」米软软如雷轰顶,泪水哗地流出,他说走就走,不娶她了吗?
两人痴痴对望,陈敖举起手,想为她拭泪,却又无力地垂下。
「我要去北京,要去很远的地方……」
好一会儿,米软软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大人要升官了?」
「不。」陈敖低下头,勉强笑道:「被摘官了,还要押解到都察院候审。」
「我不信,不可能的!」
「张龙的表哥在巡抚衙门当差,傍晚时吏部和总督衙门的公文送到,接任的新大人也秘密到来了,就待明天一早发令执行。」
「为什么?」米软软心如刀割,泪如泉涌。「是因为我吗?是因为你不娶九小姐吗?」
「软软,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牛青云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粮行牛老板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吗?」
「上头要我抓他,我不抓,他们便在这件案子做文章,说我判案有问题,大逆不道。呵!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这不是……」米软软更心惊。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开恩的话,我大概去宁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软软猛地握住那双大手。「我不要你去什么塔的,我要你留在这里当大人,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原已在望的姻缘,怎么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甚至他还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那些恶官怎能这样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该怎么办?她是这么喜欢他,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呀!
「软软呵!」陈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拥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该听总督大人的话,去娶九……」
「软软,怎又把事情揽到你身上了?」他抚摸着她的背,细细地揉着她的长辫子。「不给总督面子,拒绝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届原因,我这几年老是和上头唱反调,他们收编我不成,乾脆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那也不要找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们怎能这么坏?」
「我向来为官清廉,没什么库银帐目的问题,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云的小说,就设了这个圈套,让我跳下去。」
「那你还跳?」米软软抬起泪眼。
「我能不跳吗?还是昧着良心,为了一本游记小说判牛青云刑狱?我不容许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发生。」
「可他们拿了你,牛青云一样也逃不了呀。」
「上回审讯过后,我已私下叫他离开了。」
「你就承担这一切?」
「到了北京,我会好好向左都御史辩白清楚,文字这种东西,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间,唉!只是左都御史和总督是同年进士……」陈敖苦笑着。「宁古塔可冷了。」
为了正义良心,他义无反顾,明知是个火坑,他还是栽了进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远远避开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波及。
米软软明了了这一切,这是她喜爱的陈敖,也是吴县百姓敬爱的大人,为了原则,他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甚至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么坚毅,却又显得孤单,官场这条路,坎坷而艰险,绝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独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陈敖欣喜若狂,这么一声软腻腻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烦忧全忘了。「软软,再喊我!」
「敖哥哥。」她含泪带笑,红着脸踮起脚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软软呀!」他发狂地吻她。这么一个可人儿,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凝聚成他今晚前来的目的:若是爱她,就不该拖累了她,他必须告别。
「软软,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软软,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红唇。「宁古塔不是塔,它在很远的东北,比北京还远,比乾隆爷的东北老家还远,朝廷抓了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就送到那儿去垦荒、养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软软,我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带罪之身,有差人押送,还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狱,也不知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后又要走好长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边,胡子也长得这么长了。」
陈敖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轻松的语气并不能减少米软软的惊惧,她愈听愈心惊动魄,泪水滚滚不竭,他这一去是受苦受难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抚拭泪珠。「软软,你绝对不能同行。我以前说过,我不要你为我担心受怕,再说我失去自由,不能保护你,若你一人在外头,我也是很担心呀。」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苏州,跟你的姊姊、姊夫、哥哥在一起,让我放心,好吗?」
「可是……可是……」她淌下泪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写辩白状子,我没办法顾及你,甚至怕你会因我遭受牵连。软软,为了我,你要听我的话,留下来。」
「你会孤单的……」
他轻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头照顾,很热闹,也不怕没饭吃。」
「我不许你开玩笑!」她气得掉泪,小拳头捶上他的胸膛。
「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放荡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热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声大哭。
第八章
天未亮,烛火荧荧,米软软剪下最后一截线头,拿起连夜缝好的长袍,反覆检查缝线,再仔细地摺叠起来。
好漂亮的墨绿丝棉!她后来还是去买了这块布,本是打算慢工出细活,做成他的过年新衣,怎知他要突然离去,无法与她一同过节。
她温柔不舍地抚摸袍子。穿在他身上,该是多么俊逸好看呀!
揉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她抱起衣袍,穿上外出的棉袄,来到厨房。
「姊?!」
米甜甜坐在厨房小桌边,支着手肘打盹,立刻醒来。「软软,缝好了?」
「姊,你这么早起?要顾住肚里的孩儿呀。」
米甜甜站了起来,微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帮你守着状元糕的火候,也该蒸熟了。还有,我烤了几张大饼,你让陈大人路上带着当乾粮,也顺便割几条乾肉带去……」
「姊!」米软软扑簌簌掉下泪。「谢……」
「说什么谢谢?来,姊帮你收拾,快去找陈大人。」
天蒙蒙亮,米软软走进薄雾中,脚步黏着湿气,明明是想赶着去衙门,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快呀!慢一刻见面,就少了一刻相伴的时间;偏偏又希望时光停顿,老天忘了日出,天不会亮,明天不会到,敖哥哥不会走!
晓雾朦胧,透出了隐隐天光,她的泪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
来到衙门,守门的衙役脸色沉重,没有说话,就让她进去。
抹乾泪水,轻轻来到他的门外,房门敞开,他背对外头,坐在书箱上。
只听他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三弦子,轻拨琴弦,声音低哑地唱道:
「感深思,无报答,只得祈天求地。愿只愿我二人相交得到底。同行同坐不厮离。日里同茶饭,夜间同枕席。飞天为比翼,在地连理枝,生生世世永不弃。」
略带哀伤的曲调流泄而出,陈敖唱得百感交集,心又痛过了一遍。
放眼看去,房间已经整理乾净,一如来时,他此次离去,依然是一个包袱,两笼书箱,两袖清风,外加三分失意,七分惆怅。
还有,他将带走浓厚的人情,以及一个似水姑娘的款款柔情。
「软软呵软软,只愿与你不厮离……」
「敖哥哥!」
背后那声软腻的叫声令陈敖一惊,跳了起来,又喜又愁。
「软软!你怎么来了?」
「敖哥哥,我来送你。」米软软撑起笑脸,递出手里的棉袍。「北京天冷,你穿着暖和些……」她再也笑不出来,转身拭泪。
捧住这件轻软的棉袍,陈敖有如捧住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金银财宝。
情深义重。
「你又熬夜缝了?」
「本来我不急着缝的,可你……可你今天……」米软软匆忙擦去眼泪,水灵大眼更显红肿,她忙着打开包袱巾。「这里还有一些吃食……」
「软软,有劳你了。」
米软软泪眼迷蒙,低头用力绞着指头。
他唱的曲子都刺痛她的心了,正如昨夜那一针一线,也是刺在自己的心头上啊!即使她告诉自己不要掉泪,不要再让他难过,但再怎么忍耐,再怎么强自镇定,她还是哭了。
「软软呵!」他长叹一声,将她紧抱入怀,泪水滴进她的发丝里。
能得佳人垂怜,他这一生也值了,脚底步鞋,身上棉袍,正如她陪伴在旁。
门外的米甜甜以手指拭去眼角泪珠,靠到安居乐怀里。
「软软哭了一夜,我担心她……」
「甜甜,不哭。」安居乐搂住了她,不禁感慨,想到四年前自己的那场冤狱,老天爷派了陈大人来救他,而今天,老天爷又会如何帮忙陈大人呢?
米甜甜吸吸鼻子。「我们不进去打扰他们了。多多,怎么样?」
米多多背着呼呼大睡的安心心。「我和姊夫半夜就喊乡亲们起床了,大家正在赶过来。」
带他们进来的张龙也道:「衙门的兄弟不管当不当值,也全部来了,我们定要为陈大人壮壮声势。」
旭日跃跃欲出,乌云空抹上红彩,黑夜过去,天将亮。
※ ※ ※
天一亮,巡抚衙门异常忙碌,十几顶大轿集结门口,由衙役呼喝,一路敲锣打鼓,直往吴县衙门前来。
巡抚大人拿着吏部公文,笑得像只张嘴的大青蛙。陈敖多次挡他财路,又因为多看那个小厨娘一眼,害他回家被老婆大人罚跪算盘,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铲除陈敖,他怎能不大张旗鼓去挫挫这个狂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