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你用过饭了吗?」
她摇摇头,小脸红红地在他掌心写下:咱们要先去向公公请安,然後我再伺候你用饭。
「好,我们快去向爹请安,然後你至少得吃掉三大碗的饭,瞧你这么瘦,我一定要庆婶好好帮你补补才行。」
她低下头,害羞地点点头。
其实玉洁心里也有些慌乱,不知道她的不能言,会不会造成公公的怀疑?公公……会不会嫌弃她?
揣著一颗不安忐忑的心,她在秦关的搀挽下缓缓漫步过美丽的庭台楼阁和奇院美景,只是她太过紧张,无心好好观赏甄府里各处雅致的楼台与庭园,对於一路上遇到的仆佣们恭敬喊声「少夫人好」,也只能回以一个虚弱却真心的微笑。
事实上,她也只能回以微笑。
好不容易,他们来到了甄老爷居住的稻静苑,走到门边时,玉洁突然揽紧秦关的大手,仰望著他的神情充满了浓浓的紧张与怯意。
她牵起他的大手,习惯性地在他掌上写下自己的心情与疑问:爹会喜欢我吗?
「一定会的,你放心。」他绽放一朵灿烂的笑,信心满满地道:「你这么好,爹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她点点头,心下的慌乱稍稍歇止了,只是一股不能抑制的忐忑还是挥之不去。
一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慈祥中又带著三分严肃英气的老爷子正在替一株姿态芳雅的兰花浇水,并细心地剪去微黄的叶子。
那就是她的公公了,昨日头上蒙著喜帕,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清楚地听见他欢愉的大笑声。
儿子成亲,最开心的莫过於父母了。
如果她的爹娘昨晚也是座上高堂……不不,那些都是风吹了、尘卷了的往事,再想无益,她该抓住的是现在的人生、家人与亲情。
她的心在颤抖,好怕好怕哪天刘红屏会回来夺回这一切……不会的,她不必自己吓自己,刘红屏对这些不屑一顾,又怎么会来抢呢?
她需要担心的是千万别让刘家的人知道她是冒牌新娘,可是这又何其难?除非她一辈子都不回「娘家」,刘家的人也都不来看她。
天啊,她为什么一开始没有好好想清楚这些棘手的问题呢?
「我们进去吧。」秦关低沉温和的声音点醒了她的思绪,她点头,随著他的脚步跨入大厅。
「爹,我和红屏来跟你请安了。」他含笑地瞥了她一眼,温柔地偕她齐齐对甄老爷跪拜下去。
甄老爷看到素雅中带著三分喜气,纤纤小小,模样清丽又娴柔的玉洁,激赏又欢喜地频频点头,连忙把他俩扶了起来,「好好好,你们都用过早饭了吗?」
「等爹一起吃呢。」秦关微笑道。
看到甄老爷满颜欢然,对她的印象显然很好,玉洁不禁松了一口气,笑得也清甜可爱了。
「哎呀,可别饿著了我的好媳妇。」甄老爷迭声地喊道:「春暖,花开呀,快让人备上早饭……嗯,就摆在湘竹亭那儿,那里好,临著春水湖很是敞亮清凉,又靠著丛丛夏桂修竹,咱们可以边吃边聊,红屏,你觉得怎么样?好不好呀?」
她嫣然一笑的点点头。
甄老爷一时不疑有他,以为这个新媳妇个性温婉乖巧,所以对於她从进来到现在始终未发一语,倒也没感觉到异样。
他们来到湘竹亭里,坐在一桌摆著清爽可口的白粥和各色小菜前。
身边有服侍的丫鬟们倒茶添饭递帕子,玉洁从来没有这样被服侍过,吃起饭来好不自然也好不心虚。
在席上,甄老爷看著气势昂扬的儿子和甜美娇怯的儿媳,心里满是欢喜和满足。
「红屏,你还习惯咱们家吗?」他忍不住笑问道。
捧著雪瓷碗显得格外专注的玉洁抬起头,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秦关这才想到她的「有口难言」,连忙道:「爹,红屏的嗓子不好,不过她识字,以後你们可以用笔谈。」
甄老爷愕然,他怎么没有听刘员外提到这一点?
他浓眉一扬,惊异地看著玉洁,有些担心地问:「你是天生就……哑了吗?」
秦关心一跳,急急瞥看玉洁,深怕她感到受伤。「爹,你这么问太……」
玉洁小手冰凉,悄悄地放下碗,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就算发出的声音再破碎难听也顾不得了。
「是……意外。」她破碎沙哑的声音语惊四座。
秦关错愕地瞪著她——她不是哑子吗?为什么……
甄老爷却是松了一口气,疼惜地摸摸她的头道:「原来如此,可怜的孩子。」
既然不是天生暗瘂,他就毋需担心将来的孙子会承传到这重大的残缺,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
不过他也有一丝恍然——原来是这样,难怪刘员外会迫不及待地主动上门提亲事啊。
玉洁原以为自己一开口,就会换来众人嫌恶轻蔑的眼光,没想到甄老爷却是更加疼爱她,就连四边站著服侍的丫头也露出心疼之色。
甄家真是积善福厚人家,由此可知谣言真的不可轻信。
尤其她亲爱的夫君,更不是满城所传说的那样……她娇羞的眸光望向秦关,不禁一震。
秦关深邃的眸子眯了起来,带著一丝深刻的研究与怀疑。
她心猛地一抽,她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玉洁悬著一颗心忐忑起来,接下来这顿饭吃得越发食不知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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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後,他们漫步在春水湖畔,玉洁偷偷地望著身旁高大却沉默的秦关,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
她说错或是做错什么了?
秦关的步伐大,一步就是她的两步,尤其又在他沉著脸心思深郁的时候,玉洁完全追不上他,只能越离越远。
等到秦关终於自沉思中回过神,目光瞥向身旁的玉洁时,这才发现她落後在七、八步外。
他有一丝好笑又有一丝怜惜,但是沉郁的眸光依旧未散去,他静静地走回到她身边,伸手替她拭去额上的几颗汗珠。
你在生我气吗?玉洁仰著小脸,心慌地抓起他的手心写出心里的疑问。
他深深地看著她,「你……像一个谜。」
她身子一震,没来由地心慌了,小脸布满愧疚和心虚。
「我觉得你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单纯。」他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地道:「一次又一次,就在我自认有些了解你的时候,你却又神秘得让我困惑。」
她低头咬著下唇,小脸掠过一抹苍白和凄恻。
「对……不起。」她的喉咙疼得像火烧一样,却不是因为说话过量的关系,而是因为浓浓的愧疚。
她并不是蓄意欺瞒他的,只是这一切……这一切……
越害怕失去他,就越觉得谎言缠身,如今的她已身泥沼中,想顺利脱身,谈何容易呀。
秦关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有一丝心痛地搜寻著她脸上的苍白和凄楚,「我只是想弄明白,因为我发现你像是蒙了一层纱,蒙朦胧胧的让我有些看不清。我很庆幸娶你为妻,但是你像谜一般的事实却令我心底不踏实,我是个坦白直接的人,所以我希望我的妻子也能同样以诚相待。」
她屏住呼吸,强忍住泪意,胸口好痛、好痛。
「或许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他叹息一声,收回手,看著脚下踩过的碧草如茵。「我始终相信建立幸福婚姻的第一步就是『真』,对彼此是否真心、真诚?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有此基础才有资格再论更深入的情感……你觉得呢?」
玉洁点点头,却是有苦难言。
她能说吗?
他要的是刘家千金红屏小姐,并不是那个命运多舛、流落天涯以撑船为生的梅玉洁。
就如同他从未告诉过「船娘玉洁」要迎娶续弦的事,也从不曾将她当成考虑的对象之一。
玉洁止不住心头丝丝的揪疼,对於这一切是酸甜苦楚自知的,可是她能说吗?能坦白吗?
一坦白,她就连这一点点幻想和借来的幸福都没有了。
玉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今她已是上了船就得跟船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不是成心欺瞒你的,这一切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不知道哪些算瞒你,哪些不算,但是我的心始终是一片真。我很庆幸能够嫁做你的妻,但是我也很害怕。她微微轻颤地写下发自真心的字句。
他微带疑惑,却耐性十足地等她写完,然後才问:「你怕什么?」
怕我们的婚姻不过是一个梦,一场错误。她将「错误」两个字写得好重。怕你终有一天後悔娶了我,怕你终有一天会觉得我太卑微,根本就配不上你。
他皱起眉头,「又来了,你的出身并没有什么令人挑剔之处,你就是你,我娶的是你这个人,并不是你的背景。」
秦关不明白为何她眉宇间总是不时萦绕著自卑与轻愁,难道是因为她的嗓子吗?
她美丽的大眼里盛满了千言万语,却不愿也不能说出口。
「如果是因为你的嗓子,你大可不必自卑,不过是一场意外,它只是伤害你的喉咙,却没有带走你的善良与美丽。娶妻娶德,我并不在意外在的表相,还有世人的眼光。」
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在众口谣言中依旧恰然自得,否则岂不早伤痕累累到想不开了吗?
她很感动,只是多想开口告诉他,那一场意外夺走的不只是她原本清甜好听的声音,还有她的家人,但是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选择沉默。
「红屏。」秦关的语气温柔了下来,不舍地看著她忧伤的模样,「你别这样,我不忍心你这么伤心的样子……好吧,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小题大作,我跟你道歉,原谅我好吗?」
她仰起头,强忍著鼻头的酸楚,拚命摇著头。
不不,不是他的错,而是……一开始就错了,他们的邂逅是个错,爱上他也是个错,答应做这代嫁新娘更是错……错错错,她根本从头到尾都没对过。
「红屏?」见她眼底的泪雾悄悄聚拢,他更是止不住一阵阵的心慌,连忙紧抱住她,「对不住,你千万别哭,都是我的错好不好?」
她的小脸靠在他温暖的胸前,泪水流得更急了。
就连喊的名字都是错的,她还是个对的人吗?
可是他偏偏待她这么好,这么柔情深重……她觉得自己更该死了。
「红屏?」他急唤著,胸口越发慌乱和阵阵发寒。
「无……论……是对……还是错……」她在他怀里破碎地道:「我……都无法……离开你……了,我……舍不得……」
秦开松了口气,将她拥得好紧好紧,低哑地道:「傻丫头,就算你想离开我,我也不放开你,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拆散我们,知道吗?」
她在他怀里点头,泪水随著动作扑簌簌地落下,沾惹了他的衣襟点点湿了。
但愿,这世上真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们俩分开……但愿,她可以安心地守著这份痴情,这份姻缘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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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用「幸福」两字来形容,无论是公公待她的好,或是全府上下敬爱她、照拂她的用心,玉洁都感动在心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些情谊才好。
而她的夫婿待她的温柔和疼宠更不用说了,日日承受著他的恩宠和眷恋疼惜,她几乎要相信所有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从此以後她的人生可以过得平顺而快乐满足。
唯一令她恐慌和心忧的是再过两日就要回门了,到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这一天早晨,秦关用过饭後就出门去各个铺子和庄上巡视,玉洁独自坐在窗台前,膝上放著一只小竹篮,里头放著的针线,这是她今天打发时间的活计。
她打算为他做一个荷包。玉洁注意到他穿得很简单朴素,经常是一身布衣、一双便鞋,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豪门公于哥的装扮或是气息。
可是他出门去,身上总该有个好点的荷包装银子用吧?
她用剪子裁好了银缎,用绷子绷出了缎面,拈绣花针穿过困脂淡红绵线,细细绣出了朵朵红梅。
玉洁希望他怀里时时揣著梅花荷包,「梅」是她的姓氏,就像是时时将她熨贴在胸口心窝处一样。
她知道这样很傻气,可是天天听著他叫「红屏」,在欢爱之时也是低叹著「红屏」……自己的夫君天天唤的都是别的女子的名字,纵然他不知道,但是对她来说却分外刺骨椎心。
只要他叫她一声「红屏」,她的心口就像是给绣花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却怎么也喊不出痛字来。
这一切都是她该受的。
玉洁缓缓地放下针线,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救命……啊……」一个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声音飘进窗里。
她警觉地站了起来,极目望向窗外。
湖面上有个丫头载浮载沉,情况紧急危险得不得了,像是随时有没顶的可能,但是现在是午后,仆人们都不在附近……
玉洁想也不想地拔腿冲出房门,奔向湖边,顾不了一身累赘的绣衣长裙,扑通一声跳入湖中,拚命地划动双臂、踢著腿,往丫头落水的方向游去。
就在这时,像是有人听闻到了呼救声,因为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奔来。当仆人丫头们看见荷花湖上,溺水的小丫头和在游水过去救人的玉洁时,不禁著急地惊呼大叫了起来。
「少夫人落水了!」
「谁呀,谁识水性,快去救少夫人……」
「还有静静,这丫头怎么掉进湖了,天啊!」
「咦?少夫人像是要去救静静……原来少夫人会游水……」
「快来人救啊!」
玉洁撑船了那么多年,水性自然颇为精通,可是这湖里种植了许多荷花,平时看著粉嫩美丽,可是等到游起水来时,却发现荷叶、荷花统统都是阻碍,她不时勾到叶茎,加上身上没有穿著轻便的水靠劲裳,长长的水袖和裙摆吸饱了湖水,沉沉得像是要将她拉下湖底。
她手脚酸麻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了,可是眼见小丫头已经撑不住了,她憋著一口气拚命地往前划,终於抓住了那个在水里猛挣扎的小丫头。
「别……动……」她好喘好喘,喉头乾涩得像是火烧,又像是快裂开来了。
小丫头静静伯得要命,紧紧地攀住她的脖子,惊恐地频频尖叫:「少夫人……救我……救……啊……」
玉洁已经快要脱力了,又被她这么死命抱住颈项,她快喘不过气来了,想要扳开静静的手好拖著她往岸边划,可是静静在惊骇之下力气好大,她怎么也扳不开,渐渐的,她失去了力气,双手无力地再猛拨了几下水,耳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游过来要救她们了,可是她再也撑不下去,因为沉沉的黑暗已经对著她当头罩下。