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注视吐著蒸气的热茶。「她不会回来。」她说,口气非常笃定。「钱拿到了,她还回来做什麽。」
「可是她说……」
「哼,缴保费……」陈颖冷笑,望著桌回,目光冰冷,嗓音飘忽。一字字道:「你、真、傻,她骗你的,我妈是个赌鬼,那些钱她是要去赌的。不输个乾净,她不会出现。」这种事一再发生。她霍地转头直视他,然後质问他。「你好傻,竟然信她?她是不是在你面前哭了?她是不是说她多可怜,她又把我拿出来博取同情,她当然还提及我爸抛弃她的事,还有我被遗弃在空屋的事,她说了,对不对?」多麽难堪,她的事他都知道了。
是这样没错,但慕藏鳞没答腔。看著她氤氲的双眸,他保持缄默。她质问他的模样让他很难受,那是因为他感受到她承受的痛苦。为什麽她的亲人可以对她这样残忍?他们怎忍心这样伤害她?曾经他憎厌她的个性,可是此际望著她,他都明白了,难怪她会变成这样,难怪她对人那样冷漠。
陈颖冷冷道:「你自己傻,被她骗了,我不负责,你活该……我不会还你钱的。」她狠狠说著,态度强势。外边暴雨哗哗坠下,见他没抗议,也没抱怨,她转头不看他,望住玻璃窗外那成片打入院里的雨。
大厅昏暗,雨声淅沥,慕藏鳞因她而心情沈重。
不用还钱,对慕藏鳞来说十万只是小数目,陈颖身上那只砚台值更多。
可是……可是这都不重要,望住眼前这女子,他发现自己好心疼她、好想安慰她。她哀伤的剪影,令他胸口很闷。
她看起来是这麽孤独无助,慕藏鳞忽然很想说点话给她听,却苦恼著不知该说啥好令她开心起来,他缄默一会儿终於开口--
「你说得对。」他低语,她默默听著。他说:「是我自己活该被骗,没关系……钱不用还。真的,你别放心上……不碍事……真的……你当没这事吧!」
雨声很大,但她听见了。还看见大雨打湿他院里花草,看见一地积起的水洼,屋外整个世界都湿透,耳畔听见他温暖的嗓音,她感觉身体也泛起了湿意。
她没说话,也没回头,忽然抱住自己双臂。
他看著她纤丽的侧影,她则是看著窗外的雨。她听雨声喧哗,她的胄绷紧了,她的身体僵硬了,她紧紧抱住自己,怕一不小心囤积深处的泪,就要崩溃地泛出眼眶。
她希望他不要说话,她希望他闭嘴。每次他开口,就会害得她想哭。
「那……你就别再担心了……」可是他继续说话,低沈的嗓音融化她。「不要担心了,好麽?」
陈颖鼻酸,益发不肯转过脸来,眼眶湿了。背著他,很快地抬手抹去泪。可是又淌了一些,她赶紧又抹去,显得狼狈。为什麽?他那麽好、他不生气?为什麽?她的喉咙好痛,她的眼泪不争气地直淌……
她哭了?望著她异样的举止,他心急了。她是不是哭了?真糟,他又说错什麽吗?慕藏鳞试著转移她的心情。
「你喜欢字画吗?」他忽然问。
她深吸口气。「我……我不懂字画。」
她的声音喑哑,他肯定她哭了。怕她尴尬,他没点破,他若无其事地说:「你妈来时,我正在写书法。」
他起身离开,她於是乘机把脸上的泪都抹去。一会儿,他从书房拿来好几卷纸轴。「你看看这些古人的字迹……」他将那些纸轴递至她面前,她转身过来。他说:「你挑一个。」
陈颖从他双手间抽出一卷,他道:「摊开来看。」
她将纸轴搁置桌上,缓慢地卷开来、一首小诗攀沿於斑剥的纸面。
「喜欢这首吗?」他问。
词的意境很深,她不能明白。她摇头。「太深奥,我看不懂。」
「那你再看一个。」
又自他掌中抽出一卷,将它推开,一行飞扬跋扈的字迹--
龙津一剑,尚作合於风雷,胸中数万甲兵……
「这喜欢吗?」他问。
「太狂,我不爱。」她摇头。
「那再选。」他说。
陈颖又拿了一卷,缓缓推开纸轴。那是一行清丽的字迹,落款处,是个女子的名字。
他问:「这首呢?」
初弹如珠後如缕,一声两声落花声。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在很远的年代,那女子题了这一首诗,好似有千言万语找不著人说。
陈颖注视著黑墨墨的字迹,摸著那粗糙斑剥的老纸。
「我喜欢这首。」
「那好。」他抬起。「我誊写这首送你。」他进书房,她好奇地跟随。
安坐黑色书案前,慕藏鳞拾起毛笔,捻了磨渍。瞬间振笔挥毫,一字字将那诗熨上宣纸。
书案前,陈颖望著他俯案书写的模样,他身後玻璃窗,雨滴婉蜒流窜,她看得著迷,他轮廓粗犷,握笔的模样很严肃;而他身後那窗玻璃,雨痕美丽,衬著他宽阔的肩膀。隔著老桌子,陈颖看得恍惚。
他很快写完,把她过去。「过来看我写得好不好。」
她过去,挨著桌子,审视他笔迹,她嘴角上扬。
「没想到你挺会写的。」她微笑,忘了刚刚的不开心。
「要不要试试?」他笑问,将笔递给她。
「不要。」她摇头,笑得腼腆。
「试试,这半边那麽空,你随便填上字。」
「不要。」她摇头,他起身来拉她过去,将她按到椅子上。
「很简单的。」将笔塞入她手中,那大大的手掌覆住她的小手。她低头脸红,而他声音温暖,挨著她耳朵说话--
「很简单,我教你……起笔有『藏锋』与『露锋』两种。藏锋是『欲右先左、欲下先上』的方式入笔,而露锋下笔亦要注意笔的弹性……谨记『指实掌虚』的要领,『指实』指的是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他四指要紧挨在一块,像莲花将开未开的样子;『掌虚』是指让毛笔有活动的空间,不会僵硬在一处……你要静下心来……」
静下心,不,她心跳得更快了。他在她耳边解释怎麽写,指导著勾彻横竖,可是她却颤抖地握不稳毛笔。他下颚的胡髭不经意地擦触她耳朵,她耳朵痒,她好紧张,她觉得好热,她写不好字。
他却教得很开心,因为她的头发好香。他紧握她手,带她习字;她感觉自己手心淌汗,心跳如擂。
「你用什麽洗发精?」他忽然问。
「嗄?」她抬头,他笑了。他望著她,神情好温柔,那充满男人味刚毅的五官,害她意乱情迷。
「你的头发好香……」他说,微笑地发现她脸红了。松开她的手,他情不自禁去拨她额前细发。
「……」陈颖说不出话,傻傻望著他。他低下脸来,她颤抖著松开手中的毛笔,她感觉到胸腔热烫,暗影落下,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拂上她鼻尖,感觉他……他吻了她。
她闭上眼,那是和她完全不同的嘴,炙热,粗糙。辗转反覆深吻她柔软甜蜜的唇瓣,掠夺她的气息,最後索性握住她後颈,将她拉入怀中……
第二次,他又吻了她。
这算什麽?陈颖困惑却不舍得拒绝,事实上他令她愉悦地四肢麻痹。
这算什麽?慕藏鳞欲望高胀,只想占有她,贪婪地吻她一次又一次。冲动地紧紧环住她,让她柔软的身躯挨著自己。
忽然,门铃大响,他们分开身子,他们眼中都有著激情,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迷惘。
门铃固执响著,慕藏鳞凝视她,抬手,手背温柔地抚过她姣美的脸庞。
他目光炙热,嗓音因欲望而沙哑。「肯定……是你妈回来了。」他深深地凝视陈颖恍惚的表情,她的嘴因他野蛮的亲吻而湿润红艳,该死!他亢奋地想非礼她。他深吸口气转身去开门,陈颖拨拨头发冷静下来,跟著他出去。
慕藏鳞推开门,他愕然。
门外不是陈颖的母亲,门外站著的是一位时髦亮丽的女子。
「念慈!?」
远在伦敦的她来了。「藏鳞!」她抛落行李扑向他,即时拥抱住他。
立在慕藏鳞肩後,陈颖眼色黯了。
「好久不见,呃……」关念慈注意到陈颖,蓦地松开藏鳞,她微笑地跟陈颖招呼。「你是?」
「她是……」
「你好。」关念慈伸手要跟陈颖握,陈颖却弯身穿鞋,令她错愕。
慕藏鳞尴尬。「呃……她是楼上的陈小姐。」
「哦,我知道了。」她抓住慕藏鳞臂膀笑得很亲昵。「就是你常说养猫的那位陈小姐吗?」
陈颖听见了,心底不舒服,懒得招呼,她丢下一句。「我回去了。」
慕藏鳞拦住急欲离开的陈颖。「等等!」他回身抓了伞。「雨很大,我送你到门口。」
神经,才几步路而已。「不用。」她跨出门槛。
「不行!」他喝叱,即时抓牢她手臂。「别淋雨。」他单手撑开伞,坚持送她。
关念慈看著他们离开,满脸笑意立即隐去。
那女人是谁?你们是什麽关系?是女朋友吧?陈颖五味杂陈,但不想问。怎麽觉得心好酸?
慕藏鳞在她身後帮她撑著伞,看她拿钥匙开门。
如果那是你女友,那你怎麽还吻我?陈颖揪著眉头懊恼著,进入公寓。
「我上去了。」
「等等。」他抓住她左臂,她回头,表情冷漠。他望著她说:「我……我不希望你误会,她是我朋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以前交往过,但现在只是朋友。」
他忽然这样说,陈颖讶异。你竟然……在跟我解释?这代表什麽?陈颖愣在楼梯前。
「喔。」她感觉很窝心,却笨拙地只是喔了一声,想想又说:「我……我知道了。」忽然脸红。
他笑了,因为她别扭的表情。「知道什麽?」故意闹她。
她瞪他。「知道你们是朋友。你说了,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他倒是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何总是想吻她,总是想疼爱她。那不是因为砚台,看著她别扭的可爱模样,他忽然都明白了。他直视她说:「你不知道,不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陈颖怔住了。
他身後,大雨滂沱,眼前景致朦胧。黑色伞下,他左手握著伞,他微笑的眼睛,他说的话,那模样跟雨声一起打入她心坎,震撼她。
久久,她都说不出话。心跳激动,表情紧张,直视著他。
「喔。」结果她只喔了一声,她不善於处理这种事,但喜悦的感觉淹没她心坎,几乎快要融化她。她开心得甚至以为这是梦,於是她甚至不敢太开心地表露出来。第一次有人这样跟她告白,她真的傻了。
「喔?」他眼角笑意更深。「我的天,当一个男人说喜欢你,你就这样喔一声?」他夸张地捂著胸口。「真伤人,我的心痛死了!」他闹她。「陈小姐,你好冷好残酷,我心碎了……」
她睁眸,看他夸张模样,蓦地掩嘴笑了。
他眼色黯了,她笑起来多可爱,他扔了伞,上前将她拉进怀中,吻住她可爱的嘴唇。
他的吻好甜,这骤雨的声音好似情歌,陈颖愉悦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融化。
而一边屋内,这雨声却好似另一名女子的挽歌。
等不到慕藏鳞返家,关念慈推开门探头张望,雨声像刀一样绞碎她的心;雨幕後,她念念不忘的男人,宠爱地抱拥另一名女子。
※ ※ ※
关念慈为了一场服装发表会而来,她是其中一名设计师,公司并没有指定她非来不可,但是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就快失去慕藏鳞,於是她积极争取参与台湾的发表会。
「我住不惯饭店。」她微笑著跟慕藏鳞解释。「抱歉,突然跑来……」慕藏鳞冲杯热茶给她。她坐在沙发上,捧著马克杯饮了一口,舒服地叹息。「还是你泡的茶最好喝。」
慕藏鳞帮她将行李箱拖至客房。「这次要住多久?」虽然已经分手,他对她的照顾并没有减少。每回她来台湾洽公,他总是慷慨地提供一切帮助。
「一个月。」
「这麽久?」他诧异。
她露出伤心的表情。「喔,不欢迎我住那麽久啊?」她扁嘴。
「不是,反正我房子够大。」他笑著坐下。「难得可以留这麽久,有大案子吗?」
其实没有,只是一场发表会,但关念慈点点头。「嗯……有些想合作的厂商要谈。」她故意多逗留些时间,她希望跟他重续旧情。假使可以,她甚至愿意为他放弃伦敦事业,降职调至台湾。
不过,先前看他对待陈颖的方式,事情好像比她想像中还棘手。
「小慈,东西放哪你都知道吧!?」慕藏鳞将备份钥匙给她。「一切自便,不用客气。」
她眨眨眼。「才不跟你客气呢!」抚摸著杯沿,她试探地问他。「你跟那个陈小姐……感觉很暖昧喔!怎,为了砚台,你打算牺牲色相,用美男计啦!?」
「神经!」他笑著否认,眼色很正直坦荡。「不是那样,我真的喜欢她。」他爽快地承认。
关念慈移开视线。「那可好,这叫--人财两得。」
他哈哈笑。「别把我说得这样卑鄙。」
「她也……她也喜欢上你了吗?」
慕藏鳞搔搔头。「这我可不知道,应该不讨厌吧?她人好闷的,也不知道她怎想的……」倒是吻她时,她也没抗议。他摸著下巴思索。「嗯……应该喜欢我吧?」可是他表白时,她却只是喔一声。「我也不确定。」他竟患得患失起来。这女人好难懂啊!
「那麽我住这里,妥当吗?会不会让你为难?她会误会吧?」
「不会。」他说。「我跟她解释了,我们只是朋友啊。」
我们只是朋友……关念慈笑了,笑得心酸。「是啊。」再不快点争取,恐怕要永远失去他。她振奋道:「我明天有空,为了感谢你让我白住,我下厨煮大餐给你吃。」
「哇!」他夸张地摇住胸口很是诧异。「你会煮饭?」
她气得打他手臂。「你瞧不起我ㄟ,我在伦敦学了不少菜,怎样?明天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餐。我偷渡了几瓶顶级红酒回来,我们明天喝个够!」
「好啊。」他爽快答应。
想到跟他待在家里,浪漫的烛光晚餐,饮著红酒就似从前一样,关念慈十分开心。这可是个勾引他的好机会,正高兴时,慕藏鳞竟说--
「啊!我把陈颖也叫来尝尝你的手艺,怎样?」他笑著跟念慈说。「你别看她冷冰冰的,其实她很可爱的。」
关念慈怔住,Shit!她才不要陈颖来。呜呜……笨蛋,笨男人,一点都不知道她的心意。
关念慈阴阴笑,内心消血但也只能故作大方。「好啊,人多热闹……」啊~~气死了!
※ ※ ※
爱情让人发疯,让人患得患失,害人胡思乱想、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