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老……爹。」
朱老爹是她唯一敢打开心门,鼓起勇气吐出破碎暗瘂句子的对象,因为善良亲切又好心肠的朱老爹待她就像自己的亲孙女一般,丝毫不嫌弃她难听的声音,她在他眼里也看不见令人难受的同情或忍受。
朱老爹扬著两道雪白浓眉,手上端著一箩筐热腾腾还冒白烟的雪白大馒头,一时间面香飘散诱人至极,玉洁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好香。」她的小手压著喉间,努力挤出声音。
她不能说太多话,否则喉咙就会像火烧似的疼。
火烧……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後,她只要见到火就害怕,每回一靠近灶边就脸色惨白、额冒冷汗,所以绝非必要,她绝对不轻易生火。
「洁儿丫头,来,多拿几个吃。」朱老爹不由分说,蒲扇大手一把就抓起了三、四个馒头塞进她斜背著的八宝袋里,嗓门响亮地道:「你别跟老爹客气啦,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馒头最多,无论是拿来包酸菜还是酱牛肉,都好吃得不得了,忙的时候偷偷咬几口也聊胜於无嘛!」
玉洁拚命摇头,小脸满是歉疚,「不……可……以……」
老爹对她的照顾已经够多了,还把左跨院的老宅便宜租给她,而且平常生活诸多照应,她实在不想再占他的便宜了。
朱老爹吹胡子瞪眼睛,「怎么不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你这丫头就是太客气了,上次我给了你三个馒头,你隔天就急急去买了三颗蛋还我,怎么?当老爹我是拿馒头跟你换鸡蛋的吗?」
她低下头,忍不住害羞地一笑。
朱老爹的眼神温柔了下来,疼爱地抚摸著她的头道:「洁儿丫头,我知道你生性不爱占人便宜,可是老爹平时劳烦你的事多著呢,再说你就同我的孙女儿一样,我不照顾你,要照顾谁呢?」
想到他自个儿的孙女儿,朱老爹就有说不出的哀怨和感慨。他那个不孝子自从入赘到刘员外家後,就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一次,听说他的孙女儿都十八了,长得清清秀秀的,可是他们硬是不肯认他这个穷酸贫贱的馒头老朱啊。
所以,有儿有媳有孙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没有一样,反而还不如这个洁儿丫头贴心哪。
唉,这人比人,又该是怎么个比法呢?
朱老爹心头有些椎刺难忍,只不过在玉洁面前依然强忍著坚强。
玉洁抬起头,感激得热泪盈睫,急急地用袖子抹去了泪意。老爹最爱看她笑了,她千万不能哭,就算是高兴到忍不住也一样。
她弯了个腰向朱老爹道谢,指指泊在远处渡口的船,示意她该上工去了。
「去吧,记得晚上过来陪老爹吃饭,我卤了一大锅的酱牛肉,好吃得紧,还有你爱吃的炒豆,我已经跟卖菜的李婆吩咐过留一斤,晚上咱们爷儿俩边喝茶边吃。」
她乖巧地点点头,笑吟吟地往船方向行去。
虽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是玉洁深深地觉得,老天爷依旧是非常非常眷顾著她的。
总是有这么多好人温暖著她的心,让她对这个严苛现实的人生依旧充满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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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洁轻轻地将长篙一撑,船身轻易地滑过水面,缓缓靠近桥边。
「小船娘,谢谢你。」胖大婶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玉洁急忙扶住她的手臂,还帮她拎超了谢篮。
篮里有香烛黄纸和一些水果,想是到上头的月老祠烧香的吧。
她微笑著点头谢过了胖大婶给的渡船资,小心翼翼地将五枚铜钱收进斜背的八宝袋里。
说也奇怪,最近有不少大娘或小姐都往这月老祠来,好似急著想求月老爷爷赐姻缘。
玉洁举起长篙,就要往船尾撑去,到别的地方去兜揽生意,临近的几名船娘交谈声蓦地钻入了她耳里——
「原来是甄家少爷要招娶续弦啦!」
「是啊、是啊,说来可吓人得紧,就不知哪家姑娘倒了八辈子楣会被看上,我看呀,一嫁进去不到半年,又是稳死无活的。」
「有这么可怕吗?甄家大少爷又不见得会吃人……」
「他是不会吃人,可比吃人更可怕,听说黄老爷的千金就是嫁进甄家後给他活活打死的,啧啧……听说死前那模样呀,连她爹都认不得了。」
有船娘惊叫了起来,「哎呀,好恐怖!」
「就是说,要不你想想,甄家有钱有势,谁不想嫁进去当大少奶奶吃香喝辣?」一名模样娇俏的船娘发挥了天生长舌的本事,讲得仿佛她在场般。「当年黄老爷也是贪图甄家的财势,哪晓得一个花朵般的女儿嫁进去,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出来。你说,有谁不惊?有谁不怕?」
「可是……我听说黄小姐是中毒死的啊……」另一名船娘迟疑地道:「我家附近救命堂的高大夫说是奇毒,就连他也查不出是中了哪种毒,该怎么治。」
「啐,无论是被打死还是中毒死的,总之都是横死,要是你,你敢嫁吗?」
「就怕是我们的爹娘一时财迷了心窍,贪图甄家的钱势,把我们将火坑里送啊!」一名身穿杏黄色衣衫的船娘泪眼汪汪的说。
她爹爱赌得不得了,只差没把她卖进青楼好换得一笔赌金,所以她很是害怕下一个进甄家的冤死鬼会是她。
「所以现在全城的姑娘家都吓得半死,成天念阿弥陀佛,就是求早早有人家,才不会被迫嫁进甄家喂狼呢。」
「这甄家少爷真有那么坏吗?」
「坏倒是不坏,可是就爱打老婆,而且我听说他身高有八丈,头大如斗,讲话跟打雷似的,眼睛一瞪像铜铃,全身上下毛茸茸的,简直比那《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还要粗鲁黑胖……」那名美丽的船娘嫌恶地抚著手臂,「哎哟,光是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说嫁,我要见他一面恐怕就会给吓死了呢。」
「哎呀,这么丑啊……」
「所以依我看嘛,黄家小姐八成是给吓死的。」美丽船娘这话一出,其他的船娘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玉洁侧耳倾听著,心头有一丝恍然。
难怪最近这么多人上月老祠烧香,原来都是来求早早有姻缘,就可以逃过被甄家续弦的悲惨命运。
只是姻缘可以求就求得圆的吗?
她抬头望向静静伫立在河畔的月老祠,摇了摇头,蓦地,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双沉沉郁郁,深邃而若有所思的眼。
玉洁心下一震,双眸情不自禁紧紧地锁著紧邻月老祠旁的茶楼窗边,那一个沉静的黑发男子。
距离有些远,她并不能看得清楚他的容貌,却奇异地被那双幽深的眼瞳吸引住了。
那眸子里好像有一些落寞,有一些悲伤,还有说不清缠缠绕绕的轻愁。
她的心莫名地悸动了一下,有一丝丝的心疼。
同时间,那双眸子的主人也有一抹微微震动。
只是不经意地眸光交会,却像是冥冥之中有抹什么丝线倏地攀结住了彼此的眼神,不教轻易擦肩而过。
他见著了一双美丽的,温柔的,充满了澄澈与了解和探索的眼眸,仿佛想望进他眼里、他心底……
你为什么含郁带悲呢?
那双美丽的眼眸像是在轻问著他。
他有一丝痴了,试图想要自她水灵的双眸中转移开,好捕捉细详她的容颜,可是身後的大笑声惊醒了他的痴愣,下意识地转过身偏过头去——
啊,那双眼消失了。
玉洁怅然若失地转回视线,轻敲了敲自己的头。傻子,不过是一对眼睛罢了,你甚至没注意到他长什么样呢。
不过若非自己亲身经历,她绝不会相信光凭一个眼神,就让她发呆了好半晌,忘了要工作。
她高高举起长篙,轻轻往水底一撑,船儿荡漾开来,划破一汪碧水,摇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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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八丈,头大如斗,全身毛茸茸,眼睛像铜铃……哈哈哈……」
一阵清朗的笑声自碧桥边一栋雅致茶楼的三楼上飘出,笑声里有著隐忍不住的趣意和促狭。
笑月茶楼的雅座里,身穿布衣、高大伟岸的甄秦关无奈地瞪著坐在面前,放声狂笑的俊美红衣男子。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对著坐在身边的另一名男子道:「骆弃,你这些时日较常跟他在一起,你可知他脑子得了什么病?可需延医诊治?」
艾骆弃眼眉间有一抹隐隐的笑意,「不必理会他,从小他的脑子就是这样稀奇古怪的,再加上近半年来因受谣言刺激过度,所以我想他的脑子是治不好了,你为他著急也无用。」
俊美红衣男子笑声倏停,他满脸受伤幽怨地瞪了他们一眼,「真失礼啊,我们好歹也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怎么说话这么不留情,就不怕伤了我的自尊心吗?」
他就是卑楠竹,传说中性情阴柔,十足娘娘腔,天生爱男不爱女,讲起话来嗲到可以剥落全城百姓鸡皮疙瘩通共五万斤,所以娶妻不到半年,就害得妻子忍不住跳楼了此残生的卑家少爷。
谣言有一千个声音,外人不知内底事,以至於风波越生越恶,传言越传越离谱,他们三个可算是深受其害了。
可他们因性情之故,既不屑、也懒得出来澄清,何况就算澄清了又怎么样?有些事实在难以对外人道也,所以就算声名狼藉。他们也依旧自歌自舞自徘徊。
简单的来说,就是两个字——认了。
要不还能怎么样呢?
「阁下的自尊心与脸皮之厚可比万里长城,只怕大炮都打不穿。」骆弃优雅地沏好一壶雨前茶,举壶斟了三杯。「你就别太客气了。」
「唉,我真是误交损友,可惜可叹哪。」楠竹喃喃自语道。
秦关唇角微微一弯,「现在悲叹已晚矣,世上可没卖後悔药。」
楠竹忍不住挖了挖耳朵,用扇柄敲敲他宽厚的肩头,「你呀,说话老是这么惜字如金、爱理不理的样子,这样还落了个说话如打雷的评语,我真不知道外头那些人是怎么编派出这种夸大不实的谣言来的?世人无中生有的本事还真是厉害。」
「谣言可以杀人,自古皆然。」秦关淡淡地道,「难道你还看不开这点?」
一提到这个,楠竹就满肚子的火气,他啪地一声把扇子摆在桌上,挽著袖子气咻咻地说:「我真是被外头那群三姑六婆气死了,明明事情就不是他们讲的那样,却偏偏编造得有模有样,竟说我娘娘腔,讲话嗲声嗲气,这才嗲死了妻子?我实在很想请个画匠画个十万张肖像,在全城各处的出入口张贴,让他们好好睁大眼看看我这副器宇轩昂的男儿样!」
「没用的。」秦关早已想清楚,人们往往只肯相信自己的想像,从不愿睁眼看清真相,否则从古到今也不会有那么多英雄豪杰被冤死屈死了。
现下他们只不过是被传人丑多作怪,害死了娇妻美眷,已经算客气的了。
骆弃尔雅地喝著茶,开口附和他的话,「没错,没用的,我们可以广发传帖澄清,却依旧难杜天下悠悠之众口。更何况,这内情复杂难言,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解释得了的?」
楠竹也气馁了,慢吞吞地拿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扬著,「说得也是,多说无益,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反正咱们三个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老是被说龟缩神秘,久了我也惯了,就当作咱们真的是见不得人,露不得面,天生是三只缩头王八龟儿子呗。」
「是。」骆弃温雅地微笑了,他并未放弃希望。「或许有一天,终会有女子不畏流言似虎,勇敢跨过鸿沟,真正来了解我们。」
秦关没有说话,因为他怀疑世上真的会有如此慧眼识人,蕙质兰心的女子吗?
群众是盲目的,早已将他们宣判有罪,又有哪个女于愿意放胆一试,窥知究竟?
「对,终有一天,我们会寻觅到真正属於自己的美娇娘和红粉知己的。」楠竹也振作了起来,手中玉扇挥得好不潇洒。
「但愿如此。」秦关的语气里没有太大的期待。
背叛总是令人刻骨铭心的难忘,伤害也是,他对美丽的女子已经没有抱持任何希望和好感了。
他正想摇头,刚刚那一抹不经意瞥见的美好眼神蓦地浮现脑海,就算他对女人再没有任何期望,但也忘不了方才刹那间美丽的交会。
那样一双眼……拥有那样一双眼的,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他有一丝怔忡向往了起来。
骆弃和楠竹说完了彼此鼓励的话,但心情还是难掩一丝丝的沉重。
他们能够体会彼此的心情,毕竟他们有著近乎相同的遭遇。
只是他们真的希望,上一桩的婚姻只是个特例,并不代表什么。
虽然要续弦的消息一传出,举城惊惶恐慌的反应著实伤人,可是他们也有他们的骄傲,就算对天下人解释後可以稍稍释疑,但他们最终渴望的还是有一个不畏流言,真心相知相许的伊人啊!
第三章
午后的天空飘著丝丝细雨,轻敲窗台、轻击荷叶,敲碎了一湖碧沁沁的水面,惹得阵阵涟漪荡漾。
玉洁身穿蓑衣、头戴大大的竹笠,顶著绵绵雨丝撑著船。
湖面少了许多穿梭如织的船只和画舫,唯有几艘轻巧的扁舟依旧点缀在湖上,来往载运著客人。
虽然是夏日,但是雨丝的湿意透过蓑衣依旧寒寒地沁入衣衫,触肌生凉,玉洁今日又穿得稍单薄了点,才刚刚将一位文人载至咏桥边,收了船资,她已经忍不住微微地发起抖来,雪白贝齿也有些打寒颤。
在这个时候,她真是好想念朱老爹熬煮的山西陈醋酸辣汤,一碗喝下去,保证打胃里酸呛热辣到体外,就算外头下的是冰雹也不怕了。
她朝微微冻冷的小手轻呵口气,握紧长篙又要将船撑离桥边——
「船娘!」
一个淡然却开阔浑厚的男声穿透绵绵的雨声,清晰无误地钻入她耳里。
玉洁蓦地回首,见到一名身形好不高大的浓眉大眼男子,静静地伫立在桥边,任风雨泼洒,沁湿了他宽阔的肩和浓黑的发,方正粗犷的脸上沉稳自若,耐性十足。
他的眼睛好亮,黑得像是某种神秘晶亮的黑宝石,却又带著浅浅的沉郁,好熟悉的感觉……玉洁的心没来由地一震,怦咚怦咚地跳得又急又乱了。
这样的一双眼睛好似在哪儿见过……她曾在哪儿见过呢?
她有一丝怦然和迷惘,急急忙忙将船再支回岸边,只见他长腿一跨,船身微微一荡,立时稳稳地上了船。
「谢谢你。」他向她点一点头。
她嫣然一笑,害羞地点点头,小手一指,示意他可以钻进船篷里躲雨。
虽然这条船有点老旧了,可是她每天都打理得乾乾净净,务求让每一位乘船的客人都能欢喜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